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丁十三

8、【八】

　　那时候，三隅附近百里内的妖怪没有谁不知道“月分祭”的。
　　不知来历的丰月神大人与不月神大人会在月分祭上进行比赛，丰月神赢了后会在月光下起舞。夜幕之下翩跹的白衣在缠绵的酒香之中朦胧着，也不知是那身姿醉了心还是酒醉了人。
　　有传说不月神赢了这山便会失去生机，妖怪们也是惊心不已。那黑色面具下一袭黑衣，只是站在那里也总散发着萧杀之气。还有他身后一众被称为“黑衣”的随从，手举镰刀，气势汹汹仿佛下一刻就会向你扑来。
　　也许唯一不会对不月神产生恐惧之心的只有丰月神了，即使戴着面具也让人觉得是在微笑，况且他也从未在比赛中失败过。无论是收集罕见药材还是比试身手，丰月神总是力压对手，哪怕是那面具也比不月神的好看些。
　　那时候，三隅附近的妖怪都知道三隅山上有位丰月神在静静守护着，只会在十年一度的月分祭上与远道而来的不月神比赛，祭祀之外的时间，却从未有人见过他们，即便询问三隅的山主，他也只会暗自摇头。

　　岚和峦一直安安静静生活中在三隅山中，月分祭中的两位神明是人类早已忘却的故事，却在此时成为他们最隐秘的乐趣。
　　虽然峦常常需要回到自己诞生的地方，但他一定会再次出现，出现在朝露或晚霞之中，在岚的微笑拥抱中卸去一身疲惫。
　　然而岚缓慢衰弱的力量是二人心中的一根刺，峦每一回离开都会在路途中多方询问，即使每每无功而返，下一次、下下一次他也会坚持着，再次笨拙地张口。他的心中燃烧着希望，岚仍可以坚持很久，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之前他或许能够找出解决之法。甚至，他也曾想过，或许他的力量也会开始消散，他们便可彼此陪伴至对方的最后一刻。每次看见岚平静无忧的笑容，心里又会增添几分安定。
　　直到山脚下的村落集体迁移。
　　那可能是岚所见过的三隅最为热闹的一天。原本就清减了不少数量的村民聚集起来，车拉手提地带着行李，沿着山道缓缓移动。经过神社的时候，有不少人走进去，依次拉动铃铛合掌许愿，然后再笑容满面地离开。
　　早已沙哑的铃音长久地回荡在山间，一声盖过一声，震得飞鸟在树间扑朔，最终在一片静寂里送离了那一队行人。就像不知多久以前，那些年轻的女子在合掌闭眼间送别家中旅人，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有人回来罢了。
　　岚一言未发坐在神社的屋顶上，原本地势就高的地方，他能看见那些人影逐渐缩小直至消失。浓郁厚重的清净像一堵墙向他压来，让他陷在其中，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峦眼看着他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如同渐渐失去光泽的珍珠。他只觉得身体里有一个地方狠狠地疼着，不由用出十分力抱紧这个人，以最大的力道亲吻吮吸，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确定他的存在。
　　岚没有挣扎，只是在分开后用明亮的眼睛仔细地看着对方，一遍遍描摹这早已万分熟悉的面孔，嘴角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轻言细语道，“今天过后我再不用忧心这里了，你也再不用担心我和人类接触了，多好啊。”那样欢快的语调几乎让人产生错觉，仿佛真的是一件期盼已久的喜讯。
　　但那时峦能感受到他身体里的力量像泉水一样迅速流失，伸手却只能触摸到一片虚空。
　　那一年，三隅的冬天似乎比以往都要寒冷。

　　岚所保留下的力量甚至不足原先的一半，加上仍在缓慢减少，处境可谓非常恶劣了。这个时候，三隅外的地方有很多强大的妖怪，若是让他们得到消息，岚怕是难逃他们的毒手，而三隅这里受他庇佑的弱小妖怪更难成活。
　　于是这便成了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秘密。
　　前来试探的妖怪们被峦一一打发。传言之中，没有了人类存在的三隅仍是难以侵犯的地域，自称山主的手下的黑衣妖怪已经足够强大，这三隅山主似乎更加难以企及。
　　只是峦总是无法安心，时不时盯着岚那张清秀的脸，也不知心里在盘算着什么，好像恨不得在他永远和煦的微笑中看出点什么不一样。
　　岚总是喃喃着“没关系”“没关系”，然后伸手细细抚平峦紧紧蹙起的眉。他如常地在山间巡游，每夜与峦相倚对饮，唯一的不同就是不再去荒废已久的神社。

　　不久之后的又一次月分祭上，妖怪们如愿再次看见丰月神与不月神的比赛。只是这一次丰月神似乎比往日安静了几分，显得有些虚弱。
　　在众人的些许忧虑之中，丰月依旧战胜了不月，斩杀了凶兽，率先带来了头颅。不月远远看着，微微抬起下巴，像是有些不忿，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等待着与丰月相伴离开，妖怪们也不知他是敌是友。
　　来到山顶之后，揭下面具的峦似乎有些气愤，岚却只是无奈地笑。
　　岚的情况比峦所认为的还要严重，面对偶然闯入的妖怪他已无法轻松应对。
　　峦轻轻擦去岚手上残留的血迹，在长长的亲吻后赌咒一般说道，“岚，我不会放开你，谁都不能让你消失。”
　　岚看着逐渐远去融入夜幕的黑色背影，嘴角的笑终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