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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往事如昨易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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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我饿……”又矮又窄的茅草屋子里,小小的孩子眼巴巴地瞅着父亲手里拽得死紧的几捆麻布袋子,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瞪得老大,只怕是一不小心,这填饱肚子的物事儿就会马上被带出家门,送了别人,自个儿便再也见不着了。
——娘还怀着未出世的小弟弟呢,谷子没了,他们吃什么?
——又得像是前些日子那样,一家大小空着肚子盼天黑了。
——可是,我饿啊……
“小孩子胡闹个什么劲儿!”脚步一顿,那面色粗粝的汉子蓦地回过身来,不耐烦地推了这不懂事儿的小娃娃一把,枯树皮似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孩子他娘,带进屋去,省得见着闹心!”
“没事儿你跟小孩犟什么?”为人妻母自是不易,像是这屋里的女人,大着个肚子仍是放不下自己的丈夫与儿子,听着外边爷儿俩说话的苗头不对,便急急忙忙地从卧室里奔了出来,神色焦虑而疲惫,“我说你啊,不能跟大哥商量商量么,我们的情况他也是知道的……”
“知道个屁!”这拖着麻布袋儿的汉子面色一青、眼睛一瞪,粗鄙的俗话便脱口而出,再看妻子和娃儿刹那变得煞白的脸,才情知这泼撒的无理,忙忙道歉,“我大小也算是个把头领,弟兄们全看着呢!大哥发话了,哪里能带头抗命?”
闻言,女人的脸色比刚才显得更加苍白了些,却是半晌也没说得出话来。她略带浮肿的手指恋恋不舍地划过那装着白米粒儿的麻袋,眼眶没由得一红,声音便带了哭腔,“这年期该近了,却连下锅的米都没有……”
“这粮食本就是跟着大哥才到手的,既然……”他瞥了一眼这跟着自己吃了半辈子苦的女人——臃肿的身形,枯黄的乱发,一双手掌被凉水冻得通红——不由得心声感慨:原以为这趟提着脑袋脑袋的买卖活儿干下来,就能让屋里人过上不愁吃穿的好日子,哪里知道……
汉子望了望手里的米袋,半晌无语,最后也只是闭着眼在心底深深叹息一口,而后把心一横,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再也不去看妻儿藏在恳求期待的目光里,那样深入肺腑的绝望。
这扎扎实实的三石粮食,只要留得下来,足够家里几口子活过这个冬天了。不过,背信忘义从来不是他做人的准则,虽然对前因后果不甚明了,但既然周义大哥已经放出话来,那就是无论如何,也当不得耳边风的,只得去了。
门扉初启,整个世界的红霞倾泻而下,夺目得刺眼,就像是人的身体被利剑穿透之后,喷涌而出的片片血光,溅落在心脏之上的,点滴冰凉。夜晚将至,笼罩在大地之上余晖映着红彤彤的云彩,晚霞似火,一股脑儿烧透了半边天顶盖儿,万里层云之上,描绘的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灿烂。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戚大侠真是好本事,三寸不烂之舌如何只委屈得做个小小的跑腿捕头?”顾惜朝是知道戚少商令人亲近信服的本事,只是没想到这人竟是如此厉害,一番苦口婆心、软磨硬泡便使得周义乖乖地号令各家交出了辛苦劫来的军用物资,并再三声明他要的只是粮食,绝不追究当事众人,只愿各位念着边关的月冷寒霜,体恤一众将士抗击敌寇的热血心肠,戚少商代表六扇门和众抗辽军士感激不尽云云。
大侠就是大侠,说起当年的英勇事迹,便招得一群小老百姓精神振奋,只愿就此磨了利刃提了弓箭跟着这般侠士去到边关打跑那些狗娘养的的辽贼;更有甚者,提及连云寨冒着天寒地冻阻击敌人的艰难困苦,那些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竟是情不自禁地哗哗地流下泪来,恨不得一颗芳心就此随了那顶天立地的英雄,圆了平日闺阁之中旖旎浪漫的梦想。
如此一番下来,且别提只是交上本就不属于他们的粮食,就算是日里那份看着惹人嫌的征兵诏令下来,群情激昂之下,怕是乐意入伍当兵的壮士也不在少数。食不果腹的人念着竟是家国天下,哪里有人会去在意他一个曾经提剑逼宫的反贼想些什么?
