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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25章 ...
三年后,梁简文帝大宝二年。
健康的城头盖着厚重的坚冰盔甲。春日的阳光很耀眼,人们从这明亮的光线里,听到了细小的碎裂声。
侯景已经在健康这片充满王气的土地上,正经八百地待了三个年头。
起先,他还试图抚平民怨,但是健康城的顽抗触怒了他。暴力引发城里的混乱,渐渐兵士们行为失控,间银烧杀无恶不作,百姓们叫苦连天,纷纷逃去,健康已经行将成为空城。
萧晶坤品着茶,心安理得地看着这些。她似乎早已麻木。
“你为什么不过问呢?”侯景竟然这样问她。
“我为什么要过问呢?”晶坤冷笑道。“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哪有心思过问别人。”
“这可不像你以前的样子。”侯景的嘲讽又来了。他勾起晶坤的腰肢,将她拉进怀里冷笑道:“你不是萧家的儿女么。你口口声声说萧家一门英烈,我攻陷了你们的城池,杀尽了你们萧家人,是我的不是。如今怎么也只顾起自己来?你是想明白了,还是害怕了?”
侯景的声音充满着挑衅和嘲弄,本来丑陋的面貌看上去更为狰狞。
晶坤强压下心头的怒气与厌恶,靠在他怀里。这是吃人的豺狼!他当着她的面一个个杀死萧家的后人,她的叔王、王兄,健康城中萧姓的男子都未免于难。他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都没有放过。每次见到这些,晶坤都会求情,侯景也会嬉皮笑脸地和她谈一番条件,说完做完了照杀不误。他已经将这样折磨晶坤当成了一种快乐。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羞耻。她咬牙道:“反正萧家的人已经快死绝了,你愿意怎么说,随便你。”
“说的好!”侯景冷笑道:“萧衍那老家伙还活着的时候,就总是出尔反尔,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带着人马归顺了他,求他赐个婚,这不过分罢?我好言好语求过他。谁知道这老家伙说,我身份太低啦!健康城的女人,他萧家的我配不上,丞相朱异家的女儿也瞧不上我!什么王家谢家的,我还要掂量着办!”
当着晶坤的面,他说话倒是实在。
晶坤笑了,口气却冷冰冰的:“他难道说错了吗?”如果不是意外,她不会成为侯景的妻子。相信任何一个心地纯真的少女,都不愿意嫁一个这样的丈夫。
她说话毫不避讳,可是侯景并不在乎。“他说错了!就为他这句话,我也要证明给他看看,让他为自己的失言付出代价!当日进健康城之前,我就发誓,要杀萧家的男人,玩萧家的女人!”他又流露出得意的表情,让晶坤心里寒森森的。“你说,我做到了么?”
晶坤无言以对。她的活着,无异是耻辱的最佳证明。文暄苦苦劝她活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也该劝劝他。”文暄觉得侯景对于健康百姓过于残忍,因此这样劝她。如今侯景对晶坤放松了些许警惕,使得文暄可以在白天也偶尔自由进入府邸。前方的战事让侯景也有些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了。
“我为什么要劝他呢?”萧晶坤叹道。他们日夜盼望侯景的灭亡,若是阻止了他的恶行,岂不是将许久的努力付之东流?
