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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悲喜 ...

  •   暴雪降临京城两天两夜后,康熙马上进行了祭天谢雪,无论是否上苍听到了天子的祈祷,因而雪停灾缓,其他各省各县,也都没有发生严重灾情,人们终于还是迎来了一个安顺喜乐的除夕。
      八贝勒府里,胤禩正准备进宫赴宴,熙云的身子很不适宜移动。
      “爷,这不妥吧?我还是去吧,彩玉,扶我起来。”熙云还是想守着规矩,参加宫宴。
      “福晋,您的身子已经足月了,经不得马车颠簸。”彩玉看了胤禩摆手制止的示意,垂手候着,并不动作。
      “不要紧,我会与皇阿玛说明的,万事还有我担着,你安心呆在家里。”胤禩扶住熙云的肩膀,将她按回垫了温暖厚实被絮的床上。
      “爷,该进宫了。”李泰在一旁提醒,又做出保证:“您放心,奴才会提着十二分精神照顾福晋的。”
      胤禩摸出怀表,看了一眼,起身对李泰道:“生产该做的准备今天也不可落下。”又看向熙云安慰一句便步行出了门,登上马车,朝宫门而去。
      乾清宫。
      宴会依然是宫廷特有的盛大奢华。
      胤禩在男眷宴席里选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坐着,闲闲地晃着斟了半杯清酒的白地红花开光荷花杯,自出门心里便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
      “八哥,吃点这个吧,你一直都没碰过菜盘子呢。”胤禟看到胤禩有些心不在焉,对着眼前那些油腻的繁复菜色皱眉后,便不再动筷子,于是从菜席一端挪过来一碟干爆红虾、一碟木耳炒里脊。
      胤祯也凑过来,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点心,邀功道:“我就知道每回宫宴八哥都吃不饱,这次我特意事先准备了点心,都是八哥以前爱吃的。八哥你先吃我的。”胤祯将包纸展开,放到胤禩面前,视线在点心和胤禩之间来回。
      胤禩按捺下不安,放下手中酒杯,摸摸胤祯的头,轻笑赞许:“十四弟可真懂事,小小年纪就已经会关心人了。”
      看到胤禩右手捉筷子,夹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胤祯亮亮的眼睛转了转,一丝得意地看了看胤禟,满意地坐回位置上。
      胤禟眉梢挑了一挑,露出一副我不跟小孩子计较的神情。
      “八哥,尝尝,这红虾挺不错的。”胤禟夹了一只干爆红虾,剥了皮,放到胤禩碗里。
      胤禩看看胤祯,再看着胤禟的动作,眼神越发柔和起来,直能柔到人的心里。
      胤禟剥了虾,抬眼时对上的便是那柔和如斯的目光,带着暖暖情意的笑容,心里一阵乱跳。即使他清楚,那只是对待弟弟的真挚情意,非如他所想的那一种。
      这里兄弟融洽相得,有人就看不过眼了。
      “八弟,今儿怎么不见弟妹呢?除夕家宴,讲究的也有个团圆,这未免不合于礼数吧?”坐于皇子主位的太子眯着眼睛,慢悠悠地发话。
      “劳太子记挂,熙云怀着身孕,如今不宜颠簸,我已向皇阿玛告罪过,皇阿玛也恩准了熙云免去家宴。”胤禩淡淡回道。
      “按理,妇人生子都是怀胎十月,如今八弟妹有孕在身已经十月有余,莫不是有什么怪异不妥之处?要不要本宫给你们请位太医瞧一瞧?”太子的语气越发的不怀好意。
      “世间多有奇事,况且,孕妇产子,足月即产子有之,早产者有之,孕期较长些者亦不足为奇。”胤禩丝毫不为太子的不善所动。
      “八弟妹未嫁与八弟前,在京城里极有名的,据说性子极为高傲,敢作敢为,豪气泼辣,巾帼不让须眉。可是大家也有目共睹,嫁与八弟后,整就是一位知规守礼的大家闺秀。不知八弟用的什么好手段,竟让弟妹服服帖帖起来,说来听听,也好让我们其他兄弟取取经?”太子语气诚恳,眼里却满是戏谑的神色。
      众人至此也都明白了,太子就是有意找茬的。
      “八嫂出身宗亲贵胄之家,本来就知书达理,何况向来传言不可信,太子难道也自会人云亦云吗?”不待胤禩回话,胤禟便抢先出口。
      “本宫正在与你八哥说话,九弟争什么?随意插话,就是你身为臣弟该有的礼仪吗?”太子端起储君的架子,语气咄咄逼人,借题发挥起来了。
      胤禟最看不惯太子这副自视高人一等的模样,仗着储君身份自以为是,骄横跋扈。
      还想反驳回去,胤禩拍了拍他的手背,对他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少安毋躁。
      胤禩站起身,打了一个恭礼,未及开口,一个太监匆匆跑到他身边,焦急地喊道:“不好了,八爷,不好了!”
