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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历阳城陷(上) ...

  •   一日后,侯景大军万人兵临合肥城下,骠骑千群,长戟林立,旌旗遍野,埃尘连天。钲鼓擂声震四野,人心慌乱,合肥危急。季文暄、龙步云、苏冰鹤一行三骑,铁兜鍪,明光铠,腰佩胡刀,挺仗长戟,肃然屹立于城下阵前。
      季文暄心知此时萧范军大部已经开往历阳,萧范行营并不在合肥,合肥此刻由王明易代为镇守,心中少安,只盼王明易能够协助太守,苦守城池,以待援军。
      “城里的人听着:历阳城已陷,合肥早已孤立无援,再坚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还不速速弃城开门投降!”
      “季文暄,苏冰鹤!你们枉为梁人,却为叛军卖命,有何脸面在城下叫阵!”城头突然响起了叫骂声,只见一个身形瘦高的人影,是王明易在上头呼喝。这个年青人因为过于激动,胸口起伏肩膀耸动,脸色都有些涨红起来。
      季文暄心中暗自担心:龙步云心机深重,恐怕看得出萧范不在城中。
      龙步云瞥了一眼,嘿地一声冷笑了出来:“我当是谁呢!城头的毛头小子你听清了,这季将军原本还是你的顶头上司,怎么还呼名道姓的,连点教养都没有!教你们王爷出来说话——我们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不屑于和你打交道。”
      “你……”王明易顿时语塞,季文暄心里一阵着急,只听得又一个女子声音响起:“龙步云,你是什么东西,我们王爷也是你配见的?!”
      苏冰鹤心里一惊,这是萧金凤的声音!只见她一身红衣快步走上城头,指着城下叱道:“龙步云,就你这种人也配来叫阵,你们军中无人了么?你们的头儿怎么不来呢?想必,是临阵退缩了罢!”
      “怎么能说我们军中无人了呢?”龙步云往身边一指,笑道:“萧姑娘,我身边这两个人,你难道不认识么?这不曾经是你们萧梁大大的人才么?倒是你们这么大个合肥城,怎么叫个青楼女子上前来叫阵,你说,是哪边无人呢?”她刚说完,身后就传来一阵哄笑。
      “龙步云!”苏冰鹤低声怒喝。
      萧金凤面现窘迫之色,忙从身后拉了一个人来道:“苏冰鹤,你怎么能作出这种行径!你看谁来了?”
      苏冰鹤抬头观看,心中大惊——这来人老态龙钟,气宇不凡,竟然是自己的师父——季天佑。
      师父已经闭关多年,他做梦也想不到师父能出现在这种场合。
      “师父?”他有些心虚地嘀咕了一声,季文暄听在耳中也吃了一惊。
      这……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父亲?他握着缰绳的手沁出了冷汗。
      只见那老儿望着苏冰鹤和季文暄,神色复杂。
      “冰鹤逆徒!我听闻你被叛军所俘,你定是经不起威逼利诱,才作出这种事情!我今日当亲手杀了你,为国除害!”说着怒击城墙,砖石尽裂。
      苏冰鹤心里五味杂陈,想到师父的教诲,想起淮南的百姓,又想起了南风——她女扮戎装,就跟在龙步云的身后,一剑可以毙命的范围之内。可惜他穴道为龙步云所封,虽然刀剑在手,却无力施展,只能眼睁睁受他挟制。
      南风昨日的话语还在他的耳边。
      “苏剑师可以放心说出真相。龙步云不会要了我的命。”
      “为何?”
      “龙步云之所以借助南风要挟于苏剑师,是因为他吃准了你不忍心南风受到伤害。但是他想不到,一旦你说出真相,即使杀了南风,又有何用?南风只因是雨笑的姐姐,便可用来挟制苏剑师,当然,还可用来挟制季大人。所以,公子尽管放心,南风不会死。但是,苏剑师你的性命,着实堪忧,恕南风说一句,只怕即使这次你不说出真相,今后也难以保全,除非——你要做到同季大人一样。”
      “我做不到。”他叹道。
      “那只盼苏剑师好自为之。如能尽可能保全萧梁,功名将垂于青史。”这是南风最后的赠语。
      难道,就只能如此了么?
