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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奏流水以何惭 ...

  •   “戚大侠,各家名单均已登记在册,请过目。”此次会见周义,竟是除去黑色面巾的庐山真面目,拱手抱拳之间看不到丝毫隐瞒与避讳的味道,就此一点,一向自诩慷慨大方的戚少商也不得不佩服起这人磊落的的胸襟。虽然自认不受拘束惯了的江湖大侠,毕竟也领着六扇门神龙捕头的官衔,他就不怕日后皇榜肖像之时翻脸无情?

      想到此处,饶是戚少商也不由得摇头苦笑——这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的毛病,怕是改不过来了。其实算起来他不是那样粗枝大叶、没个正行的人,几年前引人入寨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替自己担心担心?

      再转头一看,几本蓝皮的册子在面前晃得好生厉害,戚大侠抬头瞅了一眼,着实不耐得紧,却也不能明说,只是象征性地挥了挥手,“我只管粮食,不管人名,要这劳什子的名册干什么使?”这些人到底明不明白,若誊了姓名的册子落到那个正忙活着剿匪抓贼的梁大人手里,该是怎样一场无妄的血光之灾?不如赶紧拿去销毁来得干净。

      “干我们这行当的,也有自己的规矩,咳咳咳,还请戚大侠见谅。”这次开口说话的竟是那一直沉默不语的田震,只不过刚起了个头,浑身抖得跟筛子似的,伤疤满布的脸面更是稀里糊涂地皱成了一团,皮不是皮,肉不是肉的,也瞧不出个悲喜哀乐的表情来。

      从话语间不断咳嗽的情形来看,顾惜朝的那些牛毛针虽没能取其性命,一身大好功夫却是被废了大半的,还落下了这容易伤风的病根。好好一练家子被折磨成这幅德行,不消说,定是恨到极致了吧。

      ——惜朝,你一出手,总要带着这样浓郁的血腥么?

      ——江湖人把武功看得比什么都重,做到如此地步,甚过于直接了结其性命啊!

      叹息归叹息,戚少商也是做惯好人的,丝毫没有念起当日这病鬼的毒怎样把自己折腾了个死去活来,反倒想着出言劝慰几句,“阁下的伤,抱歉,我……”大侠不善说谎,支吾了半天,也没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倒是抓头挠耳的,弄得一脸尴尬。反而当事人却像是全然没放在心上,那沙哑的声音幽幽地盘旋在耳畔,竟也是大度宽容的一副轻松调子,“当日确实过分了些,想必顾公子也是惦念戚大侠的伤势,情非得已吧。”

      情非得已?

      只怕是故意为之吧?

      戚少商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心道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明说的好。虽然惹起这祸端的根源在自己,但是那疑心病时刻发作的书生哪里真的容得一个搞不清楚背景的高手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蛰伏在家门附近?借着机会有错杀、无放过的才是顾惜朝,偏生大侠戚少商对于那喜欢到处惹是生非的家伙个人安全问题也颇为头疼,如此一来,就算是再怎么无可奈何,也只能是恰到好处地选择沉默是金了。

      有些话,没再拿上台面明说,他却知道那人还是听到了心里,总该值得高兴一把。虽说昨儿夜里理所当然地被赶去睡了客栈,那也是自找的活该,无话可说。不过,想到那倔得像是小野猫似的性子也会收敛起弑神杀佛的修罗之心,尝试着饶人性命,大侠还是有些沾沾自喜的,并不是每个人对顾公子都有这般的影响力不是?

      “戚大侠,戚大侠……”周义不明白,好好地说着话怎么这大侠也会突然而然莫名其妙地精神恍惚,竟还是想着想着会情不自禁笑出声来的那种,看他桃花满面的样子,心里八卦一番,难不成是想起了某位相好的姑娘?