她身着家常样式的鹅黄色云锦绣襦,翡翠颗粒细匀地装点在裙摆的菱纹上。修长的手腕上悬着一只白玉镯子,那是极好的软玉,柔和令人想去亲近。富贵的装扮重新散发出少妇的甜美来,优雅的气质更甚于过世的谢王妃。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青涩单纯的少女,而是一个思想成熟的女子。国仇家恨在她心里深深扎下了根,如今她依然顽强地生长绽放。
这些变化只有文暄在一旁默默看到。
文暄明白,晶坤也已经学会了纵敌克敌的法则,明白了在战争中百姓不过蝼蚁。也许她是过分沉溺于报仇,文暄已经许久不见她爱民如子,嫉恶如仇的模样。
“最近人心是越来越涣散了。这样,用不了多久,内部就要出问题。湘东王已派江州刺史王僧辩,东扬州刺史陈霸先率大军会合,准备进攻健康。我已拿到开阳、大通和西华门的钥匙,并与他们取得了联系。”文暄看着她道。
晶坤黝黑的眸子里流露出光采来,她坦然微笑,点头道:“都是你的功劳。”
文暄没有附和。她终于也能够运用自己的智慧,一步步地瓦解这条贼船,这条她已经下不去的贼船。而那些羞耻往事里面,凝结了她多少顽强不懈的努力与抗争,从来没有人知道。晶坤她始终不提自己所做的一切。
“郡主终于已经长大成人了。”文暄叹道。他方说了这话,心里便有些后悔。因为一切都太迟了。晶坤早就不是过去的晶坤,她的快乐生活已经一去不返。健康就要被攻克,侯景的年代即将结束。而她的人生是如此漫长,等待她的只有无休止的痛苦和煎熬。文暄很难想象,如果有一天她洗雪了仇恨,还会有什么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果然。“太迟了!”她叹道。“如果能回到从前,那该多好啊。多无忧无虑!而且说了什么,你们就得听什么。”她很得意,青春的脸庞上又重新浮现出一丝红润,长发在春日的微风里轻轻飘摇。
“现在郡主说什么,我不是也还在听着嘛。”文暄笑道。时光流逝,他的尽心尽力,比以往有增无减。眼看着晶坤的成长,他心里充满了感触,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怜惜还是感动,抑或是内心不知不觉生出的敬佩之情。
“若是仗打完了,你将何去何从?”她问文暄。
“这……”文暄苦笑道,“我乃卖主求荣之人,恐无处安身。唯有归隐山林,了此余生罢了。”
“哼。”晶坤很嘲讽地冷笑,瞪了他一眼。“你甘心么?”
她的言行带着几分刻薄,有谢王妃的影子。她的坚强和明辨,却像极了她的异母姐姐——虽然身世可叹,比起晶坤却不知道幸运多少倍的人。她如今身在何处?想到雨笑,他的思绪就仿佛倾入了温暖的湖水,波澜再起。他赶紧把思绪打住。
“若是仗打完了,郡主将何去何从?”文暄问她道。他清楚,战败对她意味着什么。她在亲手葬送自己的人生。
“这……”晶坤沉吟道,“我还没有想过。”
“郡主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么?”文暄提醒她道:“这一天恐怕不远了。早做打算,好有安身立命之所啊。”
“文暄,”晶坤望着他道,“亏你还为我出了这么多年主意。你觉得,到了那一天,我还会有安身立命之处么?”
她明朗诀别的笑容如莲花般绽放,冰冷了文暄的心。对于这个世界,她真的已经毫无留恋了么?
***************
很快,侯景终于露出了他的真实面目,残杀了梁简文帝萧纲,自立为皇帝。陈霸先与王僧辩大军已经兵临健康城下。当日下午,晶坤来到了文暄羁押的所在,命人打开了牢门。她一身便装,风尘仆仆,显然是私自前来。
文暄睁开双眼,从床榻上坐起身来。他对此略感到意外。晶坤明明知道,他可以自由出入这里。
“郡主为什么要来这里?”晶坤从来没有来过牢里看他,怕引起侯景的注意。这点,是他们俩都心照不宣的。如今她突然前来,文暄心中有种不好的感觉。
“我来,是要放你走。”她走进牢房,拉起他的衣袖,悄声道。
文暄楞了一下。
看得出来,她十分心急。他知道,晶坤已经不是闲来只会无事生非的孩子了。她这么匆忙前来,定是听说了什么消息。
只是,她来的也忒不是时候。
“郡主今天不该来。”文暄叹道。他已经知道了健康被围的消息。今夜他就要离开这里,去做他该做的事。而晶坤此刻的到来,无疑对于掩盖他的行踪十分不利。
晶坤却不理会他的感叹。“你必须立刻离开。侯景今天晚上打算杀死这里羁押的梁将,以防有人通敌。我知道你要晚上走,但是你最好现在就去。”
文暄明白了,她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给自己报信的。他准备出卖侯景,侯景却总是棋高一着。如果不是晶坤来报信,恐怕他的计划是不成了。
“谢谢你。”文暄真心诚意地道。他略作收拾,着履提剑,恢复了往日的装扮。“郡主,你多保重,后会有期。”
晶坤有些焦急不安地望着他。“你快走。保重。”
文暄向着牢门的方向快步走去。如今,谁也不能阻止他离开这里。报仇的日子到了,他要亲自打开城门,看着这一切的罪恶灰飞烟灭。
在门口过午的阳光里,文暄停驻了前进的脚步。
不用回头也感受得到,身后恋恋不舍的心情。文暄竟不忍回头相望。他要走向光明,却将晶坤遗忘在牢狱的阴影之中了。她是王爷最爱的小女儿,忠臣的后代,英烈的女子。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她仍如一朵晶莹的莲花,在心的暗夜里折射出五彩灵华。如今就要留在这座死亡之城,跟这座城池中复仇的烈焰一同化为灰烬么?