      “臭小子,为敌所俘竟不速求死,我今日就射死你,免得碍手碍脚!”
      他思想未竟,只听飕的一声,一支利箭破空而来,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
      苏冰鹤的瞳孔骤然缩小。师父,他要亲手杀了自己!
      此时季文暄的剑已应声出鞘,反手将那箭锋横在他胸前一挡。利箭击在青霜剑身,发出了尖锐的巨响,顷刻粉碎成数截,如数击穿了苏冰鹤胸前的铠甲。青霜是把名剑,坚韧的剑身终究是挡住了那催命的箭矢,但季文暄还是感到虎口猝然剧麻,剑柄险些脱手。
      剧撼之下,苏冰鹤只感心口剧痛。他神色痛苦地注视着城墙之上的季天佑,半晌兀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萧金凤大惊,一把拉住季天佑喊道:“季前辈!!快住手啊!您这都作了些什么!”她望着城下的苏冰鹤,含泪喊道:“冰鹤!你一定有你的苦衷,对不对?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啊!”
      苏冰鹤只觉胸口疼痛欲裂,季天佑那一箭的深厚内力,虽然被文暄挡去了一半,仍不亚于数箭穿身。
      “历阳城根本未陷,一定要顶住!”他忍痛拼尽全力,向城中喊道。
      季文暄大惊——冰鹤这么做,一定会送命的。
      “苏冰鹤!你真不在乎沈南风的死活?”龙步云冷吭一声,手一扬道:“把这两人都拉出去,用他们的血祭旗!”
      季文暄仗剑喝道:“龙步云,你敢!”
      话音未落,身后一声钝响,苏冰鹤已经坚持不住,坠于马下,尘埃四起。
      
      “冰鹤!!”萧金凤见状心急如焚,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转身欲冲下城去,被季天佑一把拉住了。
      “前辈!”她拼命挣脱他的手,道:“你还想怎么样?!冰鹤现在很危险,我们一定要去救他!!”
      “你救不了他。他是死是活,就要看他的造化了。你们一定要撑住,等待援兵。”季天佑冷冷地道,脸上的肌肉却有些抽搐:“他果真是我的好徒儿。放心罢,他这一箭不是白挨。淮南的百姓们会记住他的。”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萧金凤简直不相信季天佑还能这么振振有辞,仿佛刚才那一箭不是他射的。“哪个师父不心疼自己的徒儿?你却巴不得他早点死!要是冰鹤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决不会原谅你!”说着,眼泪已经是止不住地流出来,湿了双颊。
      “那我说点有用的。”季天佑望着她低声道,“萧丫头,别人不知道你爹爹是何人,可是我知道。萧范扣押你们兄妹,也没能让他改变主意。你爹爹的救兵若是再迟迟不来,我们可就栽在他的手上了。”

      十月的天气冷得无情,让人情不自禁地心寒。朔风吹起漫天的黄沙,天色总是阴暗得一塌糊涂,像是随时要准备哭泣。
      季文暄手中的剑安静得如同沉睡一般,一如他冰冷无波的表情。
      冰冷,有时却蕴涵着灼伤的力量,如烙铁紧贴在心口,便是最敏感的人也说不出那感觉叫做什么。也许那叫作痛苦,也许,只是因为太麻木。
      飞扬的沙粒打在他脸上,穿行在他扬起的衣袂间。他举起手中的剑,用了几乎是最慢的速度,姿态完美无缺到有些凄越,剑锋所指之处,已穿越了无数荏苒光阴。
      他一直很隐忍,不让人看出他的剑锋在微微颤抖。
      也许,颤抖的并不是他手中的剑,而是他的心,在跳动之间隐隐作痛。
      然而,面对他无情的剑锋,苏冰鹤只是有些艰难地微微一笑。
      “季兄,我曾刺你一剑,如今……我们两清了。”
      那如同阳光般的笑容绽放开来,没有人读得出其中的豪情与悲伤。
      多年来,无论是在饮酒舞剑的快意时刻,还是在海誓山盟的情人身旁,他始终都带着这一脸阳光般的笑容。这笑容,是他最后的骄傲,也是他给文暄的最后馈赠。如今,文暄亲手结束了他的生命,让这笑容不复存在于世间。
