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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历阳城陷(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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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非花树,依楼自觉春。枝边通粉色,叶里映红巾。
带日交帘影,因吹扫席尘。拂檐应有意,偏宜桃李人。”
再次见到这熟悉的诗句,湘东王萧绎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是十几年前的一首旧作,因何会凭空出现在自己的书案之上?望着泛黄诗笺上自己的字迹和印鉴,他心里又升起久存的疑惑:难道……是她?
“你们可曾见到什么人进来过么?”他问从人道。
“启禀王爷,未曾。”
“那可曾听到什么声响?”
“……也未曾。”
“此人可以无声无息地于此置放一张诗笺,来日也可以无声无息地来此取了我的首级。”萧绎端详着那张纸条,沉声道,“你们当的好差使啊。”
众人唬得忙跪下央求道:“属下失职,王爷饶命!”
“你们先下去罢。”萧绎心知这也不怪他们,便打发他们退下。他心里有些闷闷不乐,遂在厅中独自漫无目的地走动。后院传来放浪的女人嘻笑声,听上去颇为刺耳。这笑声来自徐昭佩的住处,萧绎隔三岔五常有耳闻,只是忍着不发;然而近来她却越发的放肆了。萧绎皱眉,唤从人道:“去把王妃叫来。”
不一会,徐昭佩拧着细腰走进了前厅,音调一副调侃意味:“王爷有什么吩咐啊?”
萧绎坐在案前,看都不看她一眼。“这几日我不管你,就越来越放肆。你以后注意些,还有没有王妃的样子?知道的说咱们是王府宅院,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烟花之地!”
“哟,你也知道,烟花之地不光彩啊?烟花之地你以前还少去了?!”徐昭佩的冷笑声分外刺耳。“我说萧绎,你那只眼睛是怎么瞎的?那可不是因为在我这‘烟花之地’弄瞎的罢?若不是你迷上贵人巷那个姓金的瞎眼狐媚子,怎么会有这么个下场!”
“你给我住口!”提起陈年旧事,萧绎气不打一处来。徐昭佩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方一抬头,却惊呆了:“你这又是什么打扮?!”
时已深秋,徐昭佩却身着一件桃红绫缀五色丝绣的半透薄衫,大半截脖梗子不嫌冷地露在外面,细瘦的胳膊上戴了一只花样繁复的金跳脱,一串串金玲交相碰撞,叮叮当当地响。她媚笑,举起戴着跳脱的手,去抚摸戴着金镶玉石耳环的耳垂,脸上的妆容却更显滑稽:一侧敷粉施朱浓墨重彩,另外一侧干脆素面朝天。
“王爷难得召唤我一次,妾身总要搞出点新花样才是。”徐昭佩冷笑道,“这个半面妆是我突发奇想,王爷一定喜欢。”
“不好看,赶紧去洗了。教人看见耻笑。”萧绎实在看不下去,低头摆摆手道,“连你那身衣服也一齐换了,下次穿戴齐整些,不要失了身份。”
“唉!算了!反正你也只能看见半边。”徐昭佩懒洋洋地转身扭出了前厅:“看不见便实说,何必说不好看!我又何必难为王爷呢!”
“你!……”萧绎气得说不出话来。徐妃分明是在耻笑他那只瞎掉的眼睛,这女人的放肆,真是无以复加了。偏生近来天气潮冷,那眼眶常隐隐作痛,连带一侧的偏头痛常使他烦闷不已,便权靠在案旁,以手支颌休息。
“想不到,王爷纵有文韬武略,在家却受自己老婆的闲气。”一个女子的脚步轻近:“窃为王爷所不值!”
萧绎闻言惊起,见面前站立着一个容颜俏丽的年青女子,面容有些生疏,似乎不是这王府的侍女,但又似在哪里见过。她手中握着一柄金黄色的利剑,显是练武之人,剑柄铸为凤尾,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色玛瑙石。萧绎有些心慌,沉声道:“大胆!你是何人?谁教你进来的?”
“我是淮南金寿芳的女儿。”萧金凤并不感到一丝害怕,言语之间依旧底气十足。“今天上午我将一张诗笺放在几上,王爷也看过了。王爷还记得这首诗,记得我娘么?”
“本王平日读诗书无数,即兴赋诗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并不记得这首是何时所作。至于姑娘所说之人,本王并不认识。”萧绎将诗笺随手往外一推道。
“这诗笺是王爷十几年前在淮南之时写给我娘亲的。世人皆知,湘东王爷博闻强记,文采风流,怎么会连写给心仪女子的诗都不记得?”