她要担起放走文暄的罪名,成就他的作为。但侯景为人阴险,谁能保证他不会对自己的妻子下毒手?
文暄越想越不放心。“对了,郡主还是跟我一起走罢。”他回身拉起她的衣袖道。“离开这个地方。”
他看见了,晶坤的眼里有泪光闪烁,璨若苍穹中的星辰。
“谢谢你。……不必了。”她竭力挤出一个欣慰的笑容。“谢谢你为我所作的。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眼看着侯景被打败,我要看着他死。……”
晶坤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令人不忍心丢弃她而去。她脸上始终倔强地带着一种微笑,那是透明的、脆弱的微笑,完美至极。文暄意识到他的离去对她而言是多么地残忍,他担心若他转身离去,那笑容就会结冰,碎落满地,英灵魂飞魄散。
晶坤会那么做的。她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
“……何苦呢!”文暄呵斥她道。为什么她要如此固执呢?
“我不能走。我今天下午会想法子拖住他。”晶坤叹了口气道。“你一定要成功。别让我后悔!”
“郡主放心。”他叹道。
“将来回到淮南,记得代我为父母上柱香。”她笑道。
“郡主……”文暄听着她的交代,语气也忍不住哽咽了。
“将来每年此日,记得为我也上柱香,好么?”她依旧笑着道。“像我这样的女人,日后也进不了祖坟。求求你,就当是看在我孤单的份上。”
她的话让文暄心里有些承受不住。“保重。”她却不再说些什么,依旧是笑着,转过头去。
文暄只得转身离去。
身后,晶坤抬头看天的方向。人生已度十七个春秋,天空依旧是一片昏暗。
心底里有什么声音淅淅沥沥。她想起了,那是来年清明的细雨。
这边,侯景却正在为战事头痛不已。
健康城被围得水泄不通,萧绎这次是动了真格的。
侯景有些后悔杀了萧纲。他意识到,萧绎早就在等这一天了。
如今,想找几个守城的将领,却怎么也找不到个令人放心的。
“夫人请大将军回府一趟。”他正烦扰间,有人禀告。
“今天这是怎么了?你告诉她,不去!”侯景摆摆手道。“从来不找我,今个这是怎么了?净知道添乱!”
“我就知道你不会去。”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来。“所以我自己来了。”
那女子从门口的屏风后走出来,足蹬一双嵌宝鹿皮靴,淡天青色滚镶金边的紧俏绣襦将身材衬得秾纤合度。金丝束蝉鬓,明月佩双耳。微微黝黑的肤色映衬着眉目间明亮如星辰的微笑,竟然是说不出的明艳。
从来没见她这么笑过。侯景看得两眼发直,心道,没发现她还这么漂亮。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心情好了些,问她道。
晶坤笑而不答。侯景毕竟是侯景,很快就反应过来,笑道:“今天定是有什么事要求我罢。”
“没有!”晶坤摇头道。“求你有什么用!这几年,我求你的事,哪怕是有一件你应允了么?”
