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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2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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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雨笑听到这猝如其来的消息有些吃惊,但想想湘东王萧绎能有此行动,也绝对不是意外。只是陈蒨作为他的部下,听到此消息准备作何行动,她有些猜不透。
“已经定下来了么?”
“是的。”
“湘东王称帝,为何不在健康?”
“健康王气涣散。”南风道。“他召人看了天象地貌,还是认定了江陵。江陵靠近上游,易守难攻,也是一大要因。”
“确实如此。”雨笑知道湘东王的高明。
“江陵适合建都。只是……有一利必有一弊。江陵此地,靠魏国太近。如今魏国如此强大,只怕将来国都有危险。”
“湘东王是个多疑之人,害怕自己人胜过外人,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来。”雨笑笑道。“姐夫是攻克健康的功臣,当亟思自保。我隐约可猜到他要我们姐妹做的事了。我收拾行装,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谢谢你,雨笑。”南风扶着她的肩膀柔声道,“我也是受你姐夫之托来求你。没想到,你会答应得如此干脆。”
“这没什么。”雨笑笑道。
“可是文暄今天下午刚回来。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南风一边说,留意着她的神色。
雨笑的神色却依然平静。“宴会上不是见过了么。”
南风叹了一口气。“分离数年,一见而别,你却无动于衷。看来你是真的不在乎他。”
看着南风怜悯的神色,雨笑倒乐了。她转身扶着南风的肩膀,笑道:“好姐姐,我知道了,我是无动于衷,可是有人心疼了。”
“你说什么呢。”南风反唇相讥。“我本是好心。我们明天一早就走,你不趁着今晚去看看他么?”
“不去。”
“为什么?”
“深更半夜,我一个女子如何方便?姐姐难道不知么。”雨笑的理由十分充分。“不如,我们一起去。”
南风想了想道:“不去。”
“既然我们都不想去,那就先各自休息吧。”雨笑笑道。
那夜月色很好,像白雪的纱裙轻轻闪着银光。文暄苦苦回忆往事,竟至不能成眠。他忧思彷徨了一整个夜晚,直到天色接近拂晓才沉沉睡去。梦境里,他仿佛听见外面人声嘈杂,却难以挣扎起身。毕竟他已经太累了。梦里雨笑的身影像白色的蝴蝶,轻飘飘地从模糊的视线里飞出去。漂浮的云雾让整个世界变得模糊,失去依附的灵魂难以控制地不停下坠。他就这样不知昏睡了多久,才被刺眼的阳光唤醒。健康的天色澄清透明,清凉的风也直抒胸臆,带有一丝朔方韵味。他努力收拾心境,去陈蒨大帐中议事。
他一路稳重地前行,尽量将冗杂的心情掩埋在宽广的战袍后面,不使人看出他一夜未眠的憔悴。旁人告诉他,陈蒨在中军大帐里已经等候他多时,只是知道他一路劳顿,特地叮嘱从人不可打扰了他的酣眠。
文暄有些感动,忙加快脚步,赶到他帐中来。
陈蒨身着明光铠,腰佩紫铜剑,稳坐帐中观看行军图,神色专注,平静无波,对他的到来似乎不曾觉察。直到文暄轻轻咳嗽,他才抬起头来,眼神中流露出平淡的喜悦。
“季大人。”他笑着站起身来,示意他一旁就座。“大人来到多时,为何一言不发?”
文暄淡淡一笑道:“见将军凝神沉思,是以不便打扰。”说着解下腰间青霜剑,递与从人,在一旁就座。
此时陈蒨已经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文暄却在健康的阴霾下苦度三载,二人心境天差地别。在陈蒨面前,文暄越发感觉到心底的凄苦来。然而他不愿这心境为陈蒨所见,造成双方的不悦。他相信以陈蒨的敏锐,定早知道他的心意,却从心底不肯认输,勉强自己作出貌似镇定的一个微笑。
陈蒨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仍然是神色如故地望着他。“季大人还是一点都没变。”他沉默了片刻,笑道。
“季某从来都是这样子。从在淮南王府便是如此。”文暄坦然道。
“我欣赏季大人的性格。”陈蒨闻言笑道。健康能够如此顺利攻克,季大人功不可没。湘东王即日就将在江陵称帝,诏令天下论功行赏。如今我已经草拟了奏报的名单。陈某特地想问季大人:大人劳苦功高,如今想要什么呢?”