“姑娘,我劝你尽快离开这里。”萧绎面无表情,用一只眼睛冷森森地盯着她道:“本王不认识你所说的人。单凭借一张诗笺便来找我讨说法,未免太可笑了。”
“我不走。”萧金凤冷笑道,“怪不得娘亲从不教我来找爹爹,想必也是知道爹爹的个性,必不会与我们相认。但如今娘亲有危难,难道爹爹忍心看着不管么?”
“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萧绎记得自己离开时寿芳并未怀有身孕,不禁怀疑这少女的身份和真实目的。“姑娘若是有什么困难,只管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枉我叫你一声爹爹!”萧金凤气得双颊涨红,“早知道便不来求你!枉费我娘亲苦等了你那么多年!”说着一剑刺过来,如风中燕行,一点情面都不留。
萧绎不想她性情如此急躁,因怕她一时意气用事,忙道:“姑娘休怒。若是十几年未见之人,本王纵是记性再好也难以记得清楚。请姑娘给本王一点时间,让本王好好地想上一想。”
“没有多少时间了!如今合肥被围数日,我娘亲在合肥,命悬一线。王爷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求王爷速速发兵相救!”萧金凤神色中透露着说不出的焦急,时间啊时间,怎么算才能来得及?
“寿芳她……现在在合肥么……”萧绎沉吟道。他往前踱步走去,萧金凤收了剑跟在他的身后。
“爹爹你记得我娘了?!”她喜悦不已。爹爹他提起了娘亲的名字,说明他有印象,他一定还记得!这样,合肥岂不有望了?!
“寿芳……我记起来了。原来你是她的女儿……”萧绎却并不回头。他方走出门,便触动了脚下的机关,冷箭如飞蝗一般射出!
“大胆女子!竟敢擅闯王府,行刺王爷!”左右已将萧金凤拿下,押在密室中。
萧金凤方才不经意间背后中了两支冷箭,想到萧绎竟然以如此卑劣手段对待自己,只觉得五内如焚,怒气上冲,语音也随之颤抖不已:“萧绎,你这个卑鄙小人!你……竟然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语音未竟,只听得“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她脸颊上,打得她口角发麻。“还敢胡言乱语!”
“并非那么简单。此女声称是金寿芳的女儿,而据我所知,因为抚笛世家的抄灭,金寿芳十几年前就已经死在一场大火中。她哪里来的女儿呢?”萧绎此刻缓缓地坐在面前的枕席之上,道:“她这么着急要我发兵去救合肥,显然是萧范那边的计策。他是在嫌我迟迟不出兵呢。罢了,他来暗的,我也不来明的。押了下去,乱棍打死便是,今夜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他阴骘的神色在密室的昏暗光线中显得越发诡异,金凤看不真切。她心里只是重复着一个念头:自己真的是找错了人。这个人哪里是自己魂牵梦绕十几年的亲爹爹!她注视着萧绎深陷的空洞眼窝,半晌“嘿”地一声冷笑,连萧绎都对她的笑声感觉有些意外。
“你笑甚么?”他走上前来看着她道。
“我笑我自己!”她盯着萧绎,冷笑道,“听说今年夏末淮南王初见了他的长女,不管不问,仿佛不认识,我便耻笑他这王爷做得无情无义。如今见到了我自己的亲爹爹湘东王爷,要亲手将我乱棍击毙,我方才知道,原来那淮南王对待自己的女儿有多么地客气!”
萧绎见她话语间,并不曾为自己求情,只是愤恨难平,心道:难道,她真是自己和金寿芳的女儿?寿芳身在倡家,是何时才有的这个女儿呢?
他很仔细地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金凤抬头望着他,冷笑道:“王爷,我叫萧金凤。”
寿春。
“季文暄你小子翅膀硬了,就不认你亲爹了!那大梁朝你总还认得吧?是谁把你养大,你竟然投靠了侯景军,还亲手害死了冰鹤!你……这个不孝顺的东西!”季天佑果然按照原定计划来到了寿春,找到了文暄和刚来不久的玉琳。文暄不久要赴历阳出征,玉琳正为他打点行李,这才被季天佑逮了个正着。
季文暄闻言脸上一阵飞红,方要争辩,见玉琳使了个眼色,便又低下头去。季天佑见文暄低头无话,又对着玉琳喊道:“……玉琳啊,还有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好好在城里呆着就成了,跟着你哥出来捣什么乱?你们两个没出息的败类,还认不认自己是大梁朝的人,认不认识你爹!赶紧给我滚回合肥去!”