这倒是。侯景仔细想了想,心里多少有点愧疚。毕竟是自己的老婆,平日里只取不予,实在不好意思。
“若说无事,倒也有一件。”她笑道。“只是你定然不允。今日风光甚好,我想你陪我去城北翡翠苑,骑马射箭玩儿。”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侯景的反应。
“你开什么玩笑。”侯景冷笑道。“你明知道,梁军就在城外,我这里忙得要死。我看你的确不是来求我,你是想来要我的命。”
侯景果然看出了她的用心,晶坤心里有些打鼓。但是,她了解侯景。这么多日子的共同相处,她已经看出,他的弱点究竟在哪。
“你只说,去与不去。”晶坤故意用话挑他。
侯景沉默了半晌。他回头看着桌上的淮南地图。晶坤猜到他在想什么。倒处都是萧绎的人。健康,这昔日的古都,也已经被重重围困,让人透不过气了。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出去散散心确是不错的选择。
“去。”他终于笑道。
晶坤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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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确是来了。柳枝吐翠,桃萼翻红。翡翠苑里一片片池塘如同水绿色的翡翠,散发出柔和的嫩绿色泽。花丛掩映间袅袅婷婷立着佳人,羡煞了晚春的风景。
她一身天青色便装,骑着膘肥体壮的青色骏马,在苑内纵情奔驰。纤细发丝飞扬起来,同她的欢声笑语一同融化在晚春的阳光里。那光线越来越醇厚,像古酒在发散的记忆里蒸腾,甘美超越了时间的界限。
她足足骑马一个时辰。侯景乐于看着她骑马。见她下马微汗涔涔地走过来,释然的欢喜容貌在黄昏的暮色里足以倾国倾城,他心里突然想到,她是他的妻子。他侯景何德何能曾经拥有过这样一位美丽而高贵的娇妻,他却将她当作发泄郁望和仇恨的工具,使得她整日以泪洗面。如果能够再来一次,也许他会真心善待于她。
“这些年,从来没有看过你这样开心。”侯景如是说。
“我的开心与不开心,都是拜你所赐。”她平淡答道。她从侯景尖锐而复杂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悔意。他是在后悔罢,在这即将被攻陷的危城里,后悔着他曾经对她作下的罪孽。
如果再重来一次,会怎么样?也许,她可以未卜先知地逃开这一劫难,而他会更残忍,转而将仇怨施加给更多无辜的百姓。他内心的黑暗,将他的人生变得更加腥风血雨。而在这光明的阳光里,一切无所遁形,晶坤透过他略带疑惑的眼神,看到了他的恐惧。
只是如今,一切都要结束了。她知道快了,她甚至可以听到梁军的马蹄和马嘶。不管这些是不是她的幻觉,她都将在这里陪伴着侯景,度过这最后的下午,履行她的承诺,亲眼看着他死。她面对着和她一般高的丑陋侯景,展现了胜利的微笑。
侯景的眼神瞬息万变,很快恢复了他平日的波澜不惊。
“如今,你高兴了?”他冷笑道。
“是的。梁军就要打进来了。我这个作妻子的,特来送你一程。”她没有说出报仇的话,那已经不必要。当刀剑就在门外,她内心的仇恨却淡然消泯,随着她惨淡的一生消散了。此刻的她,心里很轻松,轻松到可以不在乎生死。
侯景沉吟良久,忽而将她拉到面前。她面无表情。
天青色的旧梦逝去,思念如青鸟远逝。
远处的城楼上,机关打开,沉重的铁索连着城门,咯吱咯吱地放下了。通往健康的复仇道路已经打开。
梁军如同潮水般涌进健康城,铁蹄声和呐喊声不绝于耳。仇恨的火焰充斥着每个人的胸膛,军队所向披靡。陈蒨和南风在不远处勒马,心情激动万分。侯景,今日就是你的末日,为你残害的大梁百姓纳命来!
城楼之上,却有一人独立。他望着手中的钥匙,定定地失了神。
钥匙泛出陈旧的古铜色,晚春的阳光灼痛了他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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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接近了胜利,还是接近了死亡?
