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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生离死别 ...

  •   十
      忍冬间或清醒了几次,他无法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不肯放开。他的第二次手术结束后,他父母提出说:我们要带他回家。

      回他的家乡不是没有道理,大城市里,无论是住院费用还是生活费用都相对高一些,长达半年的康复更是代价惊人。加之他来这里并不久,没有社保,几乎要自己付全额,这两周来四五万的费用已经令他的父母皱眉了,并且保险公司的赔偿也不理想,回家的确是一个经济的选择。可是这一路一千六百多公里,即使不分昼夜的赶路,因为有个重伤的人需要照顾,大概也要走个三四天。

      在忍冬等待第二次手术期间,我招待他的父母住在我家,她妈妈曾经对我说:我知道你们很诚心,可是没有办法,你也知道我们家的经济条件,这个城市的房价和生活,我们是承受不起的,或许今后你可以过来。
      我说,经济上不是问题,我还有很多朋友都可以帮着他渡过的,这里条件好些,忍冬工作稳定下来以后会把你们都接来,我们都商量过。

      他母亲态度坚决:我只有一个儿子,我不能让他离开我,我不舍得他离我这么远,我会带他回去的,一定要带他回去。

      我知道,经济,这是最现实的东西,某种程度上,是所有感情和生活的重要基础,这个现实可以打碎很多人的许多梦想,包括对于家庭,对于生活的幻想。当然,也打碎了我的。

      哥哥打电话给当年想签约他十五年合同的老板,找人护送忍冬回家,我对哥哥说“你怎么还保留着那层关系,你的政审是怎么过的?”
      他只是笑笑,“黑白通吃。仁者无敌。”

      我无法放弃自己身边的一切跟着忍冬去,因为我放不下这个城市和已经在这个城市里接下的人脉,我的职业和生活需要蜘蛛网一般的关系网来支撑,我没有勇气放弃这张已经织补了七八年的网,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最后我们把忍冬和他的父母送上救护车,救护人员向我们保证一定安全送达,对方的接应也已经联系好,我看着车队慢慢驶出医院的停车场,一辆车在前面开道,另一辆在后面押车,中间那辆救护车上躺着忍冬。我挥手向车队告别,我知道,对于这段感情,这是我能做的最后的事。

      大概是为了忍冬忙得神经过于紧绷,忍冬一走,突然病了起来,医生诊了我的脉,嗔怪说:你是在做什么呀,熬成这样。我嘴里叼着体温表说不出话来,哥哥在旁边瞪了我一眼,像是在嘀咕:看看,看看,我不在你身边你就乱来了。
      我瞪回去:哼。这一行的猝死率有多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幸存者!

      我放掉工作和一些散乱杂事回家休息,新配的药里吗啡含量不低,虽然剂量不大,但是还是令我整日昏昏的,总是在睡。睡醒了就靠着枕头翻几页书,看着到点了的话就吃点东西,错过了的话也不觉得饿,阿黄认死了阿黄这个名字,我想给他改名它根本不理会我,我只好继续阿黄阿黄得叫,我觉得应该培养阿黄为我开电脑放碟,这样不必下床也可以看电影听歌了。可惜阿黄没有猫那般灵活的爪子。

      忍冬的妹妹有时候会给我发消息,通报忍冬恢复的情况,比如说“哥哥可以动动手脚了。”又比如说“哥哥第二次的手术恢复得很好,进食改为半流质了。”我看着那些消息,但是不知道怎么回复,我怕自己忍不住了会买张机票就冲过去,他当时说过今年冬天要带我回他家过年,结果因为这次的意外,爸妈是提前见了,人却分开了。这个算不算某种嘲弄?

      忍冬曾经问过我说:我家里经济条件不是很好,我在外面干也就是养活自己,房子是买不起的,你爸妈同意我这么个条件的女婿么。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说:“这种事是我们自己做主的吧。”
      “他们不会同意的,我知道。”忍冬一脸很有自知之明的可怜样子,惹得我笑了。
      “他们知道的话,肯定不会同意,我也知道。”我说。
      “可是……”
      “没有可是。”我弄乱他的头发,然后闪开等着他来追打我,就像我们过去一直玩的游戏一样,不过那次他只是慢慢理顺自己的头发,并没有追过来。我只好慢慢溜达回去,像一个自讨没趣的小孩。

      其实我们都是知道的,命中注定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一个月以后,突然间两边同时来找我的麻烦,一天之内接到两张讣告,一张是奶奶的,一张是忍冬的,忍冬的大礼比奶奶的早两天。我心里居然闪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来,连哭都省了,之前为了他们,麻烦够了。换了身黑色的西装,买好机票,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准备飞去北方。哥哥递给我一个水晶瓶子说:要一份忍冬的骨灰回来吧。我点点头说:好。

      机票买的是往返的,那个城市,除非迫不得已要经过,我跟自己说:这绝对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去。

      我和忍冬的妹妹去领的骨灰,我把手指埋进那些依旧温热的白色灰烬里,我说:可以给我一份么,我带他去上海,也许会葬在海里,他说过很多次,他喜欢沙滩。她点了点头,我把我的水晶瓶子装满,藏进我的手提包里。

      奶奶的遗产,居然还是留给了我,因为哥哥请来了律师,千方百计收集了我之前照顾她那么多年的证据,以及我的叔伯不认真照顾奶奶甚至虐待她的证据。法庭出于人道和支持“孝道”的原则,又鉴于我是弱势群体,把遗产判给了我。我其实同意庭外调解的,因为我本身不愿意争这些东西。可是哥哥很坚持说:你必须给他们一点教训,那些没情意的东西。