贵逼身来不自由,几年辛苦踏山丘。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你看,从古到今,这片最朴实的华夏土地上,芸芸民众都有着被顾大公子称为天真幼稚的,不可思议的善良。
忍得了君王昏庸贪官横行,扛得住赋税徭役严苛如山,求的是春华秋实无灾无病,图的是一家老小上下和满安宁,想的是驱除鞑虏捍卫江山。
谁的天下,谁的王朝,谁的江山?
连年征战,天灾人祸,这盛世华美、歌舞升平的大宋只剩了一副漂亮诱人的外壳,内里散发的,是大厦将倾、生灵涂炭的腐朽与糜烂。
知否知否,吴侬软语的《南乡子》唱不了勾栏瓦肆的强颜欢笑,勾勒精致的《清明上河图》画不出市井百姓的血泪辛酸,挥毫洒墨的《真书千字文》写不尽浴血沙场的万人无还。
风云迭变,天下易主,王朝更替,江山轮换,只不过是又一次证明了兴旺皆是百姓苦的悲哀。
为什么,对这末世的王朝,还要心存期待?
国家之事易可容易?
覆水不收,宜深思之。
一众百姓围了过来,戚少商这厢惹来一身的桃花,躲也躲不过,推也推不脱,最后只能落得个落荒而逃,远远还听着邻村媒婆李大娘招呼着女孩们的生辰八字,说是一定要给英明神武的大侠配个贵夫旺子的美娇娘。
倒是一旁青衫布衣的书生冷冷开口,不像是解围,倒像是落井下石,一把清越的声音冻得就像是腊月的寒霜,“戚大侠与息城主婚约在身,闲花野草的,哪里入得了眼?”语毕,也不管那些姑娘家家的倏然惨白或者通红的面色,几个起落,便不见了人影。
那些寻常百姓自是跟不上江湖人宛若鬼魅的轻功,闹了一番,也就散了,只剩得那抹青色的广袖里藏着的一股子凉悠悠的秋风,鱼贯而出,呼呼地绕起一缕乌黑的卷发旋在月白色的中衣上,翩翩公子,身形飞跃,映着枯树梅枝的景儿,当真是像极了青衫磊落,长身玉立的文人雅士。他的视线却只是牢牢地黏在祸头子戚少商的身上,动也不动,仿佛这样就能够把那疾走奔驰的大侠给盯出个洞来。
“大当家,这次,换你在逃么?”
你听,谁的叹息像是风里零落的飞花,翩然而落,不惹尘埃,却是晴空的闪电,翻腾起故人思绪如潮,浪涌心尖?
在一个夕阳无限好的黄昏,顾惜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白衣大侠飞檐走壁的的背影,微蹙剑眉,轻咬薄唇,额前微微翘起的刘海缠住轻颤的睫毛,仿佛白鹭划过水面的洁白羽翼,漾起瞳孔里涟漪般微末的细纹,一如初见。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一把怀念的瑶琴奏出记忆的音节,婉转悠扬,似水如歌。
那些杂乱纷飞的思绪早已游离到旗亭酒肆外一片宽阔的麦田之上,黄沙广漠间,仿佛又看到了一株株风华绝代的杜鹃花朵,仍然巧笑倩兮地盛开在虎尾溪清澈见底的水边。
遥想当年,空气里满满的是草鱼和花瓣的香,谁的宝剑倚在桌边越匣而鸣,谁的青衣摆落扶梯吱呀清脆?
你走了过来,我望了过去,隔着一盘骨碟,不过一眼,哪里分得出究竟是杜鹃醉了鱼,还是鱼醉了杜鹃?
大侠举手抱拳:“这位书生真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
书生挑眉轻哂:“你也是一派英雄气概。”
那是一番你我都不愿意称之为宿命的邂逅。
霞云杳杳,晚风猎猎,只一道溅落眉心的光点,晕染开来的,竟是尸山与血海之间的唯一的温暖,清浅而稀薄。
谁敢说,人生若只如初见?
闻得此言,戚少商突然停了左支右绌的嬉笑玩闹,直起身子,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在顾惜朝的身上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圈,像是在确定或者询问些什么,又像是在压制着身体某些本能似的冲动,似悲似喜,似嗔似怒,端的是一副挺纠结的表情。
不能不承认,顾惜朝的眼睛很黑、很亮,紧紧相随的目光像是最幽静的湖泊,过于深沉,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底,似乎稍有不慎,就会坠到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样干净得透不进一点光亮和暖意的纯黑之地,像是连呼吸都被藏匿了起来,真的,太过危险。
那是一只翱翔九天的飞鹰,不会因为任何人驻留栖息。
只是,重重碧霄宫,清冷如梦。
一人独行,终是过于寂寞了。
没有尽头,看不到光,偶尔疲倦。
——你,可愿一起?