文暄知道自己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但是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心痛。他从小看着晶坤成长,只当她是尊贵的郡主,却从来没有如此真实地感受到,她的俊俏模样一直在他的心里存在。他如今才意识到这点,而她已然准备从他生命里悄然消逝。
她是真正的大梁郡主,有着卑贱中不可折灭的高贵,身世可叹而可敬。
“季大人!”一个女子的声音响在耳边,文暄这才回过神来。
原来是萧金凤,一身戎装地跑上城头来,文暄几乎要错认她是男子了。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陈蒨和南风的书信并不曾提到她。
“我来释放关押的战俘。”金凤简短地解释了一下,拉着他忙问道:“被俘的皇族还有没有人幸存?”
“这……还有数人。”文暄思量片刻,终于告诉了她真相。那些皇族,是他受萧纲和萧晶坤之命,千方百计营救出来,藏在城中秘密地点的。萧纲和晶坤如今已经回天乏术,这些人却在他们的庇护下活了下来。
“萧姑娘,你爹爹有没有说过找到这些人,如何处置?”忙乱之中,他保持着足够的警惕。此刻侯景大败在即,萧绎一定很着急想找到幸存的皇族,杀人灭口。萧金凤是萧绎的女儿,这点他没忘。
谁知金凤瞪了他一眼,答道:“这不是他的意思,这是我的意思!”她提到萧绎,从来不怎么尊敬。这让文暄觉得多少有些尴尬。“萧绎要派人杀了他们。”金凤道。“我只能行动得更快更秘密,才能救到人。季大人,赶紧带我去!”
文暄没有回答。不是他不相信眼前这个率直的女子,这些年,他见惯了谎言和诡计。他相信血浓于水。若是金凤放走这些人,萧绎就很难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这对萧绎,对萧金凤自己,都没什么好处。
金凤自己如果是个明白人,也不该做这么没头脑的事。
可是金凤很坚持。“季大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是,如果我们就这么僵持下去,有什么好处呢?秘杀令恐怕已经送到陈蒨手里了。”
“是么?”文暄并不知道这些。但是,于情于理这都很有可能。陈蒨是萧绎的手下,为了逢迎萧绎,可以帮他除去这些障碍,不让萧绎双手沾上血腥。“这些是姑娘自己想到的么?”他问道。
“我哪里想得到这些。”金凤冷笑着回答。“只是有个人想到了。她让我务必转移幸存的皇族,也顺便转告你,局势危险,一定要自己小心。”
“哦?是谁?”文暄问她道。南风想得到,为了陈蒨她不可能这样做。那又是谁呢?
见他露出迷惑的神色,金凤冷笑道:“季大人,忘了还有个沈郡主么?”
她的话在文暄心里划过一丛寂寞的涟漪。是啊,这世界上还有一位郡主,在城破之时,心中记挂着他的安危。他通过玉琳的书信隐约知道,她这几年一直随军,医治受伤的军士,不辞劳苦。可是,她究竟过得怎么样,玉琳从来没有提起。
文暄知道冰鹤和玉琳成亲,玉琳已经写信告诉他了。玉琳没有细写,也不愿意谈到具体的细节。但是文暄可以猜到,冰鹤的选择伤了别人。他知道玉琳的性格,事情变成这样,她绝对不会置身事外,至少她的态度就说明了这一点。
他不知道怎么去见雨笑,仿佛这事情都是他自己的错似的。这种思想让他逃避对她的思念。渐渐地,在日复一日的权谋诡计中,他将雨笑淡忘于脑后了。
阔别三年,她倒底过得好不好?她已经是十九岁的女子,恐怕早就嫁作人妇,只是不知道她嫁给了何人?文暄很想知道,可是不好过问。他陪着晶坤一直呆在黑暗的健康,渐渐将自己同过去隔绝了。他很少记起过去的人和事,刻意地忘却它们。他每日所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心再冰冷一些,更习惯血腥和杀戮。如今这扇城门的打开,实现了他许久以来的愿望,也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看见光明和黑暗交汇的霎那,一切无处逃遁,化为乌有。
“季大人,快带我去。”金凤催促他道:“时间不多。”
文暄带她到了一处秘密的庭院,那里隐藏着十几位皇族。金凤很惊讶,道:“侯景这么残暴,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活着呀?!”
