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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督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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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胤禩入宫去工部当差,前脚刚进,后脚钤“毓庆宫主人”的敕令便下达了,命胤禩巡视京畿徭役工程。
胤禩匆匆看了因脚伤告假未去上书房的胤禟胤礻我,叮嘱他们几句安生养好脚伤,便出了宫骑马向城西去。
来到街上,胤禩放缓了马速,吩咐随行侍卫仆从不得扰民。行人虽多,但前方有小苏拉敲着锣鼓开道,一行人还算走得顺当。
只是,突然几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从道旁挤出来,拦在胤禩前面二十步之遥处,一通跪下便头不抬地猛磕头,抢呼道:“皇子殿下给草民伸冤啊!”也不看自己离那奔驰的马是那么的近,眼看就要被马撞上,踩踏过去了。旁观者中有人发出惊呼,终于惊醒了老人们,老人们却已什么都做不了,只是仰着脖子,瞪着惊恐的眼睛;有人不由地闭上眼睛,似乎不忍去亲眼目睹,那已经预见到了即将发生的惨剧。可是,出乎人们的意料,只听得一长声马嘶,白马堪堪定定立于老人们一步之远的地方,端立马上的蓝衣少年倾身在马脖子用手轻拍两下,马便后退了三步,少年勒缰翩然翻跃下马。
观者中又发出一阵惊呼。
旁边反应过来的侍卫早举着长枪过去围着,却没有动手脚,因为出宫门时便被训导,不得扰民,与百姓发生拳脚之争,更不允许械斗。而有些资历见识稍广的侍卫是知道的,皇八子八阿哥最是礼贤下士,谦和仁善,不会随意让他们对这些人横加拳脚。
老人们惊吓之后,又满口“殿下冤枉!”、“殿下给草民伸冤啊!”挣扎着边磕头边向圈外的胤禩前跪行着去。
清朝自康熙起允许老百姓上京告御状,叩阍的地方一般在通政司、登闻院,民间称之为告“通状”和“鼓状”,旗人还可以到八旗都统、佐领处控告。
眼前这些人,放着通政司的大鼓不去敲,偏跑这里,拦下了皇子的行列,是别有隐情还是心怀不轨?
再看他们,褴褛衣着,脸黄肌瘦,风尘满面,分明是流落无依的穷苦百姓。
胤禩端起温和淡然的表相,在霍青陪同下走上前,勒退围合侍卫侍卫,倾身亲手扶起下跪之人,安抚定他们的诚惶诚恐。
几个人感激涕零,惊喜中被少年皇子的温文随和慢慢消去了惊惶,虽偶有断续,却终究清楚地道出了事情因果原委,把自己的冤苦诉完。
却原来,这几人是江南的平民,康熙二十九年出征时加了江南的丁税,这两年只免了绅衿的丁银,官府贪腐,伪造了编册,将剩下的丁银摊到平民身上,一年就暴涨了五倍;官员为求政绩,匿灾不报,诉状沉压不接,反而封封拆欠,斛斛淋尖,官官相护,说也枉然;但凡乡邻家,生儿养女不见喜乐但闻哭声,因为丁银又增加了。
在籍的人丁不堪重负,只有逃亡当流民,跑了的人的丁银又要加到没跑人的身上。官府说这是成例,叫做“里顶里,甲顶甲,户顶户”;“某户开除,必须某户顶补;倘户有十丁而九丁死、逃,又无新丁报补,即以一丁而供九丁之徭。户绝则累甲,甲绝则累里”。
在籍之丁日少,丁徭日重。如今家乡的良田多抛荒,流民四散又逢瘟疫饥馑,连孩子都贱卖了换吃食,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冒死进京拦轿告御状的。
而至于通政司,根本不耐听完他们的诉冤,就将他们当乞丐叫花子踢赶;这一日,来到街上行乞,听到有眼识的京民说这是皇子阿哥出巡的行伍,便起了拦道告状的念想:父子一家人皇上的儿子知道了,不即是皇上也知道了吗?