看着他吹胡子瞪眼半天,季玉琳将手笼在窄袖里,站得离他三丈远,很无所谓地道:“哥,我们有这样的爹么?”
“对啊,我们还有个爹么?”季文暄耸耸肩,干脆跟着妹妹摇了摇头。他们从小因爹娘不在身边受的欺侮,岂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的。
两人对季天佑竟然是不予理睬,一转身走了
“你们……!”季天佑料不到他们兄妹竟然不买帐。
“我和哥要是此刻回合肥去,那还有好么?”玉琳临走还不忘回敬,“爹爹!!你竟然给我们出这样的馊主意,你,真是我们的亲爹爹么?”
夜色出奇地好。雨笑望着天空中璀璨的星辰,暗自握紧了轻盈袍袖中的铜镜,一双明眸中折射出自信的明亮光彩。夜里的风很清凉,此刻的竹林一片萧索,已经挡不住夜风的来袭,也同样挡不住她离去的决心。被幽禁这许久,她苦苦忍耐,终于等来了时机——龙步云很快将出发往历阳,几天之内不会来。剩下两个侍女便容易对付些了。想到这里,雨笑的心情兴奋了起来。只要过了今晚,便不用整日提心吊胆,疲于应付;只要过了今晚,自由便可重新属于她。她可以回到合肥去找冰鹤,然后和他双双离开这鬼地方,不再蹚这混水。想到这里,她轻声哼唱起小曲来。
“看你今天心情不错。”身后一个淡灰色的声音,突如其来吓了她一跳,寒森森的感觉从头到脚,仿佛掉进了冰窟窿。
他,今天怎么会来?!
“都十月了,夜里这么凉,你站在这里就不怕伤风?她们怎么照顾你的!”龙步云瞥了一眼她身上那套不算密实的云白色丝绮裙襦,眉头拧了起来。他打开了地下密室的机关,赶她下去换装:“今夜夜色刚好,只是夜风伤人。你下去教她们给你找件厚点的锦缎披风,披了再上来。”想了想又道:“把那支竹萧也带上来。”他的脸色有些疲惫。
雨笑心中奇怪,龙步云不去准备明日的行囊,却来这里作什么。她心里仍有些不情愿,但是看他十分坚持,只好下台阶去取了一袭云雁细锦的披风系在肩上,拿了萧跟他上去。
“为何今天晚上会有空来?”她问道。
“因为……”龙步云想了想,笑道:“因为明天就要离开了,有些舍不得,所以来看你。”
雨笑对他这种嬉皮笑脸的伎俩已经司空见惯。“你们不是很有把握,一定能拿下历阳么?为何你看起来如此紧张?”
“你爹爹萧范还说,他一定能守得住历阳呢。”龙步云闻言却十分不屑,“你说说,谁的话是正确的呢?”
雨笑无语。
“历阳太守庄铁,苦守多日,损兵折将。今日终于答应来降,明日献城。今夜留在军中一同饮酒,庆祝这即将到来的胜利。”他袍袖之间,果然弥漫着一丝淡淡的酒气,证实他所言不虚。
“什么?历阳太守投降了?”雨笑记得,萧金凤当时因兵器故,去找过庄铁,而且对他胜誉有嘉。这样一个忠勇之人,他为什么会投降?
“我只能说,庄铁是个很听天由命的人。而且,他还是个孝子。”龙步云笑道。“他派了自己的弟弟去刺杀大将军,却被伏兵杀死。他老娘一知道,便不听任他守城,逼着他献城投降了。他倒是见风使舵得快。今夜,他便给大将军献计献策,并自愿为先锋,帮助他渡江。”
关键时刻,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雨笑简直是哭笑不得。
“今夜我是特别高兴。历阳陷落,健康城就不保了。我想到明天就能看见历阳改换旗帜,简直高兴得睡不着。当然,我也许不该当着你的面说这些——历阳失陷,是你爹萧范的失职呢。”龙步云继续喋喋不休,他拉着雨笑,命令她坐到身边来。
“你能否吹支萧曲给我听?”他央求道。
雨笑出人意料地答应了。
“这倒出乎我的意料。”龙步云笑道,“看来,今晚我是来对了。”
雨笑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细长的眉眼微闭,神色有些委靡,似是已经有几分醉意。她心想,拣日不如撞日,既然今天他来了,便索性将他一同对付了罢。转念又一想不行,自己的功力远不如他,若是今日打草惊蛇,只怕日后脱逃更难,只好稍稍忍耐阵子,随便敷衍他一下罢了。
她遂缓慢地吹一首很简单的曲子,单调乏味不已。
龙步云的鼻息靠近过来,就在她的耳侧轻轻吹拂,微含着酒馔气味,语调柔和而危险:“你根本没有用心在吹。”他慢慢扳过雨笑瘦削的肩膀,注视着她如凝脂一般的脸庞,灰色的眼神很是朦胧,却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你,倒底在隐瞒什么?”
