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似画》棣华

28、暗涌

　　十数日后，巡幸塞外的队伍浩浩荡荡涌回了紫禁城。
　　翌日，胤禩走入乾清宫东暖阁时，气氛明显的压抑。
　　胤禩跪了礼，康熙抬眼说了一句“起来吧。”便又低下翻阅手边的几封奏折，神色莫名难辨。
　　一盏茶过去，康熙抬头，眼睛转向最靠前的太子：“这次顺天乡试上榜的有谁？”
　　“回皇阿玛，今科录取有一百四十三人，其中大学士佛伦堂侄海明、大学士王熙次子王克勤，左都御史蒋宏道之侄蒋其祯……等人，俱出身官宦世家，父辈乃当朝重臣，也正因为如此，遭到士子质疑不公。”
　　太子流利清晰地报出数字，显然备足了工夫。
　　胤褆听得心里咯噔一下。
　　康熙微微皱眉，佛伦和蒋宏道皆与大阿哥过从甚密，康熙自然是知晓的，听罢也不由皱了皱了眉，抬眼向胤褆看了看。
　　康熙这一眼把胤褆看得如同针芒在背，急忙道：“皇阿玛，涉案大臣都是朝廷重臣，此事定是有人暗中煽动士子闹事，还请皇阿玛下旨明察！”
　　“查是一定要查的，”康熙冷声道，然后复转向太子，慢慢道：“胤礽。”
　　太子收回嘴角一丝笑，道：“儿臣在。”
　　康熙从桌上抽起一本奏折，递给他，“给朕大声点念。”
　　太子打开奏折，愣了片刻，悄悄觑了康熙一眼，见他只盯着大阿哥，便放下心来，清清嗓子道：“儿臣遵命。”
　　“臣阎丹平谨奏，大学士佛伦，蒋宏道二人，暗藏异心日久，党同伐异，置社稷江山于不顾，其罪状有四：一，……”
　　太子明朗的声音回荡在暖阁里，却叫听得胤褆惊心动魄，恨不得将那奏折揉成一团塞进太子嘴里。但显然，他不能跳起来打断太子，只能恭首听着，也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正是有人乐见的结果。
　　奏折里虽然没有提到他一个字，但句句都在暗指着他。御史可以风闻言事，而不以言获罪，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今日康熙在此让太子念这封奏折，很显然并不仅要将它简单地当成信口雌黄。
　　除了太子念奏折的声音，康熙指节叩着案桌的节奏，屋里再也没有听到其他一丝杂音。
　　看到胤褆渐渐面色如土，胤禩拢在袖中的手慢慢收紧。
　　时间太仓促，他甚至来不及见上胤褆一面，提醒他一句，康熙就召集了他们。
　　果真，太子蓄意要借着这次科举案发难对胤褆了？但若是如此，定然不止一封奏折那么简单，那样不仅扳倒不了大阿哥，反而会打草惊蛇。
　　果不其然，太子甫一念完，康熙看了一眼脸色全变的胤褆一眼，冷哼一声，又从桌上拿起另一封奏折，摊开。
　　“这封就不用念了，胤褆，有人向朕密告，你在凤凰岭的庄子上，时常聚集了一帮臣子幕僚，一起商议密事。你可有何要辩驳的？”