“我没什么想要的。”文暄道:“只求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如此而已。”
“季大人不必觉得难为情。如今正是表功之时,大人为国受难,所为何来!”陈蒨并不理会他的话,只当是谦逊的推辞。
文暄无语,方才的话却是他心中真实的念想。如今的随波逐流,已经不会让他觉得痛苦,取而代之的是异常的平静。当他年轻气盛的时候,也曾经有过金戈铁马的梦想。如今梦想已经死去,他却并不觉得痛苦。
“季大人。”见他沉吟不语,陈蒨道:“陈蒨能有今天,全仰仗大人昔日仗义襄助。如今安能独享富贵!大人才能不输陈蒨,留在我处才能难以施展。我已经向皇帝表奏,举荐大人去江陵朝中为官。”
文暄闻言楞了一下。陈蒨这一步果然高明,明面上看是富贵无相忘,实则是将他再一次安排到湘东王身边去。他也又一次想起了雨笑。这次若去江陵,不知何时能再回来,恐怕再难见到她了。想起初见就要分离,心底里凄楚难当,万念俱灰。
“不必急在一时。”陈蒨将奏报放下,笑道:“季大人再考虑一下,这份奏报我先不差人送。除此之外,季大人还有什么要求?”
文暄思考片刻,轻声道:“季某确有两个请求,恳请将军准许。”
“你且说。”
“其一,淮南王忠勇殉国,晶坤郡主英烈流芳,当禀明圣上,重修衣冠冢,追封名号并昭告天下。”
陈蒨略一思索,答道:“可以。素闻两王有嫌隙,但如今表面功夫作作也无妨。若是你我可联名上书则更佳。”
“其二,临走前我想再见沈郡主一面。”文暄低眉,神色有些黯然。
“这件恐怕不能了。”
“为什么?”文暄不料他如此轻易便回绝。
“雨笑和南风已经秘密出发前往魏地,天亮就已启程,快马加鞭,现在已经远在百里之外了。”陈蒨望着远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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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北方的初春为何这么寒冷么?
仅仅是因为遍布山谷的积雪?
这一望无际的华丽山川,残雪皑皑,冻结了千秋百世的壮丽。阖上双目深深呼吸,冰冷的气息回荡在胸膛里,冻结成冰冷的剑锋,刺穿到心灵的深处。
生存确是痛苦的事。当历经万难活下来之后,生活已经面目全非。可是,我们还是要微笑着,自豪地说出感谢二字。因为山川的华丽,不是谁人都可看到。娘亲也曾经从这条道路走过,不知道她当时是否也为这山川喟叹,是否也与我是一样的心情?
娘亲啊,我仿佛见到了你的所见,呼吸到了你的呼吸,走在山路上连每一次举手投足,都与你重合,感觉到了你的气息,你残存在雪川空气里十几年的记忆。
“姐姐,你知道,北方的初春为何这么冷么?”雨笑沉默许久,终于问道。
南风笑了笑。“北方不冷,天下便无冷处。”
“我知道。北方多积雪。”
“是的。”
“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冷。”
“是么。”
“是的。我只料到天气会十分寒冷,却不曾料到,这里的寒冷可以冻透人的内心。”
南风沉默地望着她。雨笑这几年性格有些古怪,人前举止如常,独处时却一直是这样子。
“姐姐,你可知道我想起了谁?”
