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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一道夜歌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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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扇门的工作一直都是极度枯燥而琐碎的,每天都有大量的公务和文件呈送到神候和四大名捕的面前,且事无巨细,名目繁多——江湖事,天下事,事事上心。这周旋于浊世的清流,扛着皇帝百姓信任的担子,承着天下众人期待的眼睛,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周旋于京城各大势力之中,当中苦涩酸楚,又有几人知晓?
大厦将倾的王朝,内忧外患的江山,勾心斗角的武林,水深火热的百姓,看见的、看不见的,六扇门极力斡旋其中,就像是搭在天平上一杆称,唯恐一个不慎便失了平衡,天下大乱。
乱,乱的自然是人心。
日前,从京畿运往太原的军粮经真定府时遭了贼手,转运使梁大人和手底下的官兵全是着了迷魂香的道儿,自上而下,军营帐子里睡得兀自香甜,谁也没多起几分疑心。待一觉醒来,获悉二十万石的粮食已消失不见,那昏昏沉沉的转运使大人才是回过了神,明白闯下大祸,立马苍白一张脸三跪九叩地恳请圣恩,唯恐留不下这条性命。堂堂七尺男儿,大殿之上,全身上下抖得像个筛子,惊若寒蝉,冷汗淋漓。
——若不是早就打点好了关系,这朝里有人替着说话,他梁家九代单传的血脉,怕是要到此为止了吧。
今上赵佶不满诸葛神候叨扰他研究花鸟美人的兴致,加上老贼蔡京一番口若悬河的说辞和贵妃娘娘床帏幔帐里吹的那股子的枕边风,此等延误军机的大罪竟也只罚个戴罪立功——既是乱民滋事,那卿就去剿匪吧。
梁某人即时领了命受了封,谢主隆恩之后,也不耽误,快马加鞭,一路北上真定。沿途,凡是见着蓬头垢面或者衣冠不整的人,从不详查,一律按贼匪处置——扔进大牢,或者就地处决,毫不手软。一时间,这河北西路治下的真定府被他搅得是人心惶惶、鸡飞狗跳,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外地商旅绕道而行。经此折腾后,偌大的城镇里,竟是难得在路上见到个把人影,可谓萧瑟之极。
六扇门派遣在此处的暗哨探得如此消息,不敢隐瞒,立刻八百里加急把实情报上京城。顷刻的功夫,诸葛神侯和四大名捕齐聚一堂,为的便是这梁大人滥杀无辜的恶行。作为正义的代言人,出了这种茬子,六扇门自是不能不管。
说是四大名捕,其实戚少商是顶替了铁手的位子的。
几年前,曾名动中原的铁游夏辞了捕头的位置,独自一人游历江湖,不理江湖庙堂,不问朝廷武林,现今,却也不知他身在何方。自晚晴姑娘死后,那人总归是藏着一笔巨大的心债,重返六扇门,协平天下事,或许还需些时日。
既是替补,就该有替补的规矩。在这以前,神龙捕头戚少商对于需要完成的任务本身,从来没有任何挑剔,刀山火海,天堂地狱,神候的命令便是绝对,去或留,关系着一方局势安危,本就不该由着他的性子胡来。哪晓得这次,也不只是触了那根霉头,这人竟冲到了风口浪尖上也不愿妥协,他第一次向着诸葛小花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我去。
此言一出,便是再清楚不过了——戚少商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事儿由不得天,由不得皇帝,由不得诸葛,只能由着戚少商自己。
困龙在渊本是诸葛小花谋划武林朝堂平衡的制约之策,把九现神龙绑在身边效力朝廷就计划本身来说是一举几得的事情。
一方面,戚少商的才能是有目共睹的,心怀天下的大侠,为着天下百姓总是能够做些实事;另一方面,曾经效命灭绝王楚相玉的人,说他会实心实意忠心于赵家王朝,绝对是痴人发梦,留在身边仔细观测,总是能够图个踏实安心;再者,连云寨、碎云渊、郝连将军府、霹雳堂,都与戚少商有着莫大的联系,其中的盘根错节、牵扯极大,诸葛小花不得不小心谨慎,作为必须权衡天下太平的太傅,他实在是玩不起。
但不过,曾只身闯荡江湖、游历九方的神候也明白,天子脚下,小小的六扇门绝对困不住这条神龙,迟早有一天,戚少商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这里。他只是未曾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少商,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理由么?”