　　单就一封奏折的捕风捉影，扳倒不了胤褆，但若不止一封呢？
　　一个谣传传上几次，便有人会渐渐相信，何况不是空穴来风的谣传。
　　三人可成虎，或者，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自古而然。
　　当年索额图与明珠的党争，归根不过即是依附太子和依附大阿哥的权势的对抗。明珠罢黜之后，依附大阿哥一方势力减弱，但若说就此便绝了大阿哥争储之心，太子不信，旁人不信，康熙更不会信。
　　对至高无上的帝王来说，储君离皇位只有半步之遥，你心心念念想要这个储位，那么到手之后呢？
　　下一步要觊觎的，是不是就是皇位了？
　　这是康熙的逆鳞，无人能触。
　　“八阿哥到处妄博虚名，人皆称之。朕何为者？是又出一皇太子矣。如有一人称道汝好，朕即斩之。此权岂肯假诸人乎？……”
　　“大宝岂人可妄行窥伺者耶？胤禩柔奸成性，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
　　前世，他因被众人推举为储，过高的威望却正是拂了龙之逆鳞，故而遭受这样一番诛心之语。
　　“皇阿玛圣明，”胤褆跪下，地伏着头，“儿臣绝不曾做出任何‘商议密事’此等悖妄之举。皇阿玛曾教导，大清是马上得天下，但不能马上治天下，儿臣自知于民政上多有不足，故此邀请一些稔熟民生政务治理之道的幕僚门人在庄子上，以资请教学习，也好日后能为皇阿玛更好地分忧解难。”
　　康熙不置可否，只一个词“起吧”，然后视线落在胤禩身上，“胤禩，你额上的伤疤又是怎么回事？”
　　“是儿臣僭越了，请皇阿玛责罚。”胤禩跪下，躬身行礼。
　　“你又自请什么罪？”
　　胤禩如实地将事情经过简要叙述一遍。
　　康熙听后，静默片刻才道：“念你初衷是好意，这次便过了，起来吧。”
　　“谢皇阿玛。”
　　“如此，对此次科场舞弊案，你便也算较为了解，该如何善了，你有何想法？”
　　“重开科场考试，另选大臣阅卷。”上一世便是，顺天科场复试，由康熙帝亲阅；而且也只有此法为公正，可堵考生们悠悠之口。目光淡淡扫过底下神色各异的儿子们，康熙淡淡道：“都跪安吧。”
　　树欲静而风不止，何况，暗中有人推波助澜。
　　九月，京城开始流传着满汉权臣贿赂主考官，借此让家族子孙中举上榜的流言，甚至还传出“老姜全无辣气，小李大有甜头”的歌谣来。
　　十月，有人将这次科考之事写成脍炙人口的文章，张贴在大街小巷，暗指李蟠姜宸英二人利欲熏心，收受贿赂，将朝廷高官，部院大臣数十人的子弟尽皆取中，而寒窗苦读，无权无势的士子则名落孙山。
　　十一月初三，江南道御史鹿祐疏参李蟠、姜宸英等纵恣行私，贪赃枉法，康熙下令复查卷子，将所有卷子送至御前呈览，由他亲自批阅。
　　十一月初十，康熙下旨，佛伦、蒋宏道之子侄录取不公确有其事，着剥去功名，流放戍边，佛伦、蒋宏道因家风败坏，疏于管教，罢职论处，永不叙用。
　　十一月十一，康熙诏谕年后重开顺天乡试，复试后对李蟠、姜宸英等严加议处。
　　最终，胤褆的两名得力大将被斩去，失了左臂右膀，元气大伤。
　　然而，康熙并未曾对胤褆作更进一步追究，更甚者，还赐给他一处庄子，以便进行番麦的试种。
　　十一月十五，康熙巡视永定河工程，命胤禩率领八旗兵丁协助修治永定河。
　　康熙对自家儿子治河水利方面能力越发出色颇为满意，巡视结束回宫后就下令让胤禩掌管工部，不再只是办闲差。
　　只是，这究竟是恩还是威，却难说，自治河能吏蕲辅之后，才短短七年时间，却换了九任河道总督，银子费了不少，河工却每况愈下，除了这些个总督贪墨之外，不谙治河之道也是个大问题。到如今黄、淮每年必涝，工部吃排头这会儿都吃麻木了，皇子臣工们，绝多数都是听到工部之名就想绕着走的，谁也不会主动承揽与水利河工相关的差务。
　　几个成年阿哥中，自康熙三十七年分封诸皇子后，大阿哥领兵部事宜，三阿哥掌礼部，四阿哥管户部，七阿哥则分到吏部当班，只有胤禩和五阿哥没有具体位置，偶尔康熙想起了，才会派给些差使锻炼锻炼。
　　不论别人真心道贺还是暗地里幸灾乐祸，胤禩表面上自是欣然领旨谢恩，对于他来说，并无太大区别，如今，他只是想实实在在办一些利国益民的事，避锋芒，隐韬光。
　　由此，使卫氏多受到恩宠，胤禩也不知对自己额娘到底好是不好，因为，无论皇阿玛对她冷落，还是恩宠有加，额娘总还是那样，不曾露出多一份欣喜，或者一份困扰，静看庭前花。
　　当胤禩想起后日即是额娘生辰，打算去街市上挑生辰礼时，才恍然，自己三位弟弟的“第一次”生辰不知不觉中皆被他忘乎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