南风没有回答。
“姐姐怎么不说话呢。”
“我怎么知道妹妹想着谁人呢。”
“姐姐是觉得,我想了不该想的人罢。”她幽幽地道。
南风深色凝重地望着她道:“事到如今,妹妹所想的人,是……苏剑师。”她一出口便担心有失。空气里有死一样的沉默,山谷里吹来的风声更加清晰可闻。这印证了南风的猜想,因为雨笑没有矢口否认。
雨笑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该想他。”在遥远的北国,她终于承认那久远的思念,是来自冰鹤。无论分别多么决绝,爱恨多么强烈,终究有什么斩不断的东西,留在那年的冬夜里了。
“你后悔了么。”南风感觉到她并非如表面看来这么无动于衷。
“没有。”雨笑很干脆地答道。“我当时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就好。”南风望着她道。“可是,看你这样子,我倒宁愿你当时有选择的余地,你心甘情愿地放弃了他。”
雨笑叹道:“我们是被人拆散的。”玉琳蛮横冷漠的言行又浮现在面前,想来那段日子简直噩梦一般。
南风知道,她指的是玉琳对他们所做的事。雨笑虽然从来不挂在嘴边,却一直是怨恨着她的。“我知道,玉琳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是除了玉琳,就没有你们俩的原因么?”
是啊,若不是自己当时的倔强,后果又会如何呢?可冰鹤他真的值得托付终身么?雨笑默默无语。太阳出来了,遍布山野的积雪映着阳光,反衬出山峰壮美的轮廓。雨笑低下头,捧起脚下的白雪,手指冻得通红,感觉着那些寒冷带来的清醒。冷风吹过她的指间,将晶莹的雪粒摧起,扑打在她冻红的脸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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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不放心的人,就是你。”南风道。“你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有个姐姐真好。”雨笑叹道。“姐姐,我们临走时没有去见见文暄呢。”她还依稀记得,文暄那天的眼神好生悲伤,令她也忍不住有些心疼。
南风的眼神和雨笑一样,隐含担忧。
“是啊。他还有事情要办,不能跟我们一起来。”
“我们以后还能和文暄一起行动么?”
南风笑了。“可能陈蒨觉得,有些不方便之处。他已经打算推举文暄到江陵去,那日还与我商议此事。”
“姐姐一定同意了。”
“是啊。”南风点头道。“我没有理由反对。况且,这本是好事啊。”
“文暄不能和我们同来,真是可惜。”雨笑笑道。
“你对文暄倒底什么心意呢。”南风蹙眉道。“我猜想你是因为玉琳的事情,有些不喜欢他。可是那不是他的错。文暄和玉琳虽为兄妹,性格迥异。文暄这些年够苦的了。那天我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还念着你呢。你还不如早些嫁了人,好让他早死心。”
雨笑知道她的意思,淡淡一笑,转而道:“文暄应当早对我死心的。我倒是为他和晶坤可惜。晶坤她至今踪迹全无。那天黄昏,我看到文暄在帐里饮酒,愁思昭然。我很少看到他喝酒。我甚至有些想去陪着他喝上几杯。但是,他似乎不愿单独见我。我想,他当时还在为晶坤难过罢。”
“晶坤郡主和文暄一样,都是可怜人。侯景对他们做了什么,不是你我能想象的。”
“是啊。我没有想到,文暄会遵从爹爹安排去走这样的道路,更没有想到,晶坤的命运竟然会这样,她虽然骄纵,但罪不至此。”
“你恨晶坤郡主么?她和她母亲曾经那么对你。”
“我没恨过她。”
“是么。”
“是的。以前我只是羡慕她,觉得如果自己是她该多好。现在……”雨笑叹道,“若你是我,也断然恨不起来罢。”
“是啊。”南风叹道。“何况她后来还救了不少我们的人。我听人说,城陷那天,文暄独自一人在侯景的府邸失魂落魄地搜寻什么人,却一无所获。”
“我也听说过。”雨笑望着远方道。“晶坤要是不再回来,怎么办?”
