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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商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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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罢,次日便邀请了胤禟、胤俄、胤祯来府中小聚。
胤禩府中的厨子手艺本就高,加上胤禩特意吩咐过,于吃腻了宫廷菜肴的皇子们,别有滋味,一顿便饭吃得胤俄直呼过瘾,肚子撑得胀胀的。
胤祯拍拍胤俄的圆肚皮,吧眨着眼睛说道:“十哥你现在比八嫂厉害了。”
“那是当然,我堂堂男子汉,难道会不比一个姑娘家。我不过十二岁的时候比赛马输过八嫂一次而已。”胤俄擦擦嘴上的油迹,指出自己已非三日前的吴下阿蒙。
“是啊,这回你可是赢了:八嫂怀孕都几个月了也不过跟你一顿饭的时间长的肚子大小差不多。”
“什么肚子?”胤俄便夹了一块鹅脯问道。
“十四,跟木鱼疙瘩讲笑话,那是对牛弹琴。”胤禟翻了翻眼皮。
十四撇撇嘴,看到胤俄又正欢乐地咬着点心,也不由得叹气同意。
撤宴后,逸心斋。
“九弟,听说最近内务府的人抱怨长白山进贡的人参品次越来越差。”胤禩先开口道。
“我的店铺收入一直有两成进内务府,太子未免太贪心不足了。”内务府管家现在由太子奶公凌普担任。
“总归让你外公约束点是好的。皇阿玛目前毕竟心里直向着太子。”胤禩慎重道。
“谁说不是,这次弹劾大哥的奏条指不定都是太子幕后做的手脚。”胤禟于朝政之事还是少了敏感。
胤俄胤祯对于两位哥哥谈论的正事,一个既不通晓亦不感兴趣,一个尚小无需理会,故两人耐着性子听了几句便说要到偏院校场射箭。
胤禩命人取了箭筒等领了两人去,然后拉过胤禟至案桌前,铺开一张地图,指尖划过江海关、浙海关、闽海关和粤海关一带对胤禟说道:“这四个海关加起来,每年向倭国贩卖佛手柑、橄榄、龙眼、椰子、冬笋、南枣等,内地价一,至倭可得五,每两海关抽利三厘。若是向南洋贩卖藕粉、蜜饯、花生、玳瑁、槟榔,则利可十倍。”
胤禟凤眸一亮,光彩濯濯:八哥是想让我把生意做到西洋去?!”
胤禩含笑点头,果然,若论经商之能,众兄弟中还属九弟为首。
在宫里听得关于上白山人参的杂言,使胤禩记起,福建散地星村、下梅一带专产闽茶,无论倭国、西洋人还是罗刹人,都极为喜爱。雍正初年,此项生意为山西商人独霸,每家资本一二十万至百万,货物仍络绎不绝,那时一茶山难求。
现下,闽茶尚未成气候,对胤禟却是打开另一条经商之路的契机,同时也可避开些太子的眼线。
胤禩再从书阁里抽出一卷纸,展开,却是晋帮茶商茶叶的运输路线:北路由东西两口经库伦(大同至张家口经库伦,或从右玉入内蒙归化至库伦)再至恰克图;西路由归化出发经百灵庙至漠北赛尔乌苏、布彦图、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再分别至塔尔巴哈台、古城及乌鲁木齐;东路(进入东北边陲)由张家口经多伦诺尔,通往漠南锡林郭勒、察哈尔、昭乌达、呼伦贝尔、漠北喀尔喀蒙古车臣汗部、土谢图汗部。
胤禟眉梢轻扬,“八哥连这个都准备了。”
胤禩从地图上抬眼,微笑道:“晋商所卖是我们不大吃的闵赣产砖茶和湘鄂产帽合茶,买时粗茶每担不过三两上下,刨掉茶师工费、路费、栈力费还有茶引的钱卖出去,每担净挣五两银子,四海关课银二十分取一。”胤禩顿一下,对上胤禟的眼睛,续道:“若是你去做了,同时也算是给皇阿玛充实一些国库。”
如此,名正言顺,也不会授人把柄,还能让皇阿玛对自己的经商博得一分好印象,不单只训责他贪财好物,不想其他阿哥那般,多少也能在六部之一为国办些差使。
胤禟眼中流波宛转,有些激动地道:“多谢八哥!”