雨笑心里打起鼓来,难道,他看出什么异常?
“这么多天你隐而不发,是不是想和我多共处一段日子?”龙步云冷笑道,将萧从她手中轻轻拿开了。“既然你这么想,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有些阴险地一笑,伸手去点她肩膀上的穴道。
雨笑忙甩开他的手,用力推了他一掌。谁知这一掌出去,竟将龙步云推开一尺多远。他背向着雨笑,俯卧在枯草丛中不动了。雨笑忙走过去两步想看个究竟,一看之下简直有些不相信——他俯在草丛中按着心口,脸色苍白得更加厉害,连说话呼吸都有些困难。雨笑吃惊地看看自己的手心,方才她只是一时情急,才发力打他一掌,焉知威力如此之大!
“你的内力长进不小。”龙步云直起身,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意,“已经可取人性命了。”
“你不是一直要走么?”见雨笑一时手足无措,他却指着自己的心口,很无所谓地笑道:“我提个建议。用你方才的方式,往这里再打上一掌,我便可一命归西。这样,无论你去天涯还是海角,都不会再有人管你。”
雨笑心惊,虽然早就想要这么做,但是这话从龙步云自己口中说出来,她却有些下不了手。她紧闭着眼睛举起手掌,拼命回想龙步云的可恶之处,一掌击了过去,却被龙步云的另一只手稳稳抓住了,动弹不得。
她想挣扎,但是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挣扎,都像是落网的鸟儿,绳线越缠越紧。
“你以为你那点功夫,真可以令我毫无招架之力?是侯景,他在我今晚的酒里下了毒。”龙步云冷笑道。
雨笑惊呆了。怪不得,他今晚是如此不堪一击!只是侯景为何要杀害他?
“他太狠毒了。我从来没想到和萧正德去争这个无用的皇位,他侯景却不让我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龙步云说到这里,神色就变得绝望起来。他这一生唯一的愿望都没有实现:他不能亲眼看见历阳之战,无法跟着军队渡过长江,到达健康城下,无法以一个前朝皇子的身份,对萧衍说出久置心中的话。他作为战争初始的一件工具,被侯景利用,又无情地抛开。当他以为还可以多逗留一刻,看看这一切的结果的时候,侯景已经嫌弃他碍眼。他身边有了季文暄,有了庄铁,有了许许多多看好他来投靠的人。他龙步云,作为历史的尘埃,无声地飘落了。
“……可是,我终于想明白,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我甚至不想去看到明天的太阳了。”他转身从草丛里摸索了半天,打开了机关,竹林前出现一条看不到头的通路。
雨笑望着那条通路,心跳都快要停滞了——通路啊!这么多天她日思夜盼,希望能从这里毫无阻碍地走出去,如今终于可以实现了。可是望着那两边那齐刷刷的竹林,她却没有立即迈步的打算——自己的心里,为什么竟然有一丝淡淡的悲伤和不舍呢?