“她纵使还活着,也不会再回来的。”南风道。“我听说,晶坤郡主是个很骄傲的人。她恐怕很难背负这些耻辱,生活在我们这些曾经的弱者之下。我知道,她和文暄惺惺相惜。可是,她曾受侯景的凌辱,不像文暄可以从过去走出来。也许她知道这些,才会选择离开文暄。也或许她已经选择了自尽,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文暄真可怜。”
“你不说晶坤可怜,反倒说文暄可怜呢。”
“我和文暄认识在先。”雨笑道。“如果没有遇见那个人,也许我爱上的人会是文暄也说不定。感情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她神色飞扬地微笑了。“我还记得。在沈庄,他抢了我的玉玲珑,而我偷走了他的马。”
“你不该逃走。”南风道。
“也许罢。”雨笑知道她在指责自己不该逃走,误打误撞遇见苏冰鹤,从此改变了一生的轨迹。可是如今一切都晚了。如果重新来一次,又能怎么样呢?人生又哪来那么多的“如果”?
“文暄若是到了江陵,倒是重新开始的好机会。等我们再见到他,也许一切都好起来了。”
“是啊。可是姐夫为什么一定让我们这个时候来到魏国呢?”尽管对于陈蒨的想法,雨笑已经猜测到几分,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南风也微笑了,她用手指拈起胸前的石鱼道:“你姐夫早就想让我们来看看这里的财富了。可是,宝藏是世家的宝藏。我把这些告诉了一个外人,妹妹,你后悔告诉我了么?”
雨笑沉默了片刻。“宝藏是世家的,但陈蒨所作的事情,和我们世家的利益一致。宝藏就是为了危难时候发挥作用的,此刻不用,更待何时。”
“你说得对。”南风道,“你想问题从来十分实际。”
“谢谢你的评价。现如今,只有你我来到这里,势单力薄,怕是找到宝贝也运不回去。”
“暂时不需要。这些宝贝存放在这里,只有有朝一日能够收复北国土地,才能用得上。至于那些乐谱乐器,也不是陈蒨关心的。”南风停顿了一下,道:“这次来主要求你办一件事。我记得你说过,地宫里有一台天枢仪。我们此来的任务,就是卜算天下的运势。”
雨笑知道陈蒨的想法,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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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似乎不愿向外人吐露心中的秘密,又飞下一场雪覆盖了进山的道路。雨笑记起金夫人曾经说过,上次母亲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里也是积雪连绵。至于冬春来到此地的原因,第一是在大雪封山的时节,山中人迹罕至。第二是在这个时候,才能出现明显的地分阴阳现象,找到太极峪。可是,她和南风在山中且走且寻,历经十几日,也未找到什么太极的影子。山中寒风凛冽,杳无人迹,这等苦寒和寂寥,她几乎要经受不住。雨笑有些气馁,再看南风也是精疲力竭。若是再不出山,只怕她二人就要被风雪吞没。
正在她二人寻觅无着之时,却有一个黑点出现在远方的山坡顶上。那黑点初看极小,移动却也迅速,转眼来到近处,二人方看清是一个老农夫摸样的人,戴着顶破毡帽,身着粗布棉衣,挑着一副扁担,担着两只小木桶,踩得厚厚的积雪咯吱吱乱响,边走边吆喝:“卖酒!卖酒!”
这声音若是出现在不远处的洛阳城,倒也罢了,端的出现在雪山之中,确是十分诡异。
雨笑奇怪道:“这大雪山中,为何会有人卖酒?”
南风提醒她道:“雨笑,小心。他定不是卖酒的。我看这个人非比寻常。”
正说着,那老头儿已经来到她二人面前。他走路速度之快,实令人吃惊。“两位姑娘,我看二位长相衣着,不是本地人吧!大雪天的,不在家好好待着,到这冰天雪地的地方来做甚么!”
雨笑心中一凛:他倒底是何人?遂先不答话,却暗自提气防备,以免他突然出手袭击。
老头却似浑然未觉,哈哈一笑道:“相逢便是知音,且饮我一碗酒吧!”
南风轻轻地道:“小心,不要上他的当。”
雨笑会意,赶紧回了个礼道:“多谢前辈的好意,但我等是女子,素来不饮酒。”
“你且先看看,这酒可不是一般的酒。你们不喝,那就请便,我可先喝啰!”老头儿笑着放下扁担,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石碗,哐啷一声放在前面的酒桶盖上,打开身后的酒桶盖,用带着长柄的竹筒子从后面量了一筒酒上来,一反手,碧绿的酒浆从竹筒里倾泻而下,清澈透明,如碧玉滑落在黑色的石碗中,一股淡淡的竹香慢慢升起。他端起碗,深情地看了一眼,一饮而尽。在雨笑和南风的注视中,他收拾好石碗,重新挑起扁担,咂摸咂摸嘴,扬长而去。
身后传来了粗犷的歌声,回响在山谷中。
“大雪封山门,相逢即是有缘人。喝我一瓢竹冰饮,嘿,忧愁烦恼无处寻!”