      胤禩认出太监是自己府里人,微微皱眉,咯噔一下,心里那隐隐的不安又浮现。
      “慌什么,发生了什么事?”,胤禩沉稳不动声色地喝道,声音不大不小,却含有一种慑人的威严。
      太监呆愣了一下,回神急忙说道:“八爷,福晋要生了,说有难产的迹象……”
      胤禩抬手止住太监余下的废话,对众人告辞一声便疾步转进东暖阁,向康熙请退,康熙一听便准了,并允他带上太医院院判黄远出宫。
      八贝勒府显然没有预料中,乌云惨淡或兵荒马乱的情形,反而还有一点隐隐的喜气。
      李泰在前院主门迎候着,一见胤禩快步走进,便打了千儿,恭声道:“恭喜爷,贺喜爷,福晋给您添了一位小阿哥,和一位小格格!”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简直比他自己怎样怎样的还要值得高兴。
      龙凤胎?熙云真的为自己生育了一儿一女?胤禩瞬间惊喜后,忽觉不可置信。
      “福晋呢?福晋现在怎样?”胤禩急问道,女子生产,从来便是一见相当危险的事,一点意外便可能导致无可挽救的后果。
      “福晋,哎,奴才该死,奴才急着迎接爷,两位小主子一出生奴才就出了来通报……爷,您慢点,有李嬷嬷和凌太医照看着呢。”
      熙云已经由产房移回内屋了,房间里气氛却沉重。
      彩玉低声压抑的哀泣,嬷嬷们脸上同情悲戚的神色,整把脉的凌老太医面色凝重转而已尽全力却也已无能为力的认命般的无奈哀叹……
      似乎心头掠过不好的预感下一刻就会成为事实,胤禩在跨进门槛的瞬间顿住了匆匆的脚步。
      屋里门外,只有半步的距离,然而,半步之间,似乎横贯了一道往生来世的鸿沟。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世事两不同。
      若是一场冥冥中的注定,他能迈得过去吗?