胤禩温然道:“兄弟间哪需要这些虚套,何况,我也是安了私心的,八哥比不得你精于财物经营,不定那日便要跟你哭穷了。”
“八哥你放心,我定是要和你同甘苦共富贵的。”不同与胤禩略带戏谑般的语气,胤禟说得认真,眼中流过一种坚定。
但胤禩正低下头了头,未曾看到,从案桌上纸堆里抽出几本册子折条,递给胤禟:“这些拿回去看看,研究好了,挑个适当时机再跟皇阿玛递个陈条。”
其实,还有一点胤禩没有指出,晋商的贸易路线正好和朝廷的边疆防守重合。
这基于胤禩另外一个心思,借经商之便,关注准噶尔部,探查监视策妄阿喇布坦的举动。
继噶尔丹之后,策妄阿喇布坦表面恭顺清朝,实则暗藏狼子野心。一面对朝廷虚与委蛇,伏低做小,通过诉苦:“牲畜已尽、无以为食,极其穷困,人被疾疫,死亡相继”骗取清朝廷的优厚物资;而喜欢当仁君的康熙果然即时下令予以接济,并准许互通贸易。另一面,却与边境通商集聚力量,打着“得黄教得蒙古心”的旗号号召诸部,悄然无声地占领了西藏,于康熙五十七年发动西藏叛乱,清朝付出惨重代价平了乱,却仍未彻底剿灭其势力。
策妄阿喇布坦妄图把控西藏,煽动蒙古各部脱离清朝统治,贼心难伏,他不介意扼杀燎原之火于未然。
这些,眼下却是无法与人说的。
几本册子其实很轻,捧在手里,却使胤禟感到很沉重。
此后,几日里胤禟除了去上书房应卯,便是不停地翻账本,研究胤禩给他的册子及其梳理出来誊在折条上的笔录。
那一封封折条,那高逸清穆的字迹,提醒胤禟他对他的关心,即使不是以他所期待的心情而付出的真心;心里有些甜有些涩,恍惚地脑中总是闪现一张俊逸温和的面孔,如今越发的清晰,也越发的苦涩。
那日临别,他再次道谢。
他说,兄弟间,不言谢。
他问,你认为什么是兄弟?
他回答,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这个答案令他很动容,比之太子和大阿哥之间针锋相对,势不相容,他足以千万分庆幸。
可是,他为何心里总有一股烦躁,使他觉得兄弟二字,竟不愿再从自己口中说出。
于是,他去握住那只手:好,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生死与共,不离不弃,于他,不是作为兄弟的誓语。
年底的雪,早已飘了起来,银装素裹了天地。
飘起来的还有关于顺天复试的结果。
康熙亲自翻阅了考卷,其中一名学子的答卷尤为激赏,名次已定后,抽出来再看,却是一名初试落榜学子武承謨。康熙召见武承謨,面试他的才学,命他以“闺怨”为题,限溪、西、鸡、齐、啼韵,兼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两、丈、尺、双、半,十八个数词分春、夏、秋、冬,在规定时间内作出四首诗。武承謨不假思索,随笔而就,才思之敏捷,文思如泉涌,令在场所有人为之惊叹击节,康熙更钦定其为“天下第一才子”,给予优厚赏赐。
武承謨一举成名,声振京城内外,甚至有人纷纷猜测,年后的春闱会试状元,非武承謨莫属。
然而,这些大多只是考生士子们中间的话题,京城百姓更关注的是,进入腊月,已经持续将近十天的小雪,依然不肯一日放停,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腊月十二至十五,大雪连下两日两夜,积雪深逾四尺,京城外不少贫民茅屋被雪压塌,禽鸟牲畜冻死无数。城中也是一片愁云惨淡,家家关门闭户,街上路断人稀,再无一丝迎新年的喜庆气氛,已经陆陆续续出现不少连冻带饿的乞丐难民尸体。