文暄苦笑着无法回答。为了保全这十几个人,他们几个人受了多少苦,历经了几多波折,历数难尽。如今很多人都不在了,文暄在这里把他们交给金凤,心里的苦涩多过了轻松。“萧姑娘,这园子有秘道通往城外。趁着混乱,赶紧离开这里。”
“既然有秘道,为什么不早放他们走?”
“不光是侯景想杀他们。”文暄苦笑道:“你爹爹不是更想杀他们么?城外又能比城内安全多少呢。”
金凤叹道:“也是。如今,只好趁着夜里把他们带进深山去。淮南多深山,总要好几天才能到。季大人跟我们一起走罢。路上也有个照应。”
文暄摇头道:“萧姑娘先带他们走,我还有点事情。等过后我去找你们。”
“季大人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么?”
“……我还有个朋友。我要带她一起走。”文暄正色道。
金凤盯着他看了半晌,道:“季大人所说的朋友,是晶坤郡主罢。”
文暄惊讶她竟然看透了自己的心事。“是的。姑娘猜中了。”他坦诚答道。
金凤淡淡一笑。“季大人,不要当别人都是瞎子。看你这幅神情,就能让人猜中**分。”
文暄承认,自己在这方面从来不会掩饰。他急着要去救晶坤,这心情一定已经明明白白写了在脸上,又被金凤读了个清清楚楚。这种感觉十分令人不悦。
金凤却不理会,笑道:“季大人不必难为情。愤怒的老百姓都去了侯景府,晶坤郡主很难脱身呐。救人要紧,快去罢。”
她提起剑,作揖告别。
走在健康的街道上,文暄带着斗篷快步前进。百姓们没有心情去看他人,都一股潮水一般地涌向侯景府邸。文暄来到之后,发现局势跟他的想象有些差距,侯景已经从翡翠苑的河水里泅水逃走了。百姓们在院子里发了疯地倒处乱翻,好多人不顾寒冷跳到水里四处找。文暄也跟着他们找,不是找侯景而是找晶坤。侯景迟早跑不了,可是晶坤的处境很危险。他担心会见到她的尸体。
只是无论在哪里,都找不到晶坤的影子。
***************
侯景很快被愤怒的兵士捉到,剁成了肉酱。他的头颅被人砍下来,送到萧绎所在的江陵。百姓的愤怒似乎还没有平息,他们转而将矛头对准侯景身边的人。这些人包括侯景手下的将领和他的随从,以至于他的女人。尽管很多人事先早已料到这些,城破之时,不是谁都可以轻易逃脱。兵士堵塞了城门,不得随意进出。百姓们烧毁了侯景府,将留在城里的魏国人砍头示众,很多人又在这次骚乱中丧命,健康城的血腥似乎不曾停止。
很多人知道,侯景有个女人是梁王的女儿,她背负着夺国杀父之仇,委身于侯景三年。他们好奇地想把这个女人拉出来,听她说说此刻的感受。若是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侯景对她的虐待,那她就是全健康最悲惨的人,是侯景罪恶的活证明:女人的眼泪是最有说服力的。若是她还恬不知耻地恋着侯景,那这个女人就当真是没有心肝了。把她巴光了游街,或是大卸八块,都不足为过。侯景死了,惩治他的女人也是件饶有兴味的事情。
正因为此,很多人想找到这个女人,她对于目前的局势来说,实在是派得上大用场。好事者开始遣人四处找寻她。陈蒨也已经发布了找寻的命令,重赏之下却一无所得。萧晶坤究竟去了哪里,实在没有人知道。
季文暄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陈家军的营帐里喝着酒。这些年他来来回回地变换立场,如今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掌兵者皆雄心万丈,只顾攻城略地,有谁能怜惜天下苍生?以前的他对淮南王尽忠,渐渐明白了天下的局势。淮南王不在了,他便不惜投敌,这些年心力交瘁。如今,百姓迎来的,他所投靠的,当真是永久的安宁么?