      奶奶的墓地在水乡边上,隔着两座石桥,可以听到那里的渔家摇橹击桨的声音。奶奶小时候是就是在这片水乡的怀抱里长大的,正所谓魂归故里。

      奶奶的五七还没有过,黑纱还戴在手臂上,一天夜里哥哥来找我,他从公文包里把一大堆纸张往外掏,护照,签证,资产证明,各种许可文件,合同文件,他指着合同文件最后一页的某个空格告诉我说:签字吧。我抖了抖那一堆纸,抖出来几张机票,半路进过香港和日本转机,最终目的地是加拿大多伦多,皮尔逊国际机场。

      我推开电脑看着他,“那么急。”
      “你猜到了?”
      我笑笑,“忍冬的车祸,为什么第一个通知我的是你,奶奶病死,为何不是你通知我的,为何把忍冬送走,他的父母来也就算了,他的妹妹为什么也跟着来了。”

      “你觉得我做了什么”哥哥脸上几乎没有表情,语气平淡。

      “恩,你怎么知道我装了摄像头,我可是装的针孔摄像头啊,藏在门厅里挂着的玩具熊里面。为什么你跟他们还保持联系。我知道你是不想连累我,急着想送我走,有怕我有牵挂,弄走我身边牵挂着我的人,对你们的人而言,不也是小事么。”

      我拿起护照,翻开,是我的近照没错,我很久没拍过证件照了,显然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只要我走了,那你也没什么牵挂了不是么。反正我是没想明白,这样的保护有什么意义。”哥哥脸上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为常态,速度之快让我觉得他的尴尬都是假装出来的,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受过训练的表情肌切换起任何表情来都极度娴熟。翻脸比翻书还快的男人比女人更加可怕。

      他叹口气,从包里拿出一个水晶瓶子,和之前给我的那个很像。
      “忍冬的骨灰,你应该还留着吧。我帮你联系过了LIFE GEM公司,就是专门做骨灰钻石的那一家,明天我就帮你把两份骨灰邮寄过去,大概三个月以后钻石戒指会到你手里的,就算我送你的最后一份礼物。那边的房子我已经帮里联系好了,比这里稍微小一点,但是有一个很大的后院,也有一个秋千,你会喜欢的,我叮嘱他们种了很多很多向日葵。现在这个季节,应该已经长得跟你一样高了吧。”

      “好吧。”我把自己的手伸直,学着阿黄的姿势伸了个懒腰,我知道自己不走是不可能的。“我领情。”

      “下周一早上六点半的飞机,有车来接你,这几天你可以收拾一下行李。简单点就好,后备箱可不大。”哥哥转身想走了。

      “上次客厅里拉下的那一点点橡胶,是不是你派的人不小心弄的。”我突然开口,自己都有些惊讶自己居然有勇气问出这句话。
      “什么?”他居然装傻
      “别装了,我知道的,CD架子上两张碟的顺序还弄乱了,我就是一直没问你,你也不知道他们失误了一点点,可是有时候,这一点点,就是很多的一点啊。”

      他不说话。
      我摇摇头,“我没别的意思,可以把录像资料给我吗,拷给我,我带走。”
      “我明天把硬盘拿给你。”
      “一定要给我哦。”

      “知道啦。”他摸摸我的头,像过去一般的宠溺。

      我打电话给过去一直合作的一家装饰公司。

      “喂,小王啊,帮我把电话转给我师傅好吗?”

      “喂,师傅,是我呀。”

      “不好意思啊,上次病了没好透就来上班了,现在又发作了,这次可能要休息个大半年了。”

      “啊,没事没事,不要担心我,上次我男朋友不是车祸伤到了,后来回去了么,我就乘机到他那里去看看好了,他好像好得差不多了,他爸妈又改变主意啦。”

      “说不定真的就嫁了呢,如果真的留在那里了,我请你们喝酒你们来不来啊?”

      “我会跟你勒索一个大红包的啊哈哈。”
      “恩,好,那今后有机会再联系啊。”

      最后一点舍不得的情绪都了解了,可以真的走了吧。我转身收拾几件自己最喜欢的衣服,打包所有的书籍资料还有我的乐器准备走海运邮寄过去,过去搬家用的大纸箱子又搬了出来,封箱带扯出来的声音把阿黄吵醒了,哦,对了,还有阿黄,我也舍不得,必须得跟着我,我发消息给哥哥要他准备阿黄的机票和检疫证明。他居然回复说:已经弄好了。真是周全,就怕我走不成么?我只好自己苦笑。那些自己刻下的宝贝光盘就随身带着吧不托运了,还有命根子电脑也是。

      一晚上没睡着,抱着阿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盼着有一个人冲进来拉住我说:谁说的你要走了啊?不许走,我在呢,不许走。可是没有这样一个人冲过来。甚至没有人经过我家门口。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担心着装在航空箱里被安顿在服务舱的阿黄,裹着毯子慢慢睡着。

      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家了吧,这一辈子,大概只有漂泊这件事本身是有定数的,其他的,都无从谈起了。

      后来我一直在想,幸好自己不是那种朋友满天下的人,牵扯到的太多了,受到的伤害就越多。还是安分得过下去吧。

      加拿大的冬天很冷很冷,我抖出当时带来的一件大衣,是原先哥哥的一件制服大衣,而那件大衣的袖子上,赫然粘着奶奶的一根白发。

      又过了一段时间,骨灰钻石被邮寄了过来,打开来签收,入目的,居然是一抹耀眼的蓝色。我把它戴在手上,每日都能看到。有时撇它一眼,可以慢慢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想起曾经有过的那个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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