      冰鹤你……说这些作什么?我对不起你……
      “季文暄,你知道么?你真的很可怜呢。”龙步云拊掌冷笑。
      “文暄,你做得很好!”侯景道。他拄着手杖,转身向随人道:“我们走罢。”
      其它的人都陆续离去,沙场上只剩余他们两人。
      鲜血,像疾雨般滴在沙上。
      “她一定还活着……替我……好好照顾她……”这是冰鹤最后的话。冰鹤说这话时的语气很恳切,令人不忍拒绝。他的笑容已经有些疲倦,却似乎是在等着文暄的答复,不肯倒下去。
      文暄听不下去,咫尺之遥,冰鹤却至死都保存着那份高傲和宽容。
      他倏地抽剑,在飞溅的鲜血中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血顺着剑尖滴下来,他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剑。
      只有他季文暄知道,冰鹤是自己撞剑身亡,因为怕自己下不了手。
      狂沙飞扬起来,如一曲长歌,掩埋了他身后漫长的悲哀。
      
      季文暄回到行营,连夜疾书:“今侯景留其外弟王显贵守寿阳,佯称游猎,径袭谯州,以图历阳。若历阳陷,将由采石济江而下,建康必危。临贺王暗通侯景,殊不可信。请王爷急发二千人往据采石,截住贼景。另望邵陵王出援,借机袭取寿阳,使景进退无路,方可求胜。”准备密遣使者奏报于萧范。发信之前思虑再三,又加几句:“今合肥被围,湘东救兵迟迟不至,恐有私心。前日湘东王部将陈霸先妻侄为景所收,举动掣肘。湘东一派,不可寄予厚望也。”
      他方书毕封好,沈南风叩门进入。考虑到南风乃陈蒨一派,又隶属湘东,他匆忙将书信藏于几下。
      “姑娘深夜所来何事?”
      “南风特来拜谢大人。”沈南风道。“若非季大人出面相救,南风只怕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原来白天在侯景面前,季文暄为了保护南风颇费周折,侯景为了笼络于他,便将南风赐他为婢,是故龙步云才无法深究。
      “这只是权益之计。如今姑娘在季某府邸中居住数日,还需回到陈将军身边。他如今日子不好过,很需要姑娘的陪伴。”文暄劝她道。
      “对于南风来说,在季大人身边更为安全。若是继续停留在陈蒨身边,只怕随时会被他用作挡箭牌。”南风望着他叹道,“这,就是陈蒨与季大人不同的地方。只是季大人方才所作之事,何须瞒我。”
      文暄心里一惊,只听南风道:“大人的立场,明眼人一看便知。但如今我们在一条船上,若是合力方能取胜。今日之事,南风便当未曾看见,大人不必担心。”她款步走到门边,转身道:“大人今日恐怕心力耗损甚多,还是早日休息罢。南风告退。”
      “南风姑娘,”季文暄喊住了她。
      “大人?”南风停在门口。
      “南风姑娘,你能陪我在院中走走么?”文暄突然很想同她讲几句话。
      南风点点头,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屋门,来到廊前。月色很昏暗,大雨将至。
      “大人是为了苏剑师的事难过罢。”南风叹道,“如今人死不能复生,大人何必自责。若要成就大事,便不能顾忌一城一地的得失,于人亦是如此。苏剑师以一身之命,以徇国难,功著鼎钟,名垂竹帛。大人应该心安才是。”
      “姑娘心怀广阔,定难理解季某的心事。”季文暄只觉心中苦楚无限,叹道:“冰鹤,他是自己撞剑身亡的。”
      沈南风闻言,也为之深叹了一口气。“原来苏剑师拼却性命,成全了季大人。若他在天有灵,望他会保佑我们,早日脱离险境。”
      二人举头望着天空中的阴霾,月色迷蒙其间。
      
      “怎么,听说你今天身上不舒服?”龙步云走进密室,问道。
      “只是突然心口痛,应该不碍事。”雨笑奇怪龙步云为何夜里来访,追问他道:“今天,我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倒底发生了什么事?”