胤禩历经两世,不论户部工部吏部他都在其中当过班、掌过事,一听即明白这里面的弊病,自清太宗领八旗子弟入关后,爱新觉罗家族就沿用了明代的一条鞭法征派赋役,免除一切杂派和“三饷”。
自世祖顺治帝以来,八旗勋贵不满足于自己的税田,仗着身份大幅圈地,尤以鳌拜为首的手握兵权者为盛,康熙亲政后废除了圈地,将这些土地还给了平民,老百姓安居乐业才有了康熙初年的太平祥和之象。
可是边疆多年征战,今年之前就有三次大规模的噶尔丹征战,大军出战粮草为首要,为了支撑边疆的军需银子,兵部压着户部,户部压给下面,知府、县令层层领命横征暴敛,趁机以公谋私,杂派无穷,“无日不追呼,无时不敲扑”,致使百姓苦不堪言。
打仗年年用银子,逢着兵部向户部催讨军费,各地官吏怕被催逼,往往少报多留。如户有六人,便只上报一人。以至户籍混乱,人数不定,按人头收缴的丁银就越发难征,逢着征兵更是头疼。康熙亦清楚其中猫腻,只是因势施策,边疆安定后,终于康熙五十一年宣布,以后的人头税就以当年全国的丁银额为准,以后额外增加的人口不再多征丁银。实行“永不加赋”政策。
可是,天下万民,地广千里,天高皇帝远,耳目失灵,鞭长莫及处,比比皆是,靠一人之英明,终究难撼千年的帝国旧弊。且康熙为政崇仁,致使吏治日益松弛,贪污贿赂、欺上瞒下之现象频发;对此有关案件的宽纵态度,更助长了官场贪风之蔓延,使本已相当严重的各地钱粮亏空问题积重难返。
所谓盛世表相之下,实是民生之唯艰,虽无战乱之苦,却在贪官污吏岢治下困苦不堪。
雍正初年,胤禩署理藩院尚书兼办理工部事务,对此甚为清楚。国库空亏,吏治腐败,若非为了不动摇国之根基,保住爱新觉罗家族的王朝,他何至于束手认输,即使明知会授予把柄,亦费尽思量,甘冒“不忠不敬”的罪名,改易以往治理帝丧时縻费钱粮过多,兴师动众,礼仪繁冗的做法,以节约钱粮,就简务实,减轻国库耗费。
胤禩不觉握紧了手心,这就是大清黎民苍生过的日子!这就是皇阿玛的太平盛世!
吩咐跟随的内侍拿银两安置他们,又派了侍卫护送着去通政司递状子,胤禩复翻身上马,继续往前去。
他现在只是个办差的阿哥,没有实权职权,尚不能做什么。
京城西边的工事进程已经拖延日久,人人推卸,工部说户部工银没到位,户部说兵部抽走太多男丁。
胤禩一到来,一众官员便迎上了请安拜见,胤禩淡笑着点头,随即询问了些实质的工事进程问题,而主管工事的官员却只是打着马虎眼,除了推卸责任就是讨好逢迎。
胤禩也便微笑着,不再更多追问,也不理会众人顿时松一口气的神色,只是绕着工地,踱着步子,沉默地注视着眼前一幕幕。
阳光白刺刺的,零零落落的边角处,树上枝头,蜩蝉喑哑低唱,都城繁华无双里,尘下贱民的哀伤悲凉
工人们破布旧衣,脸黄肌瘦、尘土敷面,干裂的嘴唇布着血丝,裸露在外的身体每一处,都晒得黝黑发红;缓慢的行动着,扁担压弯着他们的脊梁,麻绳子勒出他们肩头深紫的血痕,每一步都显得沉重,每一步都是艰辛,躯体随着每一个动作颤抖着。
胤禩依然温和淡笑着,如整个工地上唯一的一缕清风,无人可知,那心中生起的一股愤怒,比天上太阳直射下来的光还要灼热。
倘若让百姓都活在这种盛世下,那皇位便是坐上去了又有何意义?
这一世,便让他用自己的双手开创一个真正的海晏河清,一个真正属于黎民百姓的太平盛世!
“八爷,这儿灰尘大,日头毒辣,您还是请到屋里歇歇吧?”陪同的官员跟着胤禩转了一圈,热汗涔涔,就不明白了,为何这位八阿哥依然清神俊爽,风仪翩翩呢?莫非是因为有龙气护身?
胤禩抹了额上沁出的一点汗,点头,却只移步至近旁一棵树荫下,接过侍从递上来的水囊。
扬首饮水的瞬间,余光落到不远处一个人身上,心里咯噔一下,未及多想,将水囊往侍从身上一塞,喊出一句“当心!”便向一座正在修筑的高台疾奔而去。
“八爷!”
“主子!”
