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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看戏 ...

  •   康熙三十八年的夏天,《桃花扇》一经问世,便掀起一股风潮,王公显贵争相传抄,清宫内廷与著名昆曲班社竞相演出,一时轰动了京城。
      这天,新近拔擢的翰林院侍读纳兰揆叙很高兴,因为他邀请《桃花扇》作者承德郎孔尚任亲自指导排亲自指导府里的昆曲戏班排演告竣,便在西郊玉泉山的自家园囿搭起戏台,发帖邀请众位清客好友前来赏戏评曲。
      纳兰家族从揆叙的父亲明珠大学士到其兄纳兰性德,都以满洲文人领袖的地位享誉京畿,故而当日到访的文人雅士众多。其中,身份最贵者乃揆叙当年担任御前二等侍卫时结识的知音——皇八子胤禩,他所未预料的是,随后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礻我竟不邀而至,简直叫他有些受宠若惊。
      其时,日泊青山,暑热消退,暮霭空濛,清风扶菡萏,丹霞照碧池。
      潇湘庭院,水榭楼台;台下名公巨卿,墨客骚人,高朋满座。
      戏尚未开演,胤禩端坐纱屏隔出的厢房里,悠然品茶,有丝竹绕耳,有佳茗清心,可谓怡然自得。
      当然,若不是这么被人盯着的话。胤禩用指尖摩擦着手中的茶杯,继而优雅舒缓地,用茶盖轻轻拂开清亮的水面上漂浮的黄绿色的螺旋叶子,似乎丝毫无所动于身旁左右那几乎没一刻消停的视线。
      “咳。”左侧的人小小的咳嗽了一下。
      胤禩自顾自的摩擦着杯口。
      “八哥。”身后人讨饶的唤了一声。
      胤禩看着杯里悬浮的叶子,嘴角勾了勾。
      “八哥。”身后人委屈的叫了一声。
      左手袖肘被拉扯了一下,掌中的茶杯倾晃了一下,杯中的茶水轻荡。
      胤禩眯了眯眼,寻思着要不要喝了杯中的茶水几时回归于平静。
      “八哥,十弟他…”右侧的另一个人也开口道。
      “开戏了,看戏。”胤禩抬手,制止了对方未完的话。
      胤禩的话刚落音,台上灯火渐次亮起,箫鸣筝响,鼓瑟吹笙。一个年轻儒生,方巾长靴甩着水袖潇洒俊逸地出场了,开了清喉:“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金粉南朝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旋身舞袖,纸扇轻点,“院静厨寒睡起迟,秣陵人老看花时;城连晓雨枯陵树,江带春潮坏殿基。伤往事,写新词,客愁乡梦乱如丝。不知烟水西村舍,燕子今年宿傍谁?小生姓侯,名方域,表字朝宗,中州归德人也。……”
      韵音妙词,伴着碧水清风,听者无一不动容,无一不着迷,怔怔然,楼上台上,已忘今夕何夕。
      胤禩左右瞥了两眼,前一刻喋喋不休、欲言又言的两人,此刻忘我沉迷,不知今身何处,嘴边浮起淡雅柔和的笑意。
      胤禩端起茶杯,嘴唇轻缓地碰了碰杯口边缘,并非不曾听过看过,但一剧传奇戏曲,何妨多听多看几遍呢。
      茶清心,曲醉人,是时,才子佳人戏,良辰美景夜。
      时间悠然流逝,在斑驳闪烁的光影里,在曼妙圆润的音韵里。
      词是好词,曲为妙曲,扮相戏装俱佳,只是一时:
      “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
      剧尾一曲《哀江南》: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末世哀音,一唱三叹,惊心动魄。
      看台下,灯灺酒阑,笙歌靡丽之中,或有掩袂独坐,或感慨涕零,皆唏嘘而不已。
      胤禩蹙了蹙眉,心中了然。
      康熙亲临曲阜致祭孔庙,大开博学鸿儒科,祭奠明太祖陵,皆为笼络汉林士子、收服汉民心。这样一剧《桃花扇》,抒兴亡浩叹,表黍离之悲,露故国之思,具有如此怀悼故国、思慕前朝之嫌疑,康熙未曾下旨“焚书坑孔”,就已经表现出了其宽广仁厚的帝王胸怀。
      胤禩暗自腹谤,康熙所谓的宽宏仁厚,是有特定对象,明确界限的,而且那样分明。
      比如,同为皇子,康熙对太子,堪比世间所标榜的慈父;而对待他,却是迥然相反的一番光景。
      比如,同为臣子,索额图图谋逆反,有真凭实据,有确实的行迹,判决的是拘禁赐死;而一本《南山集》刊刻行世十年后,被讦有逆反之语,著者戴名世被下狱处死,前后株连数百人。
      无论使出何种的笼络手段,康熙对汉民一直极其不放心。
      其实,民心如流水,塞不如疏,禁无以止。
      为数最众的平民老百姓,最关心的从来不是江山谁姓,心心念念不过一口饱饭,一件遮体衣。为政若能使百姓吃饱穿暖,谁会起来造反呢?