      龙步云调笑她道:“外面发生的,唯战事而已。可能是这几日我过来得少些,是故你才心中烦闷所致。”
      话未说完,雨笑心中不悦,道:“休要胡说。”
      “怎么,说中了你的心事?”他调笑道。
      雨笑不语。反正好说歹说,都难逃此处。
      “你就那么盼着出去?”龙步云似是读懂了她的心事,苦笑道:“外面的世界,已经不是女人好待的地方了。我这可是为你好。若你出去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是要为佳人心痛的。”
      雨笑盯着他不语,她这两日练内功已初见成效,只是时机未到。
      “听说你的萧声很是悦耳,”龙步云笑道,“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聆听?”
      “我只是初学,不堪入耳。”
      “你为何如此谦虚?若蒙不弃,今夜龙某人愿与郡主琴萧合奏,共赏月色。”
      “今天我身体有些不适,恕难从命。”亏他想得出,雨笑心中嫌恶,推诿道。
      “你就这么讨厌我?”龙步云盯着她的眼睛道。
      “若你不是叛军之将,可能会好些罢。”雨笑叹道。即使他不是叛军之将,也一样不令人欢迎,她忍不住这样想。讨厌一个人,有时并不因他相貌丑陋,而是因为他的性情让人无法容忍。
      “我本是王族,却得不到王族应有的权力和待遇。所以我才投靠侯景,靠他对付萧衍。你以为我愿意投靠他么?我告诉你,我看那跛脚豺狗早就不顺眼!他想利用我,然后把我一脚踢开,以为我是傻子么?”龙步云恨恨地骂道,拉起她的手道:“你跟我到上面去透透气。”
      “快下雨了。今夜空中没有星光。”雨笑挣脱了他的手。
      “为何最近的天气这样反常?”
      雨笑不语,她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
      淮南王府。自从王爷征战在外,就少了好多热闹,前一阵子雨笑被虏,文暄投敌,最近几天连季玉琳也不见了。
      “怎么,这几日没见玉琳?”谢宛湘望着空空的厅堂,质问道。
      “这……”碧云奉有些紧张地道:“她前几日就已出城去了……”
      “出城?”谢宛湘有些意外:“你怎么早不说?她去哪了?”
      “去投她哥哥,季总管了……”
      啪!谢宛湘狠狠一拍桌几,怒道:“无法无天!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
      “合肥城里,最近跑了好多人!季玉琳她临走那天说……”
      “说什么?!”
      碧云奉吓得缩成一团,道:“……如今都不在同一处,走都走了,还讲什么主子奴婢,辞什么行。”
      这正是季玉琳的一贯作风,碧云奉如实禀告,只是将玉琳的嘱咐隐过不提——“我哥已经投了侯景军,我留下还能有什么好处。你不是早就想作侍女总管么?我看得出。等我走后,你便如愿。这套领侍的衣裙,便送你了。”
      玉琳走得干净利索,临走就留下这句话。
      云奉禀告道:“她将王府发放的领侍衣裙都留在住处,人已经离开了。”
      谢宛湘气得七窍生烟,怒道:“你也给我滚出去!”
      碧云奉连忙奔出门去,还未到门口,又听得王妃喊道:“你给我回来!”
      她吓得一身冷汗,又连忙奔回来:“主子还有何吩咐?”