“神候早知各中缘由,何必再问?”戚少商的语气少了平日的恭敬,难得见他神色焦虑、剑眉紧缩的样子,答话中甚至有点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只怕是人在京师,一颗心早就飞去了真定府那里。
“既是如此,”诸葛小花摇了摇手里的折扇,也不怪罪,挥挥手便放其离去,“便由着你去吧。”
日暮西山,天边的云彩像是燃烧中的烈火,红得令人心醉。一大片赤色的霞光踱在神候雪白的胡须上,鬼斧神工,流光溢彩,仿佛一生醒不来的幽梦、化不开的痴缠,艳到极致,美到极致。彼时黄昏渐晓,这为国为民鞠躬尽瘁鞠躬尽瘁了一辈子的老人突然叫住那个在夕阳下疾行的男子,轻声吟道,“今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
话音一落,横隔在两人之间的,便是长久的沉默,像是夜一样静得可怕的沉默。
今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
有些东西强求不得,也无需赘言,说一次便已是足够。
遥遥向北的路上,马踏飞霜,神龙入海,今夕何夕。
“顾惜朝!”戚少商其实是很难得才会连名带姓地称呼那人,一般这个时候他已是气急,咬牙切齿的,也就顾不得留上几分情面,那不讲道理的书生总归是听不进他的劝诫,只想着由了性子一意孤行,偏生还是个到了黄河还不死心的主儿,难道就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他的心情么?
“六扇门闲得紧?”树影疏离的小院中,顾惜朝仍旧是顾惜朝,一袭不变的青衣,衬着月白色的里袄,仿佛画里走出来的人物,氤氲着江南水泽的淡淡墨香,唇角微扬、笑意清浅,别有一番风骨。那垂在耳侧的发丝绕着一团团的小卷儿,竟也是十分乖巧顺服的样子,“戚大当家数天之内几次往返京城和真定府,就不怕诸葛老头扣你的饷钱?”这青衣的书生不知从何处摘得一朵月季花儿,也不糟践,只是颇有闲心地缠在指尖,细细观赏,倒真符了公子如玉的形貌。冰壶秋月,掌中姣好的花朵在习习的凉风中轻轻摇曳,映着满目的鲜红,夺人心神,竟是似血般的浓烈。
“顾公子如此大的手笔,在下岂敢不来?”若是换了平时,戚少商只怕得屏住呼吸、凝了心神,好好欣赏一番这难得的风景,毕竟食色性也,大侠也是男人,看看总是没大错的。不过此时此刻,纵然是多年游戏花丛、风流成性的戚大侠,也腾不出这个心情,他怒极气极,只因眼前这人竟是如此冥顽不灵,“朝廷抗辽的军资你也敢劫,是不是疯了!”
“我本就是疯子,戚大侠刚知道么?”顾惜朝面上的笑意一瞬间便冷了下去,也不否认,反倒是偏了脑袋一副“看你能奈我何”的模样。只是可怜他握在手里的那株月季花儿,本是兀自妖娆地绽放着,风流云动,瞬息而过,还未来得及做出些许反应,大把大把的红花瓣儿便已然谢下枝头,只余得一支光秃秃的杆儿,寒了目光,咬了唇角,凉了心肝,却仍是一副不愿低头的傲然。
零乱枯枝的点点残红,卷着一缕暗暗的冷香,自半空浮游飘落,像是骤然洒下人间的一场血雨,红得凄艳而冰凉。
谁的回忆,在漫天的落红残花里,幽幽成殇?
“你好歹是跟着连云寨一起抗过辽的,那边情况如何,该是最清楚不过。我本来以为许多事情无需多言,你虽不屑江湖道义,志存庙堂高远,却总该有自己的立场。”戚少商的目光逐渐变得悠远起来,也不知是痛心还是失望,这爱笑的大侠竟是敛了眉峰,垂了眼角,把颊边两个圆圆的酒窝换成带了一点落寞的苦笑,言语却是来得十分不平静的,“立冬将至,边关地寒,你把昔日用以对付辽贼的‘醉红尘’使在自己人的身上,夺去军资,就忍心看那些为了我们守卫土地城池的官兵们空着肚子上战场么?热血男儿,无法死于沙场击敌,却葬身大宋子民之手,这样你很高兴么?”