心念如电,他却仍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没有再说些什么。依着顾惜朝的性子,这样便是极限,不要指望多余的纠缠或是争取。他不是女人,做不来捏人衣角哭哭啼啼的抱怨,更别说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痴缠,那些个恶俗的把戏,少年时期在园子里看着听着的便已足够,惺惺作态,道貌岸然,实在是从心底里厌恶得紧。
要知道,不是随便两个人聚在一起就能够凑成知音,这一眼望去,顾惜朝确定戚少商能够明白他的意思,甚至莫名地存有能够猜着那人心思的自信。为这担着八百斤江湖道义的大侠,一向骄傲倔强的顾公子难得做出退让,只是看这样子,天不怕地不怕的九现神龙竟匆匆地白了脸色,怕是不敢去信才真。
迟疑半响,仿佛是经历了几重烈火的煎熬,戚少商终是带着一脸抱歉地看向那双深邃暗黑的星眸,藏在背后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然悄握成拳。这一向坦荡磊落的大侠弯了浓黑色的眉峰,声音低沉得有些暗哑,他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短短的音节,像是想要把这些字眼深深地刻进彼此的骨血里,任由它们肆意侵蚀变得凉薄疏离的心脏,“对不起。”
话音刚落,他便听到了,那些呼啸而过的,是过去,是往事,是回忆,好像有风在哭泣的声音。
对不起,惜朝。
对不起。
他想其实某些没有说开的东西他还是能够明白的,甚或本身就是他心灵深处有所期待的事情,以为可以藏一辈子的,最隐秘的心思。可是,戚少商是整个白道公认的大侠,于情于理,有些界限便做不到轻易逾越过去——江湖武林的义气,尸骨未寒的兄弟,待字闺中的红泪,道道都是死穴,个个都是道义。
而大侠戚少商可以做的,只是把那些来自灵魂深处所有的包容与怜惜,归于对故人天纵英才的珍惜和知音琴剑相和的记忆,顶着旗亭相识人的名义,花间酌酒,月下谈心,便以为是可以维持一辈子的和平。
但那个人是顾惜朝,这个世界上最懂得戚少商的顾惜朝。
无需似是而非的暧昧接近,要不起若有若无的怜悯,更给不了等待过程中的遥遥无期。
只此一次,你若无心我便休,从前往后,顾惜朝从来不需要对不起。
看,现实给予逃避的惩戒,竟然如此快速,而且清晰,令人措手不及。
只是,我若有心,又当如何?
不过一场试探而已,结局仍是殊途同归的背道而驰,你说给不起我想要的仁义道德,我也同样担不起天下公敌的罪名。
无法妥协,或者说,自私自利。
隔着摸约一丈的的距离,仍旧可以清楚地看到书生眸里的波光一点点地浇灭了那星摇摆不定的残焰,而后是呲啦一声,留下了一个世界的黑暗,归于平静。戚少商觉着仿佛是又一次跌入了碎云渊的寒潭,视线随着身体缓缓坠下,目光被流淌在空气中的凛冽寒风拉得像是一根笔直的钢丝,顺着万丈的悬崖峭壁勾勒出绝望的伤痕。
那里有冰封的雪山和苍白的云朵,却寻觅不到任何生命的踪迹,是最慷慨的阳光都不愿意去到的地方,一如他听着那人用最从未有过的淡漠和疏远与他道别,不再是愤怒激昂,或者任性骄纵,抖落开来青色的衣袍划出一个孤独的半圆,书生向着从前的知音颔首行礼,“神龙捕头公务繁忙,在下先行告辞了。”
飞落的寒霜打湿了微凉的指尖,怯怯地伸出手去,握不住,抓不到,一个缥缈疏离的背影。那些藏在雨滴和琴音里的烟霞烈火,燃烧瞬间的灿烂,美则美矣,却终成了一段雾霭迷蒙、灰烬冰冷的过去。
极目远眺,天地交接的地方,夕阳悄悄地藏匿起最后的光亮,一滴饱满的墨汁晕染了整个苍穹,素娥冷清,星云暗涌,夜的序幕就此拉扯开来,那轮皓白的残月像是清亮的玉钩,勾住了一把弯弯的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