      谢宛湘平静了一下心中的怒气,眼神凌厉地盯着碧云奉。“你不是早就想作侍女总管么?我看得出。季玉琳走得正好。从今天开始,她所有的一切,便是你的了。你可要乖乖听我的话,不然,你可是无人投奔!”

      碧云奉闻言心中暗喜,连忙领了命去了。谢宛湘在这里却是气不打一处来:佟玉和季天佑的这一双儿女,自从进了王府,便没有认认真真听过几天话,为人作事,阳奉阴违。如今他们翅膀硬了,便远走高飞,临走连个招呼都不屑于打。文暄倒还罢了,玉琳的脾气秉性简直和佟玉七分相象,真不知道自己收留他们为奴,多年来的朝夕相处,是折磨了季天佑夫妇,还是折磨了自己?
      “玉琳走了,你何必生气?”上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谢宛湘吓了一跳。这人来得无声无息,她竟然未曾察觉。
      “季天佑!”她抬头道,“你怎么来到王府的?你给我下来!”
      伴随着笑声,季天佑从屋顶跳了下来,他在梁上坐了多时,对下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宛湘啊,你的脾气比从前更大了些,这样可不好。况且你用个什么人不好,这丫头我看靠不住。”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呢?”她微笑道,尽量摆出一副雍容华贵的神态,“十几年了,你难得来王府看我一次。今天晚上见到你我可真意外。”说到意外,季天佑与她记忆中不同了,他确实苍老了好些——这可能是因为儿女不在身边,也可能是和佟玉在一起并不幸福,总之,他过得并不十分好,这令谢宛湘心里多少感到一些安慰。但是他的容貌轮廓并没有多大改变,她看在心里感觉不舒服,总像是有些什么,疙疙瘩瘩坎在心窝子里。
      “看看你说的,我关心你,有什么不对么?”季天佑很自然地笑道。他总是很轻易地就能将爱情和友情分得清楚,而这是谢宛湘最受不了的。
      “你必须赶紧离开合肥。合肥恐怕撑不了多久,此地不可久留。”见她一副不以为然之色,季天佑继续道:“化妆成普通女子的模样,趁着夜间离开这里,就不会被人认出了。今夜我要突围出城。若是你愿意,可以和我一起走。”
      “一起走?”谢宛湘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去哪里?”
      “离开合肥。我以前对不起你,因此在这关键时刻,我更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那以后呢?”她问。
      “我会送你到萧范军中,那里比较安全些。”他还是公事公论。
      “原来如此!”她赌气冷笑道:“我不需要你的帮助。这王府我住了十几年了,怎么能轻易离去!合肥一定不会有事,我会在这里好好操持家务,安心等萧范回来——他一定会回来的!”在季天佑面前,她总是十分固执,这点连季天佑也拿她没法子。
      “萧范如今只怕在历阳行营。”季天佑道,“历阳是军事重地,无论是侯景军,还是萧范的军队,都不惜一切代价地在争取时间和胜利。经此一役,只怕就是取胜,也是元气大伤。如今,他根本顾不了合肥。各地的援军又迟迟不到。你作为他的王妃,为何不带着女儿到他的身边去,也好让他少些后顾之忧。”
      “我们自己会走。”她道,“不用你帮忙。”
      “宛湘,你要想清楚,多人突围,胜算比较大。若是我今晚走脱,日后你们再想出城将会更困难。”
      “我考虑一下。”谢宛湘见他说得恳切,也动了心,“坤儿那里,我先去说好,收拾行李,等决定了再走。”
      “事不宜迟。尽量少带行囊,带上兵器,另加几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今天夜里子时突围,亥时三刻,我们在北门附近会合。若是那时你不来,我就不再等了。”季天佑神色郑重地说完这番话,就翻出了窗户,消失在夜色中了。
      谢宛湘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转身回到座位边启动手柄下的机关,打开了墙上的暗格,里面的蟠木龛中央,摆着一把金花嵌银,精光四射的铜琵琶。
      “他和佟玉果然是两口子,来来去去都是爬窗户,一样的秉性。”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毒郎中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你决定要走了?”