“你可以走了。合肥已经被围,不能再回去了。沿着竹林的西面,跟着流民队伍一直向南走,大约两天之后,就会见到山。听说……那山的深处,有个叫做情人谷的地方。有情人在那里可以终成眷属,没有纷争,没有烦恼。希望你可以到达那里。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个……传说中的地方。”
龙步云说完这些,就不再往前看,而是慢慢躺下来,头靠着她的膝,闭上了眼睛。
“今晚的星光真美啊,离人这么近。”他幽幽地感叹道,却不去看天上的星星,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接着吹。听着你的萧声,我便不觉得痛苦。你且慢些儿走,在这里送我一程罢。”
雨笑就接着吹。这次,她没有在箫声里揉和内力。
她吹了《碧涧》,她在情人谷里学会的曲子。吹了《碧涧》她又吹《枫林》。奇怪原本怎么都吹不好的曲子,她竟然吹出了感觉。
箫声弥漫在竹林里。龙步云在她膝边安静地靠着,还很年青的脸庞上带着的那种说不出是怨愤还是高傲的神情,渐渐地褪去了。
他死了。
冬十月,侯景袭谯州,进攻陷历阳。己酉,侯景自横江济采石。萧绎派王僧辨率众增援,来迟。辛亥,侯景至建邺,临贺王萧正德率众附贼。十一月己未,侯景于南阙前立萧正德为天子。他企图利用萧衍子孙对付萧衍王朝的计划,初步实现了。
天气行将入冬,玉琳便忙着制作脯腊、髓饼、缝缀过冬衣裳。她并不召下人进来做这些活计,一个人穿着单碧夹袄、熟锦裤褶,在内院里忙来忙去。文暄总是笑话她老习惯不改,放着那么多下人不用,自己去做些粗活。
“若论家务事,他们还没我作的一半好。”玉琳道。“况且现在哥你处境这么复杂,我想留个安静点的环境给你,也好谋点自己的事。”她的话确实理由充足,文暄也无话可说。
“南风姑娘也不能进来么?”他问道。
“这不太方便。”玉琳道,“哥,她可不是真心向着你。最近她往陈蒨那里跑得又勤快了许多。”
“是我让她去的。陈蒨也是我大梁一员将才,若是此刻加强联络,对我们日后也有所帮助,有何不可呢?别忘了,我们终究是要回去的。”文暄笑道。
玉琳却颇不以为然。“这宅子若是里外不分,非乱套不可。最近那些来这边的人,都不是些省油的灯,别动不动就把他们让进了内院来。”
火炉上的茶水壶咕嘟咕嘟地沸开了,玉琳用青布裹住提手,将茶水倒了两碗端过来。茶水上方热腾腾的雾气让文暄觉得很温暖——玉琳无论在哪里,行事都俨然一家内主。别人家的兄妹从来都是哥哥看护妹妹,可情形在他们兄妹不同。玉琳虽然身形瘦小,在王府这么多年,却从不受人家的闲气,有时还为文暄挡掉不少琐碎的麻烦事。
“冬季里饮食腻重,吃髓饼需要饮些茶才行。”她将茶水摆到文暄的面前,又转身从里间拿了砂锅出来,重添了水放在炉上。
“这是作两次煎的药。”她蹲下身去拨弄炉火,换上几块新柴炭。“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药味倒是还够浓的。如今已经是第四服了,还是没什么起色。”
文暄有些担忧地向里屋看了一眼,门口挡着厚厚的深蓝色布帘,里面一点声息也没有。“但愿能没事。如今命是救回来了,但气血衰竭,最要紧是多炖点补血的药汤喝。这几个月,可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他要是有什么闪失,哥你罪过就大了。他当初那一剑就是点到为止,你怎么还了他这么狠的一下子?险些要了命。”
“我哪里想要他的命?”文暄苦笑道。“只是侯景和龙步云太过狡猾,非要亲临现场,我只好假戏真作。若不是正好碰上你来,又趁着暴雨,他恐怕早就没救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身上有好几处刀疤。”玉琳坐下来擦手,一边回想道。“除了上腹这一处,肩膀上还有一处,也像是新近的,足有三寸长。这个人一定很不懂得怎么保护自己。”
“那是在龙步云的山庄,为掩护郡主受的伤。他总是为别人想得太多。”文暄道。“他的师承,说来不是别人,正是咱们那个老爹,大名鼎鼎的剑圣。所以,他自保的路数,绝对不会比你哥我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从心底里护着苏冰鹤,不愿别人说他的不是。
“比哥你武功更厉害的人,不能说天下第一,但绝对在天下前十位之内。”玉琳笑道。“只是在我心目中,怎么都不及哥。他那脑子要是有一星半点儿的随机应变,也断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冰鹤他就是直来直去的脾气。”文暄笑看了妹妹一眼道,“他是江湖中人嘛。快意恩仇,不拐弯抹角。哪像我们这种在王府长大的。”
“任凭是谁,单枪匹马也顶不过对方人多势众!难道他不明白这个道理?”玉琳不再和他争,改问道:“哥,前几日听说历阳陷落,大军前锋已经渡江。最近有甚么消息么?”
“两天前龙步云死在他自己的竹林内。通路敞开,其余人一概不见。”
“怎么死的?”玉琳似乎有些意外。
“中了剧毒。”
“中毒?唉……他武功太高,别人只有下毒才杀的了他。想想他当初整你的时候,恨不得生了几百个心眼子。如今却怎么都没发觉,这不对啊?都说祸害遗千年,他那种人竟然会死得这么快!”玉琳道。
“也许是意外吧。”文暄也不太清楚事情的真相,只知道龙步云死在侯景的庆功晚宴之后。“若论原因,只恐是侯景怕他复仇心切,干扰了拥立萧正德称帝,故而兔未死而狗先烹。可惜龙步云一介前朝皇胄,武艺卓绝,心气高傲,却落得如此下场!”他因此也为之喟叹。
“叹什么气,他也该死了——他复仇都快复到我们身上来了。”玉琳很不屑地道,“龙步云他是兔死狗烹,哥你是纯属兔死狐悲。”
文暄闻言也笑了,道:“如此是我的不是。他死了,我应当高兴得欢欣鼓舞才好——我本来还准备在侯景那里给他说点坏话,如此我便不用去了。”
“这个消息当及时报禀王爷。这件事情交给我去作。对了,这么多天,就没有沈郡主的消息?”