康熙纷纷召集前些时日因雪路难行的面朝待家的臣工们,乾清宫议政,磋商赈灾事宜,令八旗各部派人于京城四大门处设立粥铺,发放衣物,救济灾民。
粥铺设立一日后,城郊外的难民闻风而涌来,一时引起不小动乱。
胤禟出了乾清宫,一脸得偿所愿的轻松表情,看到不远处站立的胤禩,狭长凤眼浮起盈盈笑意,俊美的面容现出几分迷魅风情,若是旁的什么人看到,只怕会脸红心跳。
可惜,胤禟的这般模样只会在一个人面前不自觉展露,而唯一有“眼福”的人却因习以为常而无所觉,对这荣幸的唯一也毫不自知。
两人并肩走着,踩着道上太监们怎么扫也扫不完尽的皑皑积雪。
步上一座汉白玉石桥,两人伫足。
“八哥,皇阿玛果然准了我的奏条,并允我出宫开牙后,颁给我出京经商的手令。”胤禟先开了口,语气中自有一番志得意满。
“收获不错。只是,这次为城郊灾区难民出的赈灾捐款,必是一笔不小的帐吧?”胤禩提醒道。
胤禟心虚了一下,即又不以为然地回道:“不怕,舍得舍得,舍小得大,有了那两条财道,还用担心挣不回来吗?”斜飞的双眉挑着,语气中是张扬的傲然自信:“大清的陶朱公舍我其谁?”
陶朱公,范蠡少伯,春秋越国上将军,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
清朗的眉眼浮上柔和笑意:“陶朱公十二戒可记得?”
胤禟斜挑一眼,不满被轻视了,虽然从来就不爱背书,皇阿玛的一百二十遍背书圣训他更是敬谢不敏,避之不及,但是,好歹为着自己的志向下过狠功夫的,遑论陶朱公经商至理圣典。
胤禟沉默的空隙,胤禩又道:“十二则?四律?嗯?”
胤禟翻了翻眼皮,清了清嗓子:“十二戒者:勿鄙陋,勿虚华,勿优柔,勿强辨,懒惰,固执;轻出,贪赊,争趣,薄育,昧时,痴赁。十二则者:能识人,知人善恶,账目不负;能接纳,礼文相待,交往者众;能安业,厌故喜新,贾商大病;能整顿,货物整齐,夺人心目;能敏捷,犹豫不决,终归无成;能讨账,勤谨不怠,取行自多;能用人,因才施用任事有赖;能辩论,生财有道,阐发愚蒙;能办货,置货不岢,蚀本便经;能知机,售宁随时,可称名哲;能倡率,躬行必律,亲感自生;能运数,多寡宽紧,酌中而行。四律者:物以稀为贵;人弃我取,人取我弃;囤积货物,垄断居奇;把握时机,聚散适宜。”胤禟揉了揉嗓子眼,挑眉道:“怎么样?”
“一字不差。”胤禩肯定道,慢慢地转过目光。
金水桥,水犹未成冰,千重宫阙,白雪掩了黄瓦,覆了天下。
“从来知易行难,八哥敬待九弟日后表现。”知易行难,他何尝不是如此。
因为经历过结局,.此生怎堪再以阑珊写终局?
金扉朱楹,玉砌雕栏,匆匆,冬雪纷纷,已近一载流年。
“我不会让八哥失望。”胤禟回道,看向身旁的人。
汉白玉石桥上,胤禩身着黑色貂鼠毛斗篷,戴着个宽沿墨竹笠,越发衬得面目清莹,风神轩举。
胤禟心中一动,伸手举到胤禩肩上,轻轻拂去斗篷上的雪花,移上前一步与之并肩,然后也随之放眼望去,追寻身旁那道目光所在的地方。
那里,空际渺茫,天地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