雨笑方才走出数步,闻声突然停驻。
竹冰饮?
这可是金夫人所说,爹娘与师傅他们喝过的——竹冰饮?!
她的脑海里开始飞快地旋转。竹子、酒、冰雪、世家……金夫人的回忆又响起在她耳边:“此酒名作‘竹冰饮’,本是极为罕见的酒。……秘诀是必须在收获季节将米酒酿成,却要再浸泡入足量新鲜竹叶,埋藏在空山竹林深处数月,使得其吸取地气中竹根精华。每当冬季来临,则要将坛子挖出,换成铜坛以防冻裂,带到北方严寒之处的冰雪中埋上数月。春季来临时候,将米酒过滤,再加入竹叶,将其埋藏回竹林中。如是反复三年,可得此酒。这酒本来不容易得,可巧萧郎有一位朋友,是个行走南北两地的商人。我们求告了他数次,方才给了这一坛……”
她蓦然回首,喊道“前辈留步!”
话还没说完,她也惊呆了。
那雪地上一片洁白,哪里还有老头的影子。甚至连老头儿的脚印也没有看见。
她赶紧回头追上去几步,只见到很远的地方雪地里孤零零一只木桶。又继续往前去,只见另一只木桶也似凭空落在一丈开外的雪地中央。
“前辈!……”雨笑四处呼喊,没有人回应。
“真是世外高人。”南风叹道。“他刚才担着木桶踏雪前来,脚步如此迅速,离去更是不留踪迹,此人轻功极高。”
“是啊。不知这位前辈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帮助我们,又不辞而别。”
“也许,是世家的老朋友呢。”
“也许罢。姐姐,他为何将这两只木桶如此摆放?这两只木桶定有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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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老者不知是何人,一直在默默遥望、关注着她们。他在雨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了援助之手,指出了太极峪安放双鱼的方位。
他究竟是什么人,他当年是否也曾经意气风发,是否曾经跻身抚笛世家的繁华,是否目睹了世家落寞和苍凉?
他一定是希望两姐妹重新找到宝藏,才有意点拨她们二人,指出宝藏的位置。殊不知,雨笑自己对于宝藏再次出世带来的是福是祸,心里都没有底。她失神地行走在冰封的雪山,如同走在自己隔世的记忆里。山谷的风飞扬起来,裹着细小的冰砂,如同银光闪闪的飘带伴随着雨笑乌黑的长发飘扬,浓密的睫毛掩不住她双瞳中幽深的思绪。
两枚石鱼契合在石碑上,石碑发出细小的震动,仿佛回忆中的心漏跳一拍。当年,是谁用同样的方式开启了地宫?那些年轻的音容笑貌早已远去。雨笑神色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痛,眼眸中升起雾气氤氲。飞旋的雪打在她玉石般光洁的脸庞,她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移动,任雪墙如拥抱般将她包围,甚至忽视了一旁默默的南风。
她用手指轻轻抚过地宫石柱上那些古老的记录。在记录的末尾,母亲刻下的笛谱还在,铿锵有力的笔画令雨笑动容。她轻轻地倚靠在那笛谱上,忍不住泪如泉涌。在这遥远的北国,竟然保留着母亲的笔迹,她日思夜想的母亲的笔迹。而她,是第一个重新看到这笛谱的人。母亲当日刻下这笛谱,是为了让她的女儿来看到么?她真的可以未卜先知么?看着这些笔迹,就可知道当日的母亲是如何果决坚毅。如今她的女儿以柔弱之躯苟活于乱世,恐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吧。雨笑抿了抿唇角,轻轻拭去了眼泪。她重新审视这曲谱,发现这是一首从未听过的曲子,只有寥寥数句,简单而秀雅的旋律宛然天成,却不失厚重,笔触的轻重都与声音的强弱相合。
“有谁想到,这就是天音笛谱,世人都梦寐以求的天音笛谱。”雨笑淡淡一笑,声音里却透着一丝苍凉,“原来它竟然如此简单,如此纯净,将强大的力量蕴含于内,做到不着痕迹。若非心静之人吹奏,恐怕难以领悟其中的秘诀,发挥其中的力量。天音笛谱不但是一段曲谱,也是一本秘籍,一部心经。”
她痴痴地笑起来,心中却是大轻快,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轻松起来。快步走过了剩余的黄沙地,走过铺满金粒的厅堂,步入真昼之珠普照的庭院。她穿过庭院的回廊,如同曾经来过一般熟悉。她似乎看见了两百年以前,这高楼的女主人也曾不止一次这样走过。庭院里生机勃勃,池塘里菡萏盛开,池塘边倒处是嬉戏游玩的侍女。然而,这些都不足以吸引女主人的目光。她只关注在高楼天台举杯席地而坐,含情脉脉看着她的那个男子,为他吹笛,为他起舞。可是,那个男子的样貌却看不真切。