      “是的。”
      “这把琵琶你已经多年未曾使用了。”
      “不错。”
      “你准备带着它去突围?我怕你的武功已经不足以杀人。”老妇冷笑道。
      “那倒未必。”她伸手将琵琶从龛里取出,那沉甸甸的感觉和多年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她将手指在弦上轻轻轮弹,珠玑般的音律重新从她手下流淌而出的感觉令她心里一惊。
      心中竟然有种久已不觉的慌乱。
      “从离开季天佑准备嫁进王府,你就没有再弹过任何曲子。你是手生了罢。”
      “也许……是罢。”她抱了琵琶,若有所失地道。
      “你说过,若你再见到季天佑,便要亲手杀了他。为何所说的都不算数?”
      “如今,还不到时候。”她敷衍道。
      “别装了,你是心软了。”毒郎中道,“你怎么每次见到这个男人都这么不争气?真是可恨!想来你被他抛弃也是自找的。”
      “若是沈端方还活着,你见到他又会怎样?”谢宛湘听她提到自己的痛处,反唇相讥道。
      “这怎么能比呢!”毒郎中道,“我可是全心全意对付他的后人,顺便也帮帮你。对季天佑,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可以帮你。”
      “少安毋躁。”谢宛湘道。“这次我们一定要借助他逃离合肥,并赶在到萧范那里之前杀了他。”
      “这就对了!”毒郎中大笑道:“这样,才是我们好样的小西韵嘛!对付这种男人,绝对不能手软!你快些去通知坤儿罢!”
      谢宛湘应声离去,再来说服萧晶坤。
      “我不去!我要在这里,帮爹爹守住合肥城!”晶坤对此事很是反对。
      谢宛湘苦笑女儿的天真,只好将季天佑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娘亲,您糊涂啊,若是我们都离开了,合肥城岂不是更守不住么?那王府怎么办,合肥的百姓怎么办?”
      “如今,顾不了那么多了。”谢宛湘望着女儿道,“为了你的安全,娘亲一定要带你去投奔你爹爹!”
      
      “季前辈,你见到谢王妃了?”萧金凤趁着夜色,在剑坊的花厅前点起火盆。红红的火光燃烧起来,照亮了她的脸庞。
      “见到了。我和她们约好了亥时三刻在北门会合。”季天佑道。“金凤,你这是在作什么?”
      “临走之前,我想给冰鹤烧点冥纸。”萧金凤把纸钱投进火盆,淡淡地笑着,眉梢却流连着抹不掉的哀伤。“他花起钱来,其实还是很大方的。我怕他没钱买酒,又不舍得卖掉自己的剑,会很为难。”
      季天佑一时无话。只见她打开一坛女儿红,倒了一大碗泼洒在廊前的地面上,眼神却迷离地望着前方,好像冰鹤真的还在眼前。
      “除了我,谁会想到来祭奠他呢?”她继续道,“是我那个没主意的哥哥萧方智、你投了敌的好儿子季文暄、还是那个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的沈郡主呢?”
      她又倒了一大碗酒,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有了几分醉意。说起雨笑,她心里恨起来。“沈雨笑,她是什么玩意!我早就不看好他们在一起,要不是因为她,冰鹤哪会有今天的下场!我真后悔,为什么那天冰鹤要走,我就是没拦住他!我没拦住他啊!”火光中她拔出了剑,两行热泪从她秀丽的脸颊上滚落而下,滴在火盆中。“冰鹤,今晚突围,我要用你给我铸造的这把凤鸣剑,取他们的首级来祭奠你!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我们能够成功!”
      “金凤,也给我斟一碗。”季天佑望着火盆,伸手道。“冰鹤徒儿,你遭此不测,为师今晚一定为你报仇,并达成你的心愿!”