      见此情景,旁边的田震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也不再说话,眉头和着近处的纹痕深深地绞在了一起,拧了个死结,纵横都是皮开肉绽的沟壑,道道交错,一路蔓延到颈子附近。那张可怖的面孔映着屋里森然锋利的刀光,冷冰冰地直扎眼球,扛不住地哆嗦一阵,寒气愈发变得重了些。

      作为此间主人,自是容不得眼前气氛诡异的冷场,周义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把话题扯开,“也别说,那顾公子当真惊才绝艳,一招‘醉红尘’,一轮迷魂阵,二十万石粮食手到擒来,确实难得。”

      “那是自然!”话一出口,戚少商本人都没有注意到,作为那场千里追杀结束后难得存活下来的主要人物之一,这话茬接得实在是太过于顺畅,顺畅得会让人产生一种时空倒置的错觉,好像他天生的该为着那人的惊世才华骄傲一般。提及那青衣书生超群绝伦的谋略智商,大侠乌亮的眼睛里便像是聚集了这个世界全部的光彩,灿烂得一如他在连云寨顶上看过的最大最圆的太阳,夺目而耀眼。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因声鲁句践,争博勿相欺。

      ——惜朝,我知道,我从第一眼就知道,“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之物也”说的便是你这样的人。

      周义有些讪讪地看着戚少商面对虚无的空气露出了一深一浅的两个酒窝,圆圆的,不似经历过数番风霜雪雨、刀光剑影的大侠,倒像极了得着什么稀罕宝贝的天真孩子,笑容干净而简单。

      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让他不由自主地记起,几天前的一个下午问及顾惜朝交粮事宜是否可行的时候,暮山的夕阳和飘舞的叶子扭成的点点光斑旋转在在像是流水一样叮咚的琴音里,宛若甜蜜而美好的梦境。烟雾袅袅的焚香炉后,那青衣书生挑眉微笑的表情与此刻的戚少商竟是如出一辙——逆光的侧脸浮现一块浅墨色的阴影,遮挡住了的,看不清那双晶亮的瞳孔中掠过了怎样的光影,却又偏偏觉得该是一种夺人心神的明媚,好像这世间的光和亮全是该了为他,或者是他们而生,“戚少商说不追究,周大哥不信?”

      说话间,星眸暗沉,唇角上挑,只闻得“叮”的一声,美梦破裂,那张朴素的古琴传出一阵尖锐的嘶鸣,仿佛杜鹃啼血,一叫一回肠一断,高亢的不和谐音穿破耳膜,直冲云霄,惊飞了山林间栖息的雀鸟,吓跑了河水里嬉戏的游鱼。而始作俑者的书生却是一脸若无其事的看着自己一双弹琴的手——修长白皙,掌心有茧,薄、脆、而且坚硬——那是同样可以握绝世宝剑、发神兵利器的一双手,当年搅得朝堂武林天下大乱的一双手,好看得像是从来不曾沾染半点血腥,却又偏偏致命。

      再寻常的问句经过带了杀气的美人嘴里,便成了山间荒野含着毒的罂粟花,曼妙不可方物,使人着迷,让人沉醉,也要人性命。江湖沉浮数十载,周义算不上聪明绝顶的人,却也知道看人脸色、拿捏时机,这人的杀意过甚,气势刚硬,若是在那个时候傻不拉几地回答“不信”,他丝毫不怀疑顾惜朝会立马把自己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还是死无葬身之地的那种。

      他不明白,这就是顾惜朝本人特有的奇怪逻辑,连那自负聪明绝顶的书生自己都解释无能的地方——觉得戚少商那该死的侠义招人讨厌是真,曾经利用这一点想方设法逼着那人认输也不假,但是如果有冒失鬼敢在他的面前质疑戚大侠的为人,对不起,你只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其实,戚少商和顾惜朝基本上是不怎么犯糊涂的人,只有在遇到彼此或者与对方相关联的事情,才会出现某些手脚不听大脑使唤的行为,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种改变不了的习惯,甚或是纵容。这样的表面风轻云淡、内里举重若轻的关注和纠缠会给双方和其他人带来的影响,却是都没有预料得到的。