“……没有。”文暄的神色黯淡下来。
饥殍遍野,寒鸦哀鸣。
这场逃亡对于雨笑来说,真是一场始料不及的灾难。她怎么也想不到,在短短数日内,淮南万里锦绣河山,变成了这幅惨淡模样。她终于明白老百姓为什么那么怕打仗;龙步云为什么说,外面的世界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她试图寻找通往合肥和爹爹军营的道路,却发现这些路都被叛军阻断了——龙步云果然没有骗她。她一路打听冰鹤的消息,没有人知道。她冒着危险走近了寿春城郊,遇到了从寿春逃出的流民,却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多日来,有数位萧梁的将军被俘,都坚贞不屈,已经被杀于城外了。
雨笑听到这些消息,觉得很揪心。她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这些死难者里,有没有她的苏冰鹤。
无奈之下,她只好变换了普通装束,跟着流民队伍往南边走去。往南走两天,就可以到情人谷。这是雨笑现在可以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那路比想象的更长,走了将近两天,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路上倒处是人,却听不到哭喊——人们只是麻木地往前走,又饿又累。不时有人倒下,其他的人从他们干枯的身体旁慢慢地走过去。
路开始变得陌生。这可是昔日和冰鹤一同走来的那烟笼翠绕的幸福之路?雨笑一直拼命对自己道,一定要走下去。她还依稀记得和苏冰鹤携手走在这条路上,一同返回合肥。冰鹤的微笑丰神俊朗,像阳光照亮着她的世界。只是如今,脑海中他的面容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面前浮现几间草房,一幅破旧的酒幡在暮色中招摇。那是招福镇。
人们两眼发直,脚步开始加快。过了许久,才有人终于鼓起力气喊了一声:“前面有城镇!”
雨笑走近这座城镇,觉得眼前景物虚幻如海市蜃楼,一草一木却似曾相识。上次她和冰鹤在这里的客栈暂歇,还托店小二从大户楚连成那里借到了两匹快马,想来如在昨日。只是从未见过楚连城其人。
如今,这客栈居然还在,而且还冒着淡淡炊烟,有一大半已经改成了粥棚,有人在那里施麦碎杂粥。旁边帮忙的正是原来的店小二。天气严寒,粥热却难猝饮,雨笑排队接了粥碗,抱着热碗慢慢吹气。
“小二,你们这里可有一大户人家,叫做楚连成的?”她捧着粥碗站在一边,问店小二道。
“楚大善人?走了。他消息灵通。叛军过江,他提前得了信儿,早带着全家老小避难去了!”
“去哪了?”
“往南越那边走了罢。”小二道,“我说这位姑娘,快把粥喝了罢。打听那么多干嘛!”
“哦,不是,”雨笑忙解释道,“今年夏天,我和一位公子曾经来此借过他的两匹快马,想当面谢谢他,谁知又无缘相见。”
“哦,不用那么麻烦,他帮过的人多了,从来不求人回报的。姑娘不必牵挂了——这楚大善人倒处都是朋友,南越也有,只怕以后就住在那边,不会再回来了。他临走把带不走的家当全部送人,粮食留下数百石。这粥棚就是他授意开的呢!”
“哦。当时还是托小二哥您借的马呢。”雨笑心里升腾起淡淡的失落。
“对了,我记起来了。我说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呢?”小二仔细辨认了一会,惊道:“姑娘,看你那日的打扮,你应该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罢?怎么弄成了这样?跟你一起的那位公子呢?”