雨笑踱步上了高楼的天台,那里除了天枢仪,空无一物。她来到天枢仪的刻盘前,望着苍穹,璀璨的星辰倒影在她纯净的眼眸里。那是一段段历史,一个个故事,无数难以尽述的喜乐与哀伤。她用力一推,没有将时间刻盘推向未来,却推向了刻盘的起点。
天象没有再出现星斗的分布,反而在苍穹中出现了八个字。
绿衣惊艳
天音出尘
这是绿衣舍人的丈夫对她的赞誉么?雨笑微微一笑。绿衣舍人与丈夫恩爱有加,令世人钦羡。当时修建这座高楼之时,一并修建两座,一座存在洛阳,一座存在终南山的地宫,以便死后仍可双宿双飞,安享富贵。可是,突如其来的变故,却使得这段姻缘提前结束。在血红的夕阳下,面对心上人的质疑,绿衣舍人最后选择了坠楼,香消玉殒。那男子心如死灰,不久也淡然赴死,与她相伴泉下。
洛阳城内的楼宇已然残破,而这座陵墓内的高楼却永不改变地诉说着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每位世家的少主都掌管陵墓的密钥,得以进入地宫重温这一切。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悲剧的开始,带来了一代代少主悲剧的命运,就连沈敏和雨笑也都没有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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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一直以来看文的朋友。不定时更新。
绿衣舍人(绿珠)的故事是最初的设定。
背景音乐:大提琴曲《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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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魏国归来之后,雨笑向姐夫提出,要选择一处幽静的院落,当做自己的府邸。
“不需很大,我只是想有一点自己的空间。最近健康初定,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把从前积攒的乐谱书籍整理一番。南越的书籍,我已经派人回去抄写。等抄本运回来之后,可于此地存放。金凤公主正着手抚笛世家的重建,若世家的乐人到健康来,也可以住在我这里。”
陈蒨很大方地满足了她的要求,把将军府附近的一处旧宅院送给了她。一如她的要求,不大,却很幽静,有多间厢房可供藏书。庭院中央是青石板的地面,门口有两棵高大的梧桐树,宽大的树冠几乎遮盖了半个前院。这一切都使雨笑感到心安,她由衷地喜欢上了这处府邸。
“雨笑,你不想和我们再住在一起了么?”南风道。
“我会经常来看姐姐的。”她笑道。
“如今这府邸已是你的,可以给它重新起名字。”正门的门楣上方,石刻的“疏桐”匾额已经有些模糊不清。
雨笑思索了片刻,道:“就依照原来的样子,不再更改。名字只是个记号,有没有真的无所谓。”
“也罢。”南风道。“我从身边人给你找几个侍女,再找几名放心的侍卫,府邸再小,也是郡主府,不可失了礼节身份。”
“如此多谢姐姐了。”雨笑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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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笑自从住进郡主府,便整日在府中厢房闭门不出,凭着记忆将几年来所见的乐谱整理成书册。陈蒨和南风派人送过来笔墨纸砚,另有五排金丝楠木的书架,雨笑将平日收集的曲谱堆积在上面。
一日她正埋头书写,侍女报道有人叫门。
“什么人?”雨笑搁笔问道。
“一个十几岁的女子,一直在门前探头探脑的。我们看她可疑,就上前盘问,她说是从前伺候过郡主的婢女,姓碧,要求见郡主。”
从前伺候过自己的婢女?雨笑挑了挑眉,唇角不自觉勾起一个弧度。
“这太有趣了。”她玩味地笑道。“叫她进来。”
不久,婢女们就带着看上去风尘仆仆,还背着包袱的碧云奉走了进来。
“奴婢拜见郡主!”雨笑刚及看清碧云奉的面容,她已经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已经双眼泪汪汪。“原来郡主在此地,奴婢这两年找郡主找得好苦啊!奴婢来到健康,无依无靠,请郡主看在奴婢以前伺候过您的面上,收留奴婢吧!”