“守城之人的死活,不痛不痒的,与我何干?再说,这哪里是为了我们……”顾惜朝没来得及多做他想,这些反驳的话儿却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或者说他潜意识地认为,只有把自身置放于与戚少商对立的立场上,彼此针锋相对,才能够避免某些预想不到的麻烦吧。
哪晓得话音未落,却又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闭了嘴消了音,留下一脸的愤懑与不甘,竟也好像十分委屈的样子。只是这人生得太过倔强,明知落了下风,也偏要扬着下巴摆出一副绝不认输的姿态,一双漆黑的眸子更是亮得像那油壁纸里裹着的灯火,灼热耀眼,倒教戚少商不好怎么开口吼他了。
“原来你还记得那些,我很高兴,惜朝,真的。”戚少商此刻的表情,似悲似喜,且用五味杂陈形容最不为过,“在连云的时候我就说过,不管那张椅子上坐的是谁,也不管这王朝姓了谁的姓,天下,我们要守的天下,只会是大众百姓的天下。”
物是人非,当年听着这些话的人,这世上也只剩得两个了,一个威武有余、智谋不足的穆鸠平,也不知那会儿听进去了多少;另一个……
戚少商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看那个青色的身影——还是这个样子,骄傲得不把任何人的生死放在眼里,人的性命,是那么轻贱的么?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才能让这人能够好好地听他说几句?晚晴小姐死后,到底还有没有人能够从心底里影响到他?有些时候,为什么觉得靠得那么近了,却总是隔着道横沟,舍不得远离,也无法接近?
一场知音,原是如此的难么?
思绪翻飞,记忆如潮,那些林林总总的片段纠缠到了一起,扭曲着时光的剪影,硬生生地闯进脑海,凌乱而清晰。本是有千言万语想要问的,话一到嘴边,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最终,戚少商也只是用一种缠绵了叹息的目光追寻着纷纷落红后面那片安静的青色,看那一截枯枝一寸一寸地碎在他温凉的手心,“惜朝,无论如何,他们是不应该挨饿的。”
“那这镇上的小老百姓就活该一辈子空了肚子,等龙椅上的那位念着盛世明君的时候给点救济,还是你戚大侠什么时候有空了再过来灭灭贪官?”眼前这青衣的书生也不知道受着什么刺激,也是不管不顾地大声吼叫起来,言辞犀利,颇有几分愤恨怨怼的意味。
只是一瞬,那铺了一地的落花被他的劲气冲散开来,呼啦呼啦随着风儿四处飘零,竟又是一场纷纷扬扬的腥红血雨,“戚大侠不会真的以为那一点被盘扣的所剩无几的赈灾粮,能够养活这么多的民众吧?不过……”书生的声音顿了顿,或者是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过头了吧,那样凌厉的表情终是收敛了一些,方才提得过高的音调也总算降了下来,“顾惜朝大恶人一个,也管不得那么许多,算计的只有自己那份口粮罢了。”
婆娑的月影柔柔地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迷离而朦胧,那微红的两颊像是镀上一层淡银色的清辉,融融地化进人的骨子里,生动了书生如画的眉眼。或者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吧,这人竟兀自低笑起来,薄唇轻抿,嘴角微扬,一双乌玉般的眸子生的星亮,仿佛刚才那些凶狠与毒辣的言语从来不曾出现过。
“顾公子心比天高,哪怕真是无米下锅,也不会为着一点粮食白白献计于人吧?”戚少商也笑,眉宇之间却是夹杂了一点难以言明的冰凉,就像是大顶峰的山巅上那片终年不化的积雪,那样冷清,那样寂寞,“再说,自称仰知天文,俯察地理的人,哪里就能那么轻易地饿着肚子?”
——当年整个连云寨的情意你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弃之敝履,何况只是恰巧比邻而居的所谓侠盗?