“前几日意外失散了。如今竟然探听不到消息。”雨笑叹道。
小二见她神色有些苍白,忙道:“姑娘且宽心。这几日失散的很多,日后多半就找着了。再说那位公子我看是个练武的人,保准没事儿。姑娘保重,把粥先喝了,以后要是我见着那公子,就跟他说我见过姑娘,教他顺着道往南,一路去找。”
“如此多谢小二哥了。就说我去了他师父家里。”雨笑道。她忙将碗里的杂粥打扫干净,却突然听得那边有哀号之声。原来在客栈前边不远处,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倒在地上,旁边尚且有一对老夫妇跪扶着他连声呼唤,音容甚为急切。
雨笑忙走过去俯身一看,只见那少年嘴唇发青,脸色蜡黄,忙转身回到粥棚跟小二要了碗热粥端过来,让二人吹凉了给那少年灌下去。少年的脸色渐渐有些红润,额头上悄悄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他有些发烧。”雨笑用手背触了一下少年的额头有些烫,按他手腕却冰凉,脉相虚浮而缓慢。“只怕是连日饥饿劳顿,又外感风寒所致。老人家,令郎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实在不适宜继续赶路了。”
“这可如何是好呢!”老夫妇闻言便没了主意:“我们可就这一个儿子啊!侯景军要抓他去从军,我们不愿意,只好忙着逃命。如今他又病了,我们总共没几个钱,拿什么给他治病?”
“这……”雨笑犹豫自己应不应该管别人的闲事——她自己的事情已经够麻烦的了。冰鹤找不到,爹爹找不到,如今连合肥也不能回,只能到情人谷去搬救兵。
她望着那对愁容满面的老夫妇,却又有些过意不去。或许自己应当为他们做点事情,也为自己和大家多积一点功德,谋一些福祉?
“我去帮你问问店里,可不可以通融。”她起身去找店小二。
“这……”小二听她此言,笑容却不自然起来。“姑娘,我们店里虽然代人行善,却也是生意人。如今逢着战乱,生意已经萧条不少。若是再收留这些流民,恐怕……”
雨笑不动声色地将一锭银子塞到他手里。“他的店钱我付。在店里住三日,加上抓药的费用,这些银子应当够了。”
“这……”小二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忙推让她道:“姑娘,这多不好意思?倒显得我们没善心。”
雨笑知道他不过是生意人本性,笑道:“我晓得生意人的不易。小二哥只管收下便是,这几日有劳帮我照顾他们。”
小二忙不迭地应了,去店里找老板商议。片刻出来笑道:“老板说姑娘确实是菩萨心肠,我们就积一次功德,且留他到店中休息。”说着忙带人一起将那少年抬进了后院一处厢房。
雨笑也跟了进去。
“发热有汗,脉象浮缓,是风邪袭表之证。淡餐,保暖,休息,这些都是最紧要的。”雨笑分析了少年的病情,对那老夫妇道:“如今且带令郎在这家客栈休息两三天,再走不迟。这家店的老板和活计都极好说话的。我再写个方子,托他们去抓药。”老夫妇自然是千恩万谢。
雨笑提笔写了一张字纸拿给店小二,小二接了,见上面秀雅的字迹写道:
“桂枝三钱,白芍三钱,甘草三钱,生姜三钱,大枣十枚,三付水煎。”
“此处还有没有药房?这是一个简单的治风寒方子,麻烦小二哥你帮忙抓药来。”
“姑娘原来是医家?”小二惊叹道,“看姑娘如此年轻,竟然是个大夫。”
“这本是个很简单的方子。”雨笑淡淡一笑,“我总共没读过几本医书,就记得这些了,但愿能派上点用场。”
“姑娘家里原来必然是书香门第了。”
雨笑有些应付地点点头,心想,金石世家,也勉强算是书香门第罢。
她在客栈休息一晚,第二日见那少年发热已退,遂悄悄收拾离开了招福镇,往情人谷方向来。
时值冬日,气候有些寒冷。然而,情人谷的冬季总似来得慢些,至少在雨笑的眼里是这样。树木虽然枝叶稀疏,树干却仍然保持着种种神韵,干枯而挺拔。树枝上偶尔有几片绿叶,迎着初冬的和煦阳光,依然呈现出翠绿鲜活的颜色,看得人心里温暖而柔软。
情人谷,总是一个能给人温情回忆和绮丽遐想的所在。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沐浴着天地精华,蕴涵了灵性和生命。雨笑拨开山间的杂草,顺着山势向山的深处走去。
上次来到情人谷,全凭借释小蕊的引领。小蕊轻功过人,走山路身轻似燕,如履平地。如今雨笑一个人走到这深山之中,东找西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上次来的路,越走越迷糊。眼看日头已经正午,她有些失望地坐在大石头上,只觉得脚底疼痛。算来今天上午,她已经走了几十里山路。纵使她是在山里长大的,也有些吃不消。
这时,她听见大石上有很轻缓的蹄声。一头毛皮洁白,目光纯净的白鹿绕到她的身边。
雨笑的眼睛明亮了起来。“白鹿啊白鹿,”她抚摸着鹿背光滑如缎的皮毛,如同见到了老朋友。“你是来给我带路的么?”