望着她喜极而泣的样子,想想她从前为人没有可圈点之处,但毕竟不坏。雨笑甚至也无法分清,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她一时犹豫不决。
“云奉。”雨笑叹道,“你是真的这两年都在找我么?”
“奴婢怎敢欺骗郡主呢!郡主那次被龙步云掳走后,就再没有回来过。王妃可是为此责罚了奴婢呢!如今,王爷和王妃都不在了,我们这些人,以后又靠着谁呢。”说着流下泪来。
雨笑不愿去想那些过往的事,云奉提起的时候,她却忍不住侧耳倾听。若是把云奉留在身边,等于将自己和过去的联系又加强一分。她有些气恼今天见到了云奉。在她心中,那些人和事已经都成为过去,战争已经将一切抹去。如今健康新建,却有一个碧云奉来缠着她哭闹。
“这样吧。”雨笑合上手中的书本,吩咐手下的侍女道:“我这里人手已经够了。最近军中正在招募浆洗缝补的女工,俸银也还充足。你们就拿我的帖子,带她去吧。”
领头的婢女答道:“是。”准备搀扶碧云奉起身。
谁知碧云奉却不领情,哭喊道:“郡主!奴婢不当浆洗工!奴婢只要留在府中,不求贴身侍奉,只求能常见到郡主就好!”
雨笑却不想常常见到她。看到云奉,她有种回到王府的感觉。当日王妃的所作所为又浮现脑海,冰鹤的曾经深情更是挥之不去。她叹道:“陈将军治军有方,去军中比在我这里好。你走吧。”
“郡主是不是很讨厌奴婢?”碧云奉望着雨笑,有些绝望地道:“奴婢自幼在王府长大,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如今,王府的人都散了,主子们都死的死,走的走,看到郡主,奴婢有种回到家的感觉,郡主却不想收留奴婢。郡主可知道,奴婢之所以来找郡主,就是知道,郡主爱护婢子们,从不打,也不骂,上次奴婢挨打,还是郡主夜里给奴婢上药……”
“这些都没什么。王府已经没有了。你不值得为了这些旧情面,一辈子委身为奴。”雨笑淡淡地道。说完她站起身,离开了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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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起了清冷的雨,打在梧桐叶上,沙沙作响。
婢女送来了简单的晚饭,髓饼、一碟青菜和一小碗鱼汤。
雨笑放下手中的书,问道:“碧云奉已经去军中了么?”
“回禀郡主,没有。她还跪在院子里。”
雨笑叹了口气,道:“给她送把伞去。让她跪够了就走。”
侍女将伞送去,一会却又拿着伞回来了。“回禀郡主,她不要伞,只要求留下。”
雨笑苦笑了一下。从前她从未发现云奉有如此的执着。大约是战争使得人们都改变了。生存不易,只要有一根救命稻草,一定抓住死活不放。她自己也在战争的磨练中,渐渐变得心如铁石。
“也罢。让她留下吧。”雨笑淡淡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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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音乐《大地的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