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贝》粉红色的猪尾巴

9、真介意？假介意？

　　楼下，阳光刺目，苏苏抬头眼底已经恢复平静，诡异的平静。
　　没有停留，苏苏记得这附近应该有间味道不错的小店，可以饱餐一顿。想到这里，苏苏笑了，舔了舔舌头，往小巷子里走去。深深的巷子里有一家清真牛肉店，没有空调的店堂，安放着十几张大圆桌，小工的嗓门像鞭炮一样的嘹亮，炸得人头晕目眩几乎耳鸣。苏苏和不相识的人拼了桌子，点好了菜，安静等着，埋头继续玩pig shot。
　　门外阳光热烈而耀眼，树上知了嗷嗷得声嘶力竭，屋内几只沾了油烟和灰尘的大吊扇呼啦啦地扇着，空气闷热而潮湿。苏苏不耐热，坐了会儿，很快就觉得浑身是汗。抬手随意擦掉额角快滴下的汗珠，苏苏拿起手机换了三国群殴传继续消磨时间，屏幕上升到最高级别的弓箭手两只小短腿儿一夹一夹，而□□的小马儿也同频率地忽闪忽闪摇晃着尾巴，十分喜感，苏苏玩儿得乐了。
　　正杀得好不酣畅淋漓，手机忽然切换了页面，翻着白肚皮直得瑟。苏苏拿起来一看，慢慢拿手指一划，刚刚喂了一声，还来不及多说，便听见萧怀贞问：“苏苏，你在哪儿？”
　　苏苏回答：“在外面吃午饭。”
　　电话那头默了一下，萧怀贞的声线仍有些低哑，“在哪里吃午饭？我来接你。”
　　苏苏笑，“不用了，你还病着呢，再说我一会儿就回去上班了，中午没时间。”
　　萧怀贞不知在想什么，又默了一下，这一回话音里一点笑意也无，他问：“苏苏，你在哪里？”
　　苏苏回答：“萧怀贞，真的不用了。”
　　“你在哪里？”几乎是偏执一般地只重复这一个问题。
　　苏苏想了想，又解释道：“如果是因为刚刚的事情，你没必要来接我，我没放在心上，真的。你身边那些个莺莺燕燕，我估摸着这只也就胸脯还将就，够不上什么段位，拌几句嘴，过了就算了，刺激不了我。萧怀贞，你好好养病，中午休息会儿。”
　　“苏苏，你在哪里？”萧怀贞的语气开始不稳，像是隐忍到快要极致。
　　苏苏不怕死地继续讲，“我在苍蝇馆子吃午饭，这里又脏又乱又热又吵，总之你别来！”说到这里，苏苏点的粉蒸牛肉端上来了，苏苏立即捂住手机对小工道：“麻烦给我一碗米饭。”小工吆喝一声应了，又吓了苏苏一跳。然后，苏苏再听萧怀贞的电话，发现那头已经挂了。听着一阵嘟嘟的忙音传来，苏苏耸耸肩，埋头跟牛肉奋斗。
　　一顿饭吃下来，不超过一刻钟，苏苏等着结账，又等了一刻钟。终于可以走了，苏苏抹掉额头的汗，背上大约已经汗湿了，苏苏觉得有点狼狈，心想再也不要这么热的天来没有空调的地方吃饭了，这不是活受罪吗？而且，还是她自找的！
　　苏苏跨上小包，沿着小路的树荫走着，正午的路上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车，除了头顶的太阳呼啦啦地晒。
　　苏苏有点犯难，这里距离医院不近，她要怎么才能按时回去上班呢？苏苏一面走，一面打量有没有空的出租车。最后，还是不得不徒步前行。苏苏到医院的时候看了看表，现在已经是快下午两点，也就是说她在太阳下足足走了四十五分钟。一身臭汗的，苏苏觉得很不舒服，也越来越狼狈。幸好一进入医院大厅，强悍的中央空调带来猛烈的凉爽，苏苏终于松了口气，汗意也转眼收干。
　　苏苏绕到平素搭电梯的电梯间，不经意抬头，意外地看到萧怀贞。他穿着极为正式的西服，在不远处静静望着苏苏，像是事先就在这里等着。苏苏一愣，又笑了笑，问道：“你怎么来了？”
　　萧怀贞紧抿着唇，脸色苍白，唇色也变得极为浅淡，墨色的眼深不见底，就这么看着苏苏，并不开口。
　　快两点，下午已经陆续有人搭电梯上班。苏苏觉得在这里和萧怀贞如此对杵着不太好看，就又问他：“我得去上班了，你吃过没有？”