      龙步云夜里巡视行营,以防合肥有变。只听得城上远远传来一阵乐声,虽然相隔数里,却听得真真切切,声声震人心弦。他心里大惊道:“有变!”忙急点了两千军马,亲自去到城下。待到城下,见北城门已开,涌出一队人马,不由分说,径直向城外冲去。为首的正是季天佑、萧晶坤、萧金凤。季天佑和萧金凤是报仇心切,萧晶坤是一门心思要杀敌突围,俱是见人就杀,见马就砍,手下全不留情。龙步云手下士卒与之相较,均是武艺平平之人,加上不胜城头频频传来的乐声,纷纷手脚酸软,无力应战,竟任凭他们冲了出去。季天佑一马当先,冲在前面,龙步云恨得咬牙,拍马追了上去,与他战在一处,一连数合,胜负不显。萧晶坤见状,忙将身边敌军一剑砍于马下,往城头上喊道:“娘!”
      城头站起一抱琵琶的美妇人,一身戎装打扮,显得英气逼人。原来这正是谢宛湘。她在城头奏乐良久,见时机已到,遂即将琵琶往肩后一背,轻身从城上跳下,稳稳落在马背上。她侧身急避过了几剑,身后十几骑人马飞快靠拢了过来,将她围绕在中央。她见季文暄和龙步云相斗正酣,忙抓紧缰绳,向萧晶坤道:“坤儿,咱们快走!”
      “娘!咱们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哪!”萧晶坤又向身边连砍数剑,喊道。
      “别管那么多,快走!”谢宛湘喊道,随即拍马离去。
      萧晶坤见状只得跟随,数十骑人马跟着掩杀出来,空余下季天佑和萧金凤被贼军团团围住,奋力厮杀。
      “谢宛湘,你这个小人!”萧金凤见谢宛湘带领人马飞奔而去,心中又急又愤,喊道:“季前辈,怎么办?”
      “有我在这里撑着,你快走!”季天佑的剑术已臻化境,奈何龙步云的剑法诡异奇特。是以二人拆解,颇费功夫。身边的贼军不断涌上来,他分神对付,已经是有些吃力。萧金凤心里十分为难,若是留他一人在此,恐怕力尽难当;但若是自己留下,亦是帮不上多大的忙。百思无计,力气也渐将耗尽。突然闻得城楼之上,又传来一阵乐声。
      这阵乐声与方才的又有不同:方才谢宛湘弹那玲珑火铜琶,其音铿锵有力,跳跃如珠阵,声声乱人心魄;这乐音却是安宁和缓的琴音,透露着一丝淡淡的清雅倦意,闻者方欲听之,却已周身无力了。龙步云觉得心中不适,遂运内力相抗。□□的良马亦开始倦怠不已,脚步不灵便起来。稍一分神,季天佑已经一剑直取他心口,他忙招架之时,季天佑却已收剑,弃马而逃,奔出一丈开外。萧金凤见状紧紧尾随其后杀出,二人施展轻功,直奔东去了。
      待他们走远,城头乐音乃止。黑影里,金寿芳将有些颤抖的手指缓缓从琴弦上移开,转身按住胸口,猛烈地咳嗽起来。
      
      是夜,萧范在行营中突听得帐外马嘶,人报合肥方向来了数骑人马。他因出门观看,却见是谢宛湘和萧晶坤身被戎装,杀得一身血迹,引数骑人马飞奔前来。萧范惊问其故。谢宛湘因陈道:“合肥被围,我们母女俩在王府整日担惊受怕。知历阳决战在即,不忍因此拖累王爷,是故夜里闯出包围,冒死前来见上一面,也不负你我夫妻一场!”遂与萧范相扶痛哭。
      “娘亲,爹爹,好久不曾见面了,为何一见便如此伤怀?”萧晶坤劝道,一面脱下身上的战袍,“爹爹,今天夜里,女儿方尝到手刃贼军的痛快,杀得真真是过瘾!”