白鹿点点头,转到了雨笑面前。
雨笑很感激地坐到鹿背上,扶稳了鹿角。白鹿一声长鸣,跃然而起,如一道白虹,向群山深处飞驰而去。
“你一定是遇到白鹿了。否则,一般人可找不到这里。”出乎雨笑的意料,释小蕊却在谷中湖畔的瘦长青石上呆坐着,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一个劲地在生闷气。
“我这次来,是为了找冰鹤。”雨笑叹道,“小蕊,你可能不知道合肥最近发生的事,我怎么都找不到冰鹤,只是前一阵听说他在寿春。如今合肥也被围困了。”
“你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可你不了解,我们从情人谷到合肥一带探听消息,只消大半个时辰。”释小蕊抬起头来望着雨笑,眼圈竟然有些发红,“雨笑姐姐,我知道,你前一阵子被龙步云抓走,受了很多委屈。可你当真不知道,冰鹤哥他为了去找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冰鹤他……怎么了?”雨笑记起那日心头不祥的预感,如今又看见小蕊悲伤的神色,心知非好,忙问道。
“他……听说是被一个叫作季文暄的人亲手害死了。”小蕊含泪道,“听说,这个季文暄,就是那个师父和师娘日思夜想了多年的儿子。”
雨笑闻言如雷轰顶。冰鹤他……真的被杀害了!
“冰鹤……他现在在哪?季文暄他怎么能……”
小蕊眼里闪着怒火。“那日据说季文暄是当着很多人的面捅了冰鹤哥哥一剑,将他暴尸城郊,听说他流了好多的血……当晚突然下起暴雨,后来冰鹤哥哥不翼而飞,我怎么也找不到……”小蕊说完,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小蕊别哭……”雨笑忙安慰她道,小蕊毕竟比她年幼些。“没找到,说不定是被人救走了呢?你当初一定也认为我已经死了,可是如今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
小蕊呜呜地道,“冰鹤哥哥他,不知道有没有你这么好运气……”
“他一定会没事的。”雨笑安慰着小蕊,心里存在着一丝侥幸。“我师父呢?”她在谈话间发现,佟玉并不在湖心亭中。
“她不想见你。”小蕊道,“雨笑姐姐,我实话实说,你莫要生气。谷主就是这样一个人。冰鹤哥哥的师父已经出谷去帮忙了,可是也没有什么好法子。谷主说,既然这都不行,那她去了又有什么用。”
“如今事关冰鹤,难道她也不关心?”雨笑第一次对佟玉的冰冷竟有些恨意。
“谷主自有她的道理。雨笑姐姐,你可不要冤枉谷主。”小蕊道,“也许谷主她是在山里住得太久,不愿意出去了。她常常说,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劫数。因为冰鹤他生了凡念,所以必将经历此劫。至于雨笑姐姐你……她说,也是一样的。”
雨笑明白佟玉的意思,苦笑道:“我和冰鹤都是普通人,做不到无欲无求。如今我该怎么办呢?”
小蕊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道这是谷主给姐姐的。雨笑忙拆开信,里面寥寥数行,书道:
“雨笑吾徒:
自上次别,已经数日。其间之事,为师略知。不日之内,国都有难。若天象骤移,百姓失所,虽吾辈隐者不愿见也。汝尘缘未断,不可久居于此。望勿忘世家托孤遗命,暂置儿女亲情之念,速赴健康襄助,救民于水火。
“冰鹤与汝,一世相安,容图日后,勿多介怀。”
“谷主说,冰鹤和姐姐的命相是一世相安。”小蕊见信转悲为喜,笑道,“怪不得看不出谷主她着急呢!这当是谷主她夜观天象,推算而出的。如此说来,应该是不错啊。可能只是一时的阴差阳错罢了。”
“师父她真的这样认为?”雨笑闻言心里也顿感轻松,笑道:“那冰鹤一定不会有事了!小蕊,麻烦你代我谢过谷主,我且回健康打探冰鹤下落。过两天,等仗打完了,我们一定再结伴回来,再拜见二位师父!”
“别忘了,还有我呢!”小蕊笑道,“到时,可别忘了带我出去闯江湖!”
雨笑望着面前聪明可人的青葱少女,微笑着点了点头。
世事难料。
雨笑自己并不知道,这是她此生最后一次来到情人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