      时时忧于江山倾覆的帝王,实为不能足信于己。
      一姓江山数百年,何须千年王朝。
      心绪飘忽片刻,已是曲终人散。
      大门外,几辆马车在等候各自的主人。
      “八爷。”岳乐三子景熙,蕴端,吴而占向走出的胤禩问礼。
      胤禩微笑点头,略与三人交谈几句便各做辞语,走过景熙身旁时,稍顿了脚步,淡笑着对他低声说了两句,不看对方突变的脸色,雍雅闲步地走向一旁静候的马车。
      胤禩看了看侯在车旁的长随低眉垂眼,像受了人威胁的战兢模样,唇弯起一个弧度:曲终人散人还在。
      撩帘上了车,胤禩对车里“守株待兔”的弟弟们笑道:“怎么不骑马回宫了?听闻今天有两个年轻贵公子骑着高头骏马,招摇过市,极为潇洒。”
      “八哥,先吃杯茶吧,免得一会说得口干。”胤禟很有主人自觉地端茶倒水,柔美的俊脸挂着点点涎笑,语气里有一丝无赖。
      胤禩淡淡扫过去,却是接过了茶盏,啜了几口,温度浓度都恰到好处。他怎不知他的九弟几时竟泡得一手好茶?
      胤禩挑了挑眉,看向他,正想问,另一个人却挨到他身上,抱着一只紫檀大盒放到他双腿上:
      “八哥,这是九哥陪我逛了城里所有店铺找到的最好的一套紫砂茶具,送给你,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吧?”
      胤禩皱了皱眉,目光在胤礻我身上上下扫了一遍,并不打开直接将紫檀盒搁到茶几上。
      看不懂胤禩的表情,胤礻我心中忐忑,这样还不肯原谅他吗?想着自己顶着热辣辣的太阳,从城东跑到城西,从城南转到城北,从来没有吃过那样的苦,心里不禁又感到委屈:“八哥,你别不理我,我,我……”胤礻我文墨粗拙,一时心里既不安又委屈,就更喉咙发酸,欲语而无词。
      “坐下吧。”胤禩脸色淡淡的叹息一声,“花费了不少吧?送出的东西可不兴收回的。”
      “啊?不收,不收,现在它就是八哥的。”胤礻我傻愣一下,急急应道。
      “腿抬起来。”胤禩淡淡的命令道。
      “啊,什么?”胤礻我越发摸不着头脑。
      “嗯?”胤禩目光胤礻我的双腿移到他自己的膝上。
      胤礻我傻愣着不知要做什么,呆呆地任由摆布。
      胤禩将他的小腿枕在自己膝上,脱下脚上的布靴,在小腿各处穴位处,修长十指轻重有驰地按捏着,按摩至足心时加重了力道,过了一会,转过背,自车厢暗格里取出一只浅黄圆木盒,旋开,食指一勾,挖出一小团白色药膏,均匀地涂抹在脚掌红肿处,每一处都轻揉至药膏看不出来为止,才到另一处位穴,最后再将先前脱下的靴子套了回去。
      整个过程,胤禩表现的认真而温柔,不扭捏不生疏,似乎他已为某位纤柔女子做得娴熟了。
      胤禩一套动作下来后,取出绢帕擦干净了手,敲在兀自呆愣的胤礻我光亮的额头上:“好了,坐到对面榻几上。九弟,你过来。”
      胤禟没有言语,自发地将靴子除下,抬起枕在那里,眼睑低垂,敛去了深色。
      看到那较胤礻我净白娇嫩而摩擦得也更为红肿严重的脚掌,胤禩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疼惜,动作也越发轻柔得恰到好处。
      胤禩眼眸微垂,只专心于手头的动作,看不见胤禟掩在袖里握拳的手,有一丝轻颤;也不曾留意到,胤禟悄然抬头,凝视他的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隐藏的复杂而深沉的情绪。
      胤礻我也不曾注意到,因为他此刻心里正高兴着,但也知道不该去打扰八哥,而由于这一天确是走得累了,刚刚的按摩又让他觉得舒服得想睡,马车在石板道上的辘辘声,终于将他上下眼皮合贴在了一起。
      车声辘辘,一下一下,敲落了清夜的飞霰,敲响了蛙声片片,敲飞了流萤点点。
      楼宇飞甍,一弯亘古的银钩,静看人间世事无常,深情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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