      顾公子懒得在乎,戚大侠不敢多想,几年过去,吵吵闹闹,追追打打,周围的人物换了几番,他们似乎是总停留在了原地,又好像不是。

      那场千里追杀,谁也不会承认——越是借故逃避,越是手下留情,便越想从对方那里得到更多的认同,比如说一步登天的权势,又比如说忠肝义胆的侠道。

      只是,到了最后的最后,皇城决战,血路蔓延了千里之外,却是谁也没有能够说服谁。

      戚大侠和顾公子惺惺相惜,”许是在想着如何措辞比较恰当吧,接话的田震声音稍有停顿,那张狰狞丑陋的皮肉随着表情的起伏拧在一起,像是团还没来得及揉开的疙瘩饼,说不出的瘆人,“倒是跟传闻不大一样呢。”

      虽是大侠,戚少商对这张突然凑近的可怖脸孔却也没太大的免疫力,好不容易克制心头的不适,答出话来,“市井小儿的胡编乱造,哪能当真?”或是哪里觉得不妥,又没头没脑地补充一句,“承田大哥的情,既往不咎,来日定邀阁下和周大哥痛饮一番!”话一出口,后悔不已——自己这是卖的哪门子人情?

      现在那犯了煞神的主儿跟人家是处在同一阵营的,凭什么要让他来瞎操心?再者,昨日夜里与那人已经翻了脸,他又为着什么要替一个早应该相逢陌路的人白白担心?

      ——红泪,红泪,他现在应该想的,只该是毁诺城里未过门的妻子才对。

      ——才不是那个做事狠毒、又骄傲又随性的顾惜朝。

      “好。”那边田震倒答得很快,扯扯嘴角算应了下来,好像也没有场面上去征询一下周义意见的心思,只是瞪圆了眼用目光四处逡巡着,极其心不在焉的样子。

      在一旁检视名册的周义想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回过头来,一眼便瞥见了田震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心存讶异,却也没开口说些什么,一瞬间微微蹙起的眉头,又若无其事地舒展开来,笑曰,“相请不如偶遇,不若就今儿夜里约上顾公子,去那‘君莫笑’一醉方休?”

      “今夜?”戚少商一怔,只觉着某些被刻意遗忘的片段在脑子里呼啸而过,如浮光掠影,快得来不及用视线捕捉,胸口却是没有来地蓦然一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穿透了心脏,表情狰狞而痛苦,“周大哥可否告知,今儿是什么日子么?”

      我以为那些已然成为过去了的、变得遥不可及的,会在光阴的河流里一点一点地沉淀下去,然后,我们可以有大把大把的未来,长夜对饮,莲荷泛舟,不负当年一把“嘈嘈切切错杂弹“的三弦,一樽”俱怀逸兴壮思飞“的烈酒,一场“高山流水琴三弄”的知音,

      殊不知,如泥如沙的往事堆积下来,堵塞了河道,一番惊涛骇浪之下,人心早已是坑坑洼洼、沟壑难填。

      时光倒流,我们的过去,是一只无法逃离和摆脱的兽。

      逃逃跑跑,追追停停。

      曾记否,一把横空出世的宝剑刺落了知音人心头的鲜血,一位清丽脱俗的佳人挥剑自刎时悲天悯人的容颜?

      翻天覆地的阴谋,阴险毒辣的算计,血染千里的追杀,定格在一声“疯子,还不快跑”的悲戚呐喊,结束于“一条性命换取一个承诺”的依依眷恋。曾经的傅小姐,曾经的太后义女,曾经的顾夫人,那样决绝地,洒落在冰冷石板上,自己一地的鲜血。

      香消玉殒,红颜悲歌。

      长剑寒如铁。

      那个如稚子踉跄奔走的青影,那滴风干在落日残阳里的泪珠,那句“我们回家”的耳语呢喃,是谁?

      素白灵堂,挽联如雪。

      她终于做回了最本初的“晚晴”,一个简简单单的痴心女子,眉眼间,满满的是“丈夫得以保全“的安心笑靥。

      惜朝,以为不爱却又偏偏爱上了的惜朝,我知道,我们的相逢,只是一场朝阳和晚霞的匆匆邂逅,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在这末世黑夜,风高浪急,无以保全。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请不要再说,谁欠了谁,谁又负了谁。

      荼糜花谢,终此一生,只希望你能够拥有属于幸福的那一天。

      再见,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不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奏流水以何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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