——江湖人,不是你最看不上眼的么?
“也是。”顾惜朝颔首,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毫无羞愧之色。
仿佛他从来就没有饿过肚子,又或者丝毫不曾想过与他人无私相助。
——看吧,果然。
戚少商觉得那种面对顾惜朝独有的无力感再次涌了上来,仿佛灵魂被抽离身体的困乏与疲倦也不是没有体验过的,只是对着眼前这人,状况总是比平时来的严重些。九现神龙其实很普通,在很多的时候,也跟旁人无异,猜不透这七窍玲珑心所想何物,只是知音一场,大部分的时间里,绞尽脑汁、尽己所能罢了。
现在,他真的不知道这场对话到底应该怎样继续下去。这人不想说的,就算是给他上了酷刑伺候,依着那倔强得要死的性子,只怕也是白搭。再者,只怕是六扇门的刑具到了,戚大侠在心里掂量一番,下不去手的,估计还是他自己。
“你现在摆这幅样子给谁看呢,”顾惜朝撇撇嘴,似乎对大侠没事儿跑他这里玩扶额皱眉的举动甚为不满,“想着给在下安个怎样的罪名,以便带回六扇门审问么?”
——你一个皇榜上的钦犯,被锁回官府,还需要什么理由么?
当然,这话戚少商是决计不会说出来的,祸从口出的道理他还是懂得。
才不像某人,也不管对错,有了脾气就往他身上使,难不成那人真以为大侠生来就是该被书生欺负的?
罢了,也不是第一次了,什么时候他又为着自己跟那人实实在在地较过真?
“我想不明白。”戚少商用眼角偷偷瞄了一眼那个面色不善的青衣书生,唇边的笑容竟是有些愧色的,“京城里几大势力组排我都有考虑过,只是此举对于六扇门和蔡京来说,俱是影响甚微,达不到确实功效,这不太像顾公子做事的风格。至于其他……”
“你想的这些也敢跟我说?”顾惜朝在心底里翻了个白眼,大侠的胆儿什么时候养得这么肥了,还真是不怕他一斧子把人劈出大门之外么?他瞅了眼身旁愁眉不展的戚少商,正一脸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呢,心里没由来地觉得一阵恶寒,“抱歉,在下就是那么喜欢巴结权贵的人……”
话音未落,那厢戚少商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顾公子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只是没有想到,同样的招儿,会用上第二遍而已。”言毕,他迈开脚步,向着顾惜朝慢慢靠拢过去,坚定的步子踏在那红红的落花上,沙沙作响,宛若滞留在烟霞烈火的时光中一场不愿惊醒的美梦,只有他,和他。
待到近处,戚少商也没有理睬那人惊异得有些羞愤的眼神,只是微微一笑,而后用修长的食指绕起青衫公子一缕乌黑的卷发,捏在指尖,细细地摩挲着,眼神专注而灼热,仿佛那是极其珍贵的至宝。
他想,对于这个人,总是疼惜多过仇恨的,就算曾经指天灭地地说非杀不可,却终究还是放过了。
若是不懂得那些惊世的才华,若是看不到愤恨里深藏的寂寞,若是不明了执着背后的一往情深,是不是,也就没有我们之间如此的纠葛,没有那风雨一夜的旗亭相识人?
只是,世上的事,哪里来的“如果”?
与你相逢相知,相怨相杀,该是我命中注定的因缘,忘不掉,逃不脱。
月朗风清的夜,昔日的追杀者与被追杀者之间,隔得那样近的距离,近得仿佛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咚咚咚咚,像是一场骤然落下的春雨,密,且急。戚少商侧过脸来,许是想要好好地看看这曾经名冠天下的青衣书生吧,竟是又把头凑得近了些,一丝温热的气息匀匀洒在顾惜朝浅绯色的面颊上,配着如风的广袖,月白的黄裳,隐隐绰绰的,偏又是近在咫尺的清晰,竟又把戚少商看得呆了过去。
月光如水水如天。
风景依稀似去年。
末了,白衣的大侠终于听到那个清亮的声音,几分得意,几分天真——
我知道,来的那个人,一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