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丁十三

9、【九】

　　峦留在三隅的时间越来越少了，甚至偶尔会间隔一整年，只是不曾错过每一个月分祭。
　　岚独自一人在山上逡巡，时不时望向远方的山脉，默默地一直看到白日的光芒收敛于天边。
　　荒废的房屋早已没有了生气，神社里也是一片死寂。他一遍一遍走在熟悉的道路，一遍一遍复习回忆中的热闹，还有道路尽头的树丛，总是会错觉那阴影中站着一个黑衣白发的青年。
　　岚很久没有微笑，也没有说过话，偶尔张口也没有发出声音。漫无尽头的黑夜里，他只是紧紧抱着仔细包裹好的两张面具，等待着一天过去，等待着新的一天。
　　于是短暂的相聚变得尤为珍贵。
　　每一次峦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三隅地界，他总能看见一袭白衣静静靠在树下，那人抬头与他对视，苍白的脸上是永远不曾改变的温和笑意。
　　但每次看见岚的笑，峦也总是抑制不住地心酸，然后拿出从远方搜集来的各种说不出名字的东西让岚一一尝试。
　　岚每到这时都会笑的格外明媚，眼底里似乎盛着春日里融化的冰雪。他会用最温柔的语调对峦说“不要担心，我觉得好多了”，一边拥抱着他，在他的发丝间轻轻蹭着嗅着。
　　起初峦是开心的，然而时间长了他也发现岚的状况并没有改善，他的力量依旧以一定的速度缓慢流失着。但他总相信，下一次，下一次也许会有用。
　　岚珍惜峦每一次的停留。他知道峦需要处理诞生之处的事情，同时还在四处搜寻可以帮助自己的一切事物——海底的珍珠、高山的药草、沼泽中的鱼，甚至还有人类的符咒。每一次看到峦一脸郑重地从怀里拿出种种珍奇，他连感谢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笑，更加欢乐地笑，然后重复着好多了好多了，好像说多了就能成真一般。
　　他长久地注视峦令人眷恋的脸，很想告诉对方其实自己宁愿他留下来陪伴自己，宁愿自己消失之前的时光都能与他相伴，也不愿一个人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寄希望于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存在。
　　可是他说不出口，那人眼中的希望是那样耀眼，他只想要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然后又是一次离别，那人的背影消失，怀里是两张没有温度的面具。

　　渐渐习惯了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月分祭依旧热闹，丰月神仍然每一次都胜利。离三隅稍远一些的地方出现了新的村落，开辟了大片的水稻田，后来成了一个小小的城镇。
　　然而隔了几座山，距离却仍旧遥远到难以触及。
　　之后的一个春天，岚独自躺在阳光照射到的山坡。头顶的一棵老树新发了枝叶，从下面看过去漏出星星点点的天空，频频闪烁让人困倦。
　　昏昏沉沉之间，有人类走到附近，靠着他也躺了下来。
　　岚起初并没有在意，却突然听到那人轻声说了一句“天气真好啊”。
　　他微微一惊，侧身看过去，对方也正看着他。
　　皮肤白皙，长发过肩，穿着他从来没见过的白色上衣、深色短裙。仔细看眼睛，瞳色比一般的人类要浅一些。
　　岚没有答话，站起身来要走。那个人类拉住他的衣摆，眯着眼笑说，“我们打个赌如何？”
　　岚正回忆到他和峦一起在外游玩的时候，便很不客气地拒绝了。
　　人类的笑容没有变，继续问道，“你是这里的山主么？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弱呢？”
　　“你想知道什么？”
　　“既然你不想和我打赌，那就随便说说话好了。反正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正无聊。”
　　也不知怎么了，大概是被阳光刺晕了头脑，或者是对方落落大方的语气让他放下了戒备，岚断断续续地说起来。
　　说到祭祀的舞蹈，说到月分祭，说到村落的离开，那个人一直微微侧着头听着，脸上淡淡的笑容始终没有变化。话音落下后许久，人类却只说了一句，“你要是再不想办法的话，也许真的会消失啊。”不像是同情，也没有幸灾乐祸，和那句寒暄一样平静。
　　“也许吧。”
　　“你和一般的山主不一样，你的力量很大一部分来自人类的信仰，这座山只是力量的凭借，所以人类离开了以后你会一点点衰弱下去。普通的山主与山共存，比你要厉害得多。”
　　原来是这样，岚第一次知道了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自己与峦的区别又在哪里。只是真相出自人类之口，显得有些讽刺。
　　那人说完话好像又无所事事了，站起来和岚面对面，“喏，我们来打个赌吧，如果我赢了，你就做我的手下，如果你赢了，我就随时陪你跳月分祭之舞，怎么样？不过我很强，你可要当心。”
　　在那样坦然的话语间，岚好像看见了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自己也是这样问峦，“你来陪我跳一段吧，怎么样？”
　　恍惚间，仿佛又听见风中夹杂着他踩着木屐飞奔而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