      “是么?”萧范转身仔细端详女儿许久,破涕为笑道,“坤儿,你当真长大了。能为国尽力,确是可喜之事。真不愧是我萧范的女儿啊!”
      “那还用说。”萧晶坤扬眉,一双大眼睛分外有神,“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坤儿,看你。还是不改淘气的秉性。这可是在军营,行事不能太任性,记住了么?”谢宛湘怕她提起季天佑之事,忙笑道,“看你一脸灰土,快去帐外教人打水来洗把脸。”
      萧晶坤出帐去,见王明易恰在帐外不远,便小跑了几步过去道:“王总管,你且教人打清水来与我们盥洗,并安排一下我们母女的住处。”
      王明易忙受命道:“是。属下刚才已经和值司说过这事了。今夜时间仓猝,先在王爷大帐旁临时腾空一座帐篷,小郡主和王妃暂住在这里,明天再慢慢收拾,行不行?”
      “行,你快去准备罢。我们也乏了。”萧晶坤道,转身回来,在门外只听得帐内谢宛湘对萧范道:“王爷,宛湘对不起你!”声音似有哭腔。
      晶坤闻声止步。
      “如今我们母女是来了,可是雨笑,我却没有能把她带来见你。你们父女俩聚少离多,最后也没能见上一面……”
      “宛湘,你别说了,”萧范似是很着急地打断她,“刚见面好好的,说这些作甚么。”
      “我觉得,我对不起这孩子。我没有照看好她……”
      “这不是你的错。这孩子福薄,不怨你。”萧范叹道。“我听说她是为国而亡,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我萧范的女儿,个个都是好样的啊。”
      “王爷,你终于肯承认,雨笑她是你的女儿了。”
      “我什么时候不承认了。”萧范叹道,“我只是怕你们母女伤心。毕竟,是我对不起你们啊。”
      “我自是无所谓,只是坤儿她一直接受不了。”谢宛湘道,“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哪。从小到大,她一直认为自己是王府的明珠,王爷唯一的爱女。这几个月,王爷一直征战在外,把她丢在王府不管,她心里其实很不好过。以后王爷若是有闲暇,一定要多陪陪她才是。”
      晶坤站在帐外,隐约觉得,夜里的风有些凉。
      
      “我们到这里就该分手了。顺着这条路往南去,大约三天就可到湘东。你可一定要说服你爹爹,尽快发兵啊。”季天佑道。他们在夜路里摸黑走了许久,天色已经发亮。“金凤,你脸色不太好,是突围后又连夜行路,太过疲乏了罢。”
      萧金凤长叹了一口气,靠坐在路边。“季前辈,你还记得昨天晚上,谢宛湘走了之后,城头的琴音么?”
      “记得。”季天佑道,“合肥城内有高人哪。”
      “那是青云紫凤琴的琴音。”萧金凤道,“使得千军万马毫无战斗之能,正常人都用不出这么多的内力。我娘亲,最近病得又重了,她是在默默地舍命来保我们……这次出行,我怕她担心,没有告诉她。可是她还是……”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呜咽了。
      季天佑见过年轻时候的金寿芳。这个温婉如水的目盲女子,此刻竟有这样的举动,不能不令他心生敬佩。“所以,我们此行,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若求不到救兵,岂不辜负了你娘的一片心意!”
      萧金凤点点头,安定了一下心神,站起身来。前方的路很漫长,远方晨雾弥漫。可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走下去。“季前辈,你准备前往何处?是历阳么?”
      “不是。我要去趟寿春。”季天佑道。
      “去寿春?”
      “不错。去把那对不争气的东西领回来。”
      萧金凤知道,他说的是文暄和玉琳,她抿着嘴笑了。“希望前辈你早日见到他们。”她道,“其实,他们兄妹也不是那么不堪的人,只是一时走错了路。”
      “但愿如你所说。”季天佑道,“真是气死我了。”
      萧金凤笑了,季天佑的话让她觉得轻松。“前辈,金凤要走了,后会有期。”
      “保重,不送了。”季天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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