　　萧怀贞闻言眉心微微一蹙，苏苏还是头一次在他一贯淡定的脸上看到如此代表不开心的表情，见萧怀贞始终不答话，电梯又停到了一楼，苏苏又道：“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先上去了，记得吃饭和吃药啊，再见。”而萧怀贞，继续不回答。
　　苏苏在最后走进电梯前，眼角余光瞥了萧怀贞，见他虚晃了两下，然后一手按住身侧墙壁，半晌没有动静。于是苏苏停下了步伐，折回身去，这才看清萧怀贞双唇血色尽失，额头冷汗直冒，但他神情淡然，完全看不出什么端倪。
　　电梯开始上行，狭小的电梯间里除了苏苏和萧怀贞，并没有第三人。苏苏伸手够上他按住墙壁的手，顿觉指尖冰凉，惊了一下，问他：“你怎么了？”
　　萧怀贞摇头，紧紧看着苏苏，过了会儿，终于开口，“我……没事。”
　　苏苏瞧着他紧绷得笔挺的身子和苍白得如冤魂一样的脸，轻声道：“是不是不舒服了？”
　　萧怀贞摇头，顿了顿，像是攒了些力气，又继续说道：“对不起。苏苏，对不起。”
　　苏苏望着他微微笑，“哪里需要你说对不起了？你该好好休息，怎么这么折腾自己？”
　　话完，忽然萧怀贞手臂一伸，将苏苏紧紧抱住，苏苏给吓到了，正要推开他，却听见他低哑着嗓音道：“你想推开我吗……现在……就可以……”
　　苏苏心软了，双手按住他胸膛，西服的温度比苏苏的手低，而萧怀贞的温度，几乎感觉不到。苏苏问：“你是哪里不舒服？”
　　萧怀贞摇头。
　　苏苏笑了笑，换了话题，“那你吃饭没有？”
　　萧怀贞又摇头。
　　“你来多久了？”
　　萧怀贞淡淡答：“并不久。”
　　“不吃饭，也不休息，那之前你在哪里又在做什么？”苏苏继续问。
　　萧怀贞答：“我在找你，苏苏。”
　　苏苏直起身子，对上萧怀贞深不见底的眼，板起脸来道：“不休息，找我做什么？中央区苍蝇馆子那么多，你也没想过究竟找不找得到？白费工夫！”
　　萧怀贞道：“找不找得到，与找不找，是两码事。”顿了顿，他又道；“何况，你怎么知道我没找到？只不过，我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苏苏愣了下，“你还真去过那家馆子？”
　　“清真馆子的小工嗓门都那么大吗？电话里听起来就很清楚，亲临现场，更是和放炮一样。”萧怀贞点头又浅浅蹙眉，眼睛里开始有了一丝神采，慢慢笑了。
　　“那你是开车从中央区过来的？”苏苏板着脸又问。
　　萧怀贞淡淡一笑，“找苍蝇馆子停车不方便，所以，走了些路。”
　　苏苏眉头拧到了一处，这才推开萧怀贞，“萧怀贞，我知道你不会故意给我难堪。从我到你楼下，一直都有人照顾我。我不是不领情。所以，我说我不在意，是真的。就算再不喜欢被女人那样说，但也不会非得弄得自己耿耿于怀不可。你犯不着跑这一趟，应该好好休息的！”
　　萧怀贞脸色越来越差，黑眸却越来越亮，他说：“但我怕你在意。苏苏，有些时候，嘴上说不在意，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在意。而我，不希望你有一点不愉快，也不希望你受一点委屈，更何况，是因为我，而受委屈。”
　　苏苏听到萧怀贞讲这么纠结的一段话，听到萧怀贞说她在意他，至少有些在意他，这么一来，苏苏的老脸难免有些红了，她岔开话题轻声问：“你到底要不要紧？”
　　萧怀贞终于笑了，人虽苍白，神采却依旧，他答：“我很好。”
　　苏苏瘪嘴，“你自己照照镜子，哪里好了？”顿了顿苏苏又道：“回去休息吧。”
　　萧怀贞静静看着苏苏，默默含笑，“苏苏，我等你一句话。”
　　“等我什么话？”苏苏不明白。
　　萧怀贞道：“你会来吗？”
　　“来哪里？”苏苏依旧茫然。
　　萧怀贞道：“苏苏，早晨你说过要给我做拿手的菜来，听到这一句，我很开心，因为你这丫头一直对我有戒备，而能主动这样说，挺不容易，我等你这一句话，也等得挺不容易。你来之前，我就想一定要照顾好你，结果没料到还是让你受了委屈。苏苏，这样，你还愿意再来吗？”
　　苏苏听了，见萧怀贞一脸诚恳，便也老实回答道：“萧怀贞，说实话，我很厌恶争男人。”