随着几声惊呼,嘭隆一阵巨响,自高台上坠落的一根粗大圆木连着一块长方石板砸在泥地上,镇起一阵尘烟。
胤禩松开刚刚差点成为石木下冤魂拽过来的人的胳膊,扫了扫袍子上的尘灰,掩嘴呛咳一声。
“属下护住不周,请爷责罚!”赶上来的霍青看到胤禩并未被伤到,松一口气,单膝跪下请罪。
“与你何干,起来吧。”语气温和。
霍青回想刚刚那一幕,仍感后怕,跪着不起。
“爷不会再这样亲身涉险,你起吧。”霍青这才起身垂手侍立于胤禩身后。
“哎呀,又是你年侍郎啊?来,这是八阿哥八爷,赶紧多谢八爷啊,亏得八爷,要不刚才你可就一命呜呼了…”
身穿便服,明显不是工人的青年似乎从刚才的意外中反应过来,看了看地上,又看了看面前的蓝衣少年,脑中回想起先前有人对他喊了一句“当心”然后突然一道蓝色身影靠近,猛地一把拽起他闪到一旁。
“下官工部侍郎年希尧,叩见贝勒爷!”年希尧跪下行礼。新近说有个皇子阿哥要来工部当班,碰巧轮至他休沐,至今还未见过,不想今日在这样的场面下见了。
“不必拘礼,请起吧。”胤禩温淡地说道,心里却有疑惑,年希尧,这名字听来很熟悉,却一时想不清。
“是你负责工程建筑的测量事宜?”胤禩问,看到他手里还拿着一只洋人的量角仪,原先所在之地,散落着方天仪,豹尾枪、皮尺、、三角尺,桩木、方形计算仪,小铁锹等一干器具。
“不是,我…”年希尧未说完,就被抢道:
“八爷,您是不知道啊,年侍郎可是我们工部出了名的数学呆子,成天就喜欢扛着这些什物仪器掇弄。”
“数学是一门实用的科目,皇阿玛也时常与外国教士探讨几何算术。学以专固然好,但工事杂乱之地,自身安危也要顾及。”胤禩说完,向一边的竹棚走去。
夕阳渐沉,工地边炊烟袅袅,工人们临时搭建的以供休息吃饭的竹棚下,几口大锅里升起了白烟。
红尘初雾,烟染的江山,一抹飞霞挽破青空。
斜阳远山,暮鸦点点天际。
夕阳无限好,最是近黄昏。
只是,若非眼前是一个个疲惫不堪的人,甚至不及抹去面上的泥尘便捧起木碗狼吞虎咽起来,好像碗里是世间极致珍馐。
见人走近,拿着长勺搅拌的工人虽不认得胤禩,但看到管事大人对他恭恭敬敬,想必是很有身份的人,忙闪到一边,让他们近前细看。
锅里咕噜咕噜冒着的热气的,并非什么珍馐佳肴,而是一锅这颜色混浊的杂菜,浓浓地弥漫着一股让人作呕的霉烂气味。
随行的官员变了脸色,有的后退出去,呕吐了起来;其中忍耐些的也脸色发绿,似极力压抑着什么。还是之前说话的那位官员开了口:“八爷,这都是下等人吃的粗食,只怕会污了您的贵体,不如出去吧?”
胤禩只是皱了皱眉,对霍青淡淡地吩咐道:“取一只这里的碗来。”
“爷?是。”霍青犹豫一下,这种吃食连他也不曾碰过,主子竟然要去尝试吗?但看到胤禩依然淡然自如的样子,便明白主子的不容置疑。
掌勺工人手足无措地看着胤禩伸到锅边的碗,一勺水煮杂菜汤饭怎么也舀不起来倒进那只碗里,只觉得那只自己刷洗过数十百次的深色木碗,玷污了眼前这位清雅风轩、温柔和气的贵公子,甚至第一次懊恼自己煮的是这样一锅粗劣的吃食,虽然曾经忍饥挨饿多时后,对能吃上一口这样的汤饭,何等庆幸过。
胤禩温笑着看了看掌勺工,在对方呆愣中,拿过长木勺舀了半碗杂食,端起靠近嘴边,闻了闻,眉头拧起,顿了顿又舒展开。
“八爷,使不得啊,您别真的就……”
在未完结的劝阻声中,胤禩手腕翻转,热腾腾的杂菜汤就入了喉,霉烂的味道,腐败的口感,囫囵咽了下去,仿佛喉咙都被划伤,然后一阵胃里的翻腾。不过,还是可以忍耐,当年被囚禁宗人府残破阴暗的屋子里,病而无医可治,饥而无食可果腹,怎样的残羹冷炙也尝过了;这些其实还好些,至少,里面没有掺进水银呢。
片刻放下空碗,胤禩面色稍改,镇静自若地拿过侍从备好的绢巾擦拭嘴唇,看向目瞪口呆的众人,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嘲弄。
何至于?
“味道尚需改进。”胤禩转身看着木棚外依然在劳作的工人,沉静说道:“今儿先到这吧,诸位大人办差勤务,回宫我只会好好禀报太子。”
次日,巡视工事后,胤禩邀请一众官员进食工地工人的杂食,并言明,工事关乎京畿防护之险固,不可怠延,即日起,他将会与众人一同在工地用食,激励人心,加进工程以使早日完竣。
看着皇子面无豫色地吃下,一干官员管事艰难咽下散发异味的粗食,第二日便将工人的饭食也是自己的饭食改善了。处境改善了,又有管事殷勤督务,工人们自然加紧的办事劲头,整个工地渐改往日散漫懒惫之风,无不恪尽职守,以图早日摆脱咽菜糠的苦难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