      低低一道门坎,或将划出一场生死离别。
      半步跨进去,或许,耳闻的将是一场终结,眼见的将是一次毁灭。
      半步的距离,也许,将成为两个人的一世诀别。
      又或许,一切不过他神思不安的,一番恍然间的错觉。
      “哇——哇——”一声清亮的婴啼,使胤禩收摄了飘远的神思,不再犹豫地,跨出剩余的半步,沉稳淡然,仿佛那一瞬的举步不定,才是真正的错觉。
      那一声婴啼,给他的生命注入一道鲜活的意义,从此,无论如何,他有血肉相连的至亲,不再只是孤寂的一个人。
      尽管已作了心理准备,乍然而见,胤禩仍感到胸口如遭重重一击。
      床榻上,那人面无血色,憔悴横生,形容惨淡,黯然无生机。
      那是刚至二九年华的女子,那是本该如娇妖牡丹般美丽的女子。
      “凌太医,福晋情况如何?”胤禩终是问出了口。
      凌老太医摇头,轻轻叹一气。
      “黄太医。”胤禩将黄远请上前。
      凌老太医对此并无医术遭人质疑的恼怒。病者的亲属友人,多怀抱一分奢望,期盼一点奇迹,属人之常情,为医者,看多了生死别离,于某些事情,总能更宽容地看待。
      细致诊断一遍,黄太医也轻缓地摇了头。
      胤禩走上前,坐在床沿,目光落在熙云露出的病白的手腕上的水绿镯子,想起她与额娘二人在钟粋宫偏殿院子里,侍弄花草,做针黹刺绣,恬然相伴,岁月静好,不禁心头一片凄惶。
      “爷…”一声低哑微弱的声音响起。
      “熙云…苦了你了。”胤禩只觉再多的言语都是无力。
      熙云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仍有一些神采的眼睛里,并无一丝懊悔责怪,和悲戚,甚至还极力撑起一丝虚弱无力的笑容:“值得的”
      “哇——”
      “咯——”
      听到声音,熙云眼中亮出光彩,看向胤禩。
      胤禩回以微笑,站起转身,将自己尚未看过的两个小小婴孩一一抱起,至于熙云两侧,以使她只需稍稍侧过脸,便能清楚细致的看见婴孩;胤禩坐回边沿,护着外侧的婴孩,以防掉落下床。
      熙云费力地伸出苍白的手,手掌轻轻地缓缓地,仿佛尽余生之力,爱抚过婴孩尚未长开的皱巴巴的小脸,心里有一种夙愿得偿的满足,即使自知,诀别亦在眼前。
      “爷,”仔仔细细看过自己两个才出生的孩子,熙云转看向胤禩,轻唤道,手微微抬起。
      胤禩伸出手,将她的手握住,眼中是温柔的哀伤,嘴边仍有浅浅的笑容,柔和中隐含一丝苍凉。
      熙云看着他,幽幽地,极慢地,像是自语般:“熙云第一次遇见爷,是在一个柳絮飘飞的暮春时节。熙云进宫探望姑妈,在御花园里,经过万春亭时,爷和表哥他们一起,八爷正斜倚着阑干赏景,远远看去,玉砌雕阑翠绿垂柳中的八阿哥竟象谪仙人一样,不沾半点凡尘,让人不敢惊扰……”
      熙云忽地顿住,那已是上一世的情形呵。熙云止住了话,只静静地、专注地凝视,似要将眼前一切铭记,然后刻入灵魂里成为永恒。
      胤禩未作他想,只以为她没有力气再说。
      突然地,熙云苍白的面容恢复了血色,灰暗的神色里瞬间添了许多光彩。
      胤禩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一个词,回光返照,愈加握紧了那只手。
      熙云感到了手上力道的加重,觉得此生已无遗憾,脸上绽开一个绝美的笑容,攒尽一生最后的力气,说道:“爷不要伤心,熙云从不悔。”顿了顿,续道:“我们的孩子,请爷连同我的这一份一起,多加照顾他们吧。”
      胤禩忍住眼中酸涩,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露出满足的美好笑容,微不可闻地自语一句“十八年一梦,似幻亦非空”,熙云缓缓合上了双眼,似安睡,又似不复再醒。
      世间的残酷,便是让你亲眼目睹一朵娇美无双的鲜花,遭遇一场突袭的暴风雨,一朝凋残败落,再无挽回余地。
      恍然间已诀别,浓色正深的长夜,天际一颗流星划过。
      寂静中喧哗,爆竹声的响,是新春的欢曲,还是旧年的离歌?
      看这一夜,漫天烟火,燃尽悲欢离合,终不过,一场虚妄的繁华。
      康熙三十八年除夕,一个悲喜交加的终结与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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