　　苏苏以为，极品如萧怀贞身侧难免莺莺燕燕，重要的是，该如何处置，为了不辜负极品二字，萧怀贞自己心里应该有数。而中午事态失控，平心而论，确非萧怀贞所能预料，在他预料范围内，从前台到他专用的办公室，他其实做得已经很周到。如今，他拖着还在病中的身子，顶着烈日，饿着肚子，一路寻到这里，那一身严肃的西服，应该是他开完会就直接出来找自己。
　　这样想着，这样看着，苏苏觉得自己应该开祭坛感谢老天恩赐了这么极品的男人，而不该再指责他什么。于是对着萧怀贞一笑，郑重道：“萧怀贞，我承认我是很怕麻烦，也胆小多疑畏手畏脚，现在的我厌恶透了争男人。但是，尽管这样，如果你值得，我还是会拼了老命去争取。”
　　萧怀贞慢慢笑了，容颜虽疲倦，眼底却满是清亮的星光，他说：“苏苏，我值得。”口气毋庸置疑。
　　苏苏也笑了，“萧怀贞，你这样会不会太厚脸皮了啊？”
　　萧怀贞笑容稳定，点尘不惊，“苏苏，慢慢相信我吧，我值得。”
　　苏苏记起萧怀贞第一次说“苏苏，慢慢相信我吧”，那时，自己像是一只炸毛的小母鸡，扑闪扑闪着翅膀，虚张声势，而现在却能安然接受，想到这里，苏苏甚为宽慰，于是看着这一路陪她走过的萧怀贞，也觉得不同。苏苏的神情，聪明如萧怀贞一一看在眼里，于是，眼底笑意越发深远。
　　交谈过后，苏苏还是很担心萧怀贞的状况，好说歹说，打算拉着他在医院门口拦出租车送他回去，这时她才发现萧怀贞的一大怪癖。那厮缓缓摇头，对着她讲：“苏苏，我不喜欢出租车。”
　　苏苏挑眉问，“为什么？”
　　萧怀贞道：“我从不坐别人的车。”
　　苏苏皱眉，“如果非要你坐呢？”
　　萧怀贞答得干脆，“也不坐。”
　　苏苏怒，“那你怎么回去？”
　　萧怀贞道：“走回去。”
　　苏苏几乎要咆哮了，“你这个样子怎么走回去！？”
　　萧怀贞安抚性地对着苏苏笑，牵了苏苏的小手，道：“苏苏，我现在很好，可以走回去。”
　　苏苏严肃强调，“萧怀贞，你是在生病。”
　　萧怀贞笑，“可是见到你，我觉得好多了。”
　　厚脸皮的苏苏可疑地红了一点脸，原来淡定从容如萧怀贞还是有油嘴滑舌的一面。
　　苏苏正想着，萧怀贞在阳光下，对着她缓缓一笑，再次追问道：“苏苏，你还会再来吗？”
　　刚刚被萧怀贞那样一说，苏苏有一点不好意思，见了他这样问，也不直接回答，只说道：“下班我给你电话吧。”
　　萧怀贞看上去挺高兴，颔首笑了，“好，我来接你。”
　　“嗯。”苏苏不放心，再次叮嘱他，“记得吃药和吃饭。”
　　终于目送萧怀贞渐渐远去，苏苏搭电梯回到科室。
　　下午两点，科室里已经开始有些忙碌的景象。苏苏刚刚换上白袍走出休息室，便见走廊里护士推着血红的抢救车，轰隆轰隆地一路飞奔。苏苏忙问：“怎么了？”护士见了是苏苏，急忙道：“九床患者消化道大出血，苏苏来帮下忙！”苏苏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生命如此脆弱，如此宝贵，却又如此强求不得，是苏苏从医以来最深的感悟，这感悟里有最初的触动，其间的无奈，以及最终的淡然，再不能轻易被打动。见惯了死别，也见惯了死亡面前的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苏苏的心境早已不复当年那么血气方刚，她深深明白，对寻常人来说，那些所谓爱与所谓恨，那些牵牵绊绊，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无力、那么渺小、那么不足一道。
　　就如眼下，躺在九床的患者原本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生得有几分姿色，有疼爱她的丈夫和父母。而现在，在病房外低声哭泣的只有她年迈的白发苍苍的父母。