窗外红霞漫天灼痛了远望的视线,熊熊燃烧的云海一眼看不到边。浓郁的铅灰色将泛上来,天快要黑了。何处才是归宿呢。
他突然想知道,命运对于他如何安排。如果不是因为上辈子人的夙怨,他也许会像苏冰鹤一样在情人谷长大,为人潇洒,来去自如,练就世间最飘逸的柳叶剑法。可是,命运偏偏为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这条道路他不能逃避,也无法逃避,因为他无处可去。他握着手中的酒杯,只恨为何每次喝酒,酒都是苦的。
暮色中响起了萧声。初始若有若无,从地平线上漂起,渐渐地延伸弥漫开来。悠长如晚霞般的萧声萦绕在营房四周,流水般绵细的思绪平和地流淌,轻轻覆盖了心底的伤痛,听者却兀自肝肠寸断。白衣的女子在远方的暮色里吹着萧。素淡的衣袂沾染了晚霞的颜色,晚风中映衬出宁净柔和。一处处的帐篷寂静地聆听着晚风里的曲调。军士们征战了一天,如今疲累了么?杀伐的心,如今安息了么?血流成河的惨烈过后,当艳丽的暮色降临天地之间,看到漫天的光影流动,为欲望烦扰的人们始觉羞愧。人的一生是何等渺小无谓,多么转瞬即逝,何必执守所谓的烦恼,不肯与天地同归于寂?
那晚风里吹箫的少女,她如何能吹出如此脱俗的萧声?她是上天派来的使者么,特地来安慰和释放这些被战争折磨的心灵?
文暄越过这一地惨淡景象,望向远处天地的交界,似乎那里是没有忧愁烦恼的地方。吹箫的人,她是否也有一段思绪,随着萧声飘去了远方?文暄闭上眼睛,一瞬间突然对她的苦痛感同身受,他在她的萧声中得到安慰,抚去了心头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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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的初见,她将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衣着简洁合体,举止可爱依然。她走回营房,准备开饭的军士们正陆续走出营帐。
雨笑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在他们的笑容里从容穿行,手里还拿着萧。文暄注意到她轻松愉快的神情,与刚才吹萧时判若两人。她步履轻快,向他的营帐的方向走过来。雨笑知道他回来了,她知道不知道,他就在这营帐之中呢?
他犹豫了片刻,没有出来,轻轻地将布帘拉合了。
见到久别的小郡主,该说些什么呢?即使雨笑没有责怪的意思,文暄总觉得不好意思再见到她。如今的雨笑,看上去与初见变化不大,倒不像已经十九岁。她还那么形单影只,笑容轻盈得像白鹭的一片羽毛。
他记起上次玉琳的书信,提到又有七个月的身孕。
“娘亲可以占卜出是不是男孩子。”玉琳写道。“上次怀明允的时候,娘亲便占卜出是一男丁,果然应验。这次早早派小蕊捎来条子,却说还是男丁。明允虽小,性情安详已经看得出。腹中这孩子总是拳打脚踢,脾气怕是要随了他爹爹了。”
“哥哥虽是男儿,也当早为自己打算,找一好人家的女子完婚,以免众人牵挂。”
文暄没有再想下去,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当夜,陈蒨和南风设宴为文暄接风。文暄来到大帐,巡视四周,颇为热闹,独不见雨笑,想是不便来见,心中有些郁郁寡欢。
陈蒨夫妇为他的归来而高兴,慷慨陈词,举杯畅饮。酒过三巡,侍女又过来斟酒。文暄一直黯然沉思,只见素手拿起他的酒樽,月白色的袍袖上笼了一层淡青色薄纱,上镂绣着细小的白色花叶。他吃惊地抬头,看见了久已镌刻入梦的面容,却是雨笑在那里斟酒。她梳着环髻,鬓旁簪有一支步摇,雅丽精致,镶嵌数粒小珠。她一言不发地奉着酒壶,斟酒的神色凝重端庄,此刻奉杯时却对着文暄微笑。
她的笑容亲近而陌生,文暄却说不出,是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他不知道,雨笑有没有因为玉琳的事对他心存怨怼。
文暄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哪里好接她的酒,叹了口气跪在她面前道:“郡主且莫如此!折煞属下了!”
