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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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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我上一次看着忍冬吃完早饭并且送他出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27个小时。终于可以见他一面了,他躺在特护病床上,呼吸平稳,血迹斑斑,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感谢上帝”。我不是教徒,也不信鬼神。
护士端过来温水给他擦洗,必须很小心,医生说他的腹腔里还有淤血,等到大约一周后淤血吸收了,方可进行第二次手术。忍冬的头发都被剃掉了,头皮也被划开,枕骨上方被钻了一个孔,颅内淤血从这里被吸走,颅内压已经降了下来,他的脑袋像个被装在网兜里的西瓜一样,被一个网兜兜着,说不出的诡异。骨折的肋骨伤到了他的肺,那一小页肺被迫切除了,他的肩胛骨后面和锁骨上方上留下了两个圆孔形的伤口,纱布将伤口蒙住了,虽然是微创,可是看上去还是很吓人。
忍冬没有完全脱离危险,生命体征暂时平稳。“慢慢养着吧,”哥哥说,“六个月以后,他就和过去一样了。”
还好,只是半年而已。不算长,也不算短。我隔着玻璃看着护士轻轻擦他手上血迹,这双手半年后还会记得怎会画图怎么弹琴怎么打字怎么握住鼠标的吧。我苦笑笑。
“他家里人正在赶过来。大概中午就能到了。”哥哥说,“我几乎打遍了他手机里的所有号码才找到他的亲戚,又辗转了一下才联系到他的父母。对了,他有个妹妹,跟你一样大。”
我打了一个呵欠,很久不通宵了,熬夜让我觉得有些不适应。
“不要担心。现在你可以先去睡一下。”哥哥拍拍我,“我叫人送你回去。”
“还是呆在这里吧,你回去的话帮我把电脑什么的带过来。我找个地方睡一下,你也记得休息。”哥哥并没有拦着我,他往单位里打了几个电话就走了,大概是接机去了,我并不担心哥哥开车会出事。虽然忍冬这样出事以后我对四个轮子的动能强大的东西就打心眼里排斥起来。哥哥是铁人,反应快,又是很有力量的人,有一定助跑距离的话可以轻松翻过四五米的高墙,每次我没带钥匙把自己关在家门外面了都得麻烦他翻一下后院的墙。
我到监护室隔壁的急症补液室里找了张舒服的椅子坐了下来,抱起手臂,低着头,慢慢睡过去,就像以往坐长途车一直会这么睡的一样。梦里有周遭踢里塔拉的脚步声,有点滴挂完以后空药水瓶子碰撞的声音,有一个孩子哇啦哇啦哭了一声,随即有转为抽泣。
梦到阿黄了,梦到它和我们一起散步时候的样子,梦到哥哥。梦到第一次见到忍冬,在兰州,火车站上,他站在一边侧对着我们,红色登山包很显眼,我离他大概十多米远,和自己的队友站在一起,我们看着他调试到事先约定的频率以后又迟疑了一下才按下通话按钮,“大家好我是忍冬,我是忍冬,请问是徒步一线吗请问是徒步一线吗?请回答。OVER”
环境很吵杂,又隔了一段距离,他的话听得不是很真切。但是北方人特有的那种带着儿化音的浑厚普通话还是确切得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当时只有我的对讲机开着,我收听了他的发言,然后举起对讲机,“这里是徒步一线,忍冬你好,请你往右后方大约十五米的距离望一眼,请你往右后方大约十五米的距离望一眼,一群同类在等你。一群同类在等你。OVER。”
他转过了头,准确得向我们这个方向望过来,显然他看到了我们堆在地上的装备,笑了笑,慢慢跑过来,站定以后他伸出手来给我们握,“我们出发吧。我期待了好久。”他这么说。
“我要回家!”有个队友很尖利得叫了一声。我吓了一跳,不对,应该接下来有人回答说:“火车也许会晚点哦。”之类的话。睁开眼睛,是梦的外面有人在尖利得喊叫,一个半大的孩子,不断得吵闹着要回家,他的手被夹板固定住了,大概是摔伤了被迫来打消炎针的吧,显然这个孩子不情愿。
我站起来,坐久了脚有些麻木。觉得有点饿,一点已经过了,过了饭点便利店里的人应该不多吧。我走出去,绕到监护室外面,护士不在,这不是可以探望的时间,但我还是推开门,隔着玻璃再看看忍冬,看看他是不是好点了。
几处明显的青肿越发明显了。也许是药性还没过,也许是他还处于昏迷状态,反正他没有醒来。我敲了敲玻璃叫他,他当然不理睬我,我越发用力得敲了几下,敲得指关节发白,“臭东西,快点醒过来啊,吃中饭啦。”我听到自己这么说。
护士被我引了过来,她很礼貌的请我出去坐下休息。
忍冬的同事都已经回去了,急诊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忙的,哭闹的小孩离开以后就渐渐冷清下来。哥哥没有回来,自然也没有电脑可以用。我坐着有点呆呆的,什么都做不了,慢慢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地方我其实很熟悉,之前奶奶身体不好经常发病的时候我就经常被召到这里来。那时候一直会想,如果自己哪天老了病了,是谁来照顾自己呢,当时选来选去没有答案,因为那时候我没打算要恋爱,没打算结婚,更加没打算养育一个孩子,我不想拖累别人,想了断这个灵魂的一世情缘。现在看来,这个问题变得很复杂了呢。
眼前的光线暗了一下,我抬起头,发现是哥哥来了,身后跟着三个人,我大概知道是忍冬的父母,还有一个女人应该是之前提到过的忍冬的妹妹,他们看着我,我站起来跟他们问好,叔叔叔阿姨姐姐,乖乖挨个叫了过来。
“冬冬呢?”阿姨按耐不住开了口。
“伤得很厉害。”我咬了咬嘴唇。
“肇事的呢?”叔叔看了我哥哥一眼。
哥哥叹口气,“当场死亡。”
“那谁来赔偿我的儿子!”叔叔一拳头砸向护士台,护士腾得跳起来想叫保安,却是被哥哥拦住了。我吓得一哆嗦,忍冬的妹妹走过来抱住我,我们忍了很久的眼泪,这个时候,才肆无忌惮得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