　　因为饱受病痛折磨，她已经瘦骨嶙峋，整个人毫无神采和生气。原本莹白的皮肤萎缩褶皱陈黯如八旬老妪，原本修长笔直的双腿也仿佛只剩了腿骨下悬吊的两团肉，其上还满布紫红色的出血斑，看上去甚为恐怖，充满令人绝望的死亡气息，此时消瘦的面容上还有乌红的血正一丝一丝从牙齿间不断渗出。苏苏盯着那雪白的牙齿间红到发黑的血渍，静默了下。而那女子一双深陷的大眼睛，此时正殷切地盯着苏苏，低弱却又清晰地问：“苏医生……我……快死……了吗？”
　　苏苏很快摇头，微笑道：“不会的。”
　　女子的口张了张，又是一团乌红的血。
　　苏苏毕竟久经风雨，迅速拿了主意，简洁吩咐，于是护士开始在建立好的静脉通道里挂上代血浆，全速补液，另一人在患者手臂合血以及建立第二处输液通道，心电监护的彩色电极片也被十分迅捷地贴上那片肋骨根根清晰可见的胸膛，不足一握的手臂绑上了血压计袖带，沾着血渍的指尖夹着测量指脉氧饱和度的黑夹子，看到最初的测量结果，止血药、升压药一一挂上输液架，然后红细胞、血浆也从输血科迅速取回，换下了胶□□，高高挂起，全速滴入。
　　负责九床的医师是若水，到了现场，与苏苏简单交换了意见，苏苏权衡了下，对若水从容道：“还是得请外科来看看。”
　　若水难得深深看了苏苏一眼，也从容应了：“好吧。不过，苏苏，没你的事儿了，我来。”
　　苏苏摇头，“没必要那么回避梁慎吧。”
　　若水见苏苏心意已决，时间紧迫也不多说，点了头，干脆答道：“好。”
　　因为大出血经过内科所有处置仍然不止，也就意味着可能需要外科手术的干预，或许切掉出血的部位，患者还有一线生机，虽然这生机最终还是短暂的。若水拨通了梁慎的电话，简短几句对答，对方很爽快地表示立即赶到。
　　梁慎到时，苏苏正在俯身查看患者的情况，见了他，直起身来，无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若水来介绍目前境况，苏苏在一边听着，也不插嘴。梁慎看了眼淡然的苏苏，并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去看患者。商量起处置方案来，三人好像全无芥蒂。所以说，在死亡面前，那些所谓爱与所谓恨，都很无聊——患者最终要剖腹探查止血，苏苏将她送去手术室，忙活完了之后，这样想。
　　下班的时候，苏苏在电梯间遇见了笑笑，苏苏有一瞬间的发愣，但很快视若无睹，继续往前。
　　笑笑往她身前一站，道：“苏苏。”
　　苏苏驻足，侧头看她，微笑问：“有事？”话语极其简洁，不欲多言。
　　笑笑挑了眉，“要我是你，决不会请梁慎会诊。”
　　苏苏摇头，耐心解释：“请梁慎的，不是我，是病患。”
　　笑笑嫣然一笑，“苏苏，谁不知道你们科那些病患没什么活头，再说，梁慎也讲过苏苏你不是多热心的人，如今何必多此一举？”
　　苏苏想了想，敢情这丫头片子以为她借故巴巴亲近梁慎？苏苏心里不屑，脸上却已经学会不动声色，淡淡回答：“真的多此一举吗？只要有人不舍，为成全其心意，我做点什么，也不是不可。”
　　笑笑意味深长地道：“苏苏，你做的不是成全。是无奈。你没办法把握和挽留，只能放手的无奈。”
　　苏苏温和看着笑笑，心里只觉得争辩太累，慢慢开口道：“既然你这样说，那就当是无奈吧。反正如今他人在你那里，是笑笑你比我强。你想听到的，是这个吗？现在我也说了，可以了吗？”
　　笑笑见苏苏毫不动气的模样，哼了一声，“苏苏，你不觉得你这样很窝囊？”
　　苏苏笑着摇头，“不觉得。无所谓了，才不觉得。”说完，她看了看笑笑有点难看脸色，又好心补充道：“梁慎就在楼下，你不用去守着他吗？既然当初他能从我这里走掉，也难保日后不会从你那里走掉。如果笑笑你没什么事的话，与其和我耗着，不如多陪陪梁慎，横竖能在一起的时间多一秒就是一秒。我还约了人，得先走了，恕不奉陪。”说完，苏苏也觉得自己很恶毒，不过，无所谓，苏苏在心里面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