“季大人不必推托。”雨笑笑道,“我知道你为此战受了多少委屈。这杯酒亲自为你斟,也算是敬你的。”她缓缓站起身来为他端酒,一身月白色襦裙虽然素净却不失华丽,从而衬托出她的美丽大方来。
几年不见,雨笑确实变了很多。她亲自斟酒,甚至称呼他为大人,这都使文暄感觉到了一种有意无意的疏远。
文暄甚至不知道如何对她开口。
“郡主……这几年过得好么?”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句话脱口,他又有些后悔,生怕勾起她对旧事的回忆,让她难于回答。同时感觉到旁人的目光投射过来,他脸颊上似乎有些发热,神色也有些不自然起来。
雨笑微微怔了一下,一丝苦涩不为人察觉地闪过,回答却只是一如既往的从容。“一切都好,谢过季大人。”
文暄的心跟着痛了一下。她还是这么为别人着想,从不说不合时宜的话。
“那就好。”晚宴热闹的气氛和文暄此时的心境是如此不合拍,他赶紧以笑容掩饰尴尬的心情。
“季大人,雨笑经常念及从前在淮南王府的时候,说多亏你的照顾。”陈蒨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情,笑道,“你们是旧主仆,却已经分开多年。雨笑这些年跟我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也受了很多苦。我一心为她寻个归宿,她却始终不应允。”
原来她始终未嫁。文暄望着雨笑低垂的睫毛,那里面似乎掩盖着些许思绪与忧伤。原来她这些年如此自苦,文暄不禁替她感到心痛。“郡主一定要善待自己,早些安定下来。这样王爷在天之灵才能安息。”
“季大人放心。”她笑道。她面对文暄,端起了酒樽。“大人,请满饮此杯。”
文暄有些掩饰不住内心的落寞。雨笑就站在他面前,音容态度却飘渺得如同幻影一般。她是在恨他么?虽然心中怨恨,笑容却依然是安详的。文暄不能想象,她用了多少心力来将自己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
千言万语,尽付杯中。他回报淡然一笑,接过酒樽一仰而尽,不复言。
军营寂静的夜空中,一轮寒月静观人间纷纭。它照亮观月人的心底,如女子善解人意。忧愁的,一泓银溪静淌宣泄他的忧愁;喜悦的,霜雪盈地的华彩映衬他的喜悦。寂寞的月色轻抚人心底最柔软之处,勾起淡淡的情愫。
雨笑从夜色阑珊中回过神,细研手中的歙州松烟墨。那墨弥散淡淡的松香气,墨汁细腻,光泽亦漆黑发亮。雨笑是爱文之人,手中的墨香令她为之沉醉。她安静地闭上眼睛片时,仿佛看见了黟山的濛濛烟雨。轻烟如诗,细雨入梦,追逐心底若隐若现的一丝感伤,纠缠着一起溶入了淡淡的山间迷雾。迷雾弥漫着晕染开来,填满了整个世界,墨色越来越浓,一片模糊。屏息静静地等待许久,淡雅的香气重新飘起,清新的松风将迷雾带去,绝壑之上,苍松依然。清晰的世界依旧湿润,唯有那棵孤松傲然感动天地,幻化出了涧溪灵泉、漫天细雨。
这,才是人世间的绝景。
她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眼。旁边那张摊开的青檀素纸之上,空白无一物。
她燕掠水般地蘸取了浓墨,笔端浮现出一副画卷,山壑、松风、烟雨。
南风意外造访。
“还不睡?”她看了看桌面上的画作,笑道,“好一副山水!妹妹竟然有这等闲情逸致。”
“姐姐见笑了。”雨笑显然知道南风也深通画理。“姐姐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雨笑。”南风沉吟片刻,道:“你姐夫让你我明天去魏国一趟,不知你可愿意?”
“什么事?”
“说来话长。我听陈蒨说,侯景死了,湘东王准备在江陵称帝,你可知道么?”
注:晶坤郡主的原型是溧阳公主。梁武帝的女儿,被迫嫁给侯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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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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