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谁会凭阑意》草木欣欣

7、荔枝甜汤

　　虽已是戌时过半，暗夜里寥寥数颗星辰，府中却是灯火通明。昕儿已在庭院外等待良久，正忧心如焚，远远瞧见一抹清冷的身影渐渐行得近了，连忙迎上去，正欲开口，却传来那人的细细安慰之声，心中仍忐忑难定，却不敢多问，只跟随在夫人身后。她只一心为夫人担忧，甚至忘了王爷还等在屋内。

　　诸葛雅茹推门而入，瞧见王爷背着身伫立在窗前，不由得心头一紧，怔立在原地。他闻声转头，恰巧与她莹然有光的眸子相对，便只轻声说：“回来了就好。”又命侍在身边的海棠去传晚膳。

　　“王爷用过膳了吗？”于内室换衫之时，她悄悄向昕儿询问，目光透过隐隐的珠帘落在正安然坐于太师椅上读书的王爷身上，仔细看那书名，仿佛是唐人的《文苑英华》。

　　“还不曾呢。刘掌事倒是来提醒过两次，王爷都说要再等等。”昕儿俯身将藕荷色百花罗裙自柜中取出，转头瞧见诸葛雅茹已情不自禁笑靥如花，便忍不住扑哧一笑。

　　换了简单的便服出来，见王爷抬眼浅笑凝视着自己，便笑吟吟请他用膳。他亦不推辞，将那本《文苑英华》搁在茶案上，起身来到圆木桌旁坐下。

　　菜肴精致一道道喷香扑鼻，可仔细一看，却令诸葛雅茹心中一悸，酒醋白腰子、汁清杂胡鱼、酥琼叶、水晶脍、百宜羹、荔枝圆眼汤，这些菜式统统都是她最为钟爱的。于是转眼看向立在身侧的昕儿，却见她一张娇美的脸上平静如水，应是毫不知情。

　　“本王记得这些都是你喜欢的。”他替她夹了些菜，娓娓说道。

　　她自是受宠若惊，难道五年前的旧事他仍记在心上。

　　大雪纷飞的漠北，他拾了奄奄一息的她回去。因思母心切，她一直不进饮食，忧心忡忡的他闻言前来探望，帘帐外伫立片刻，道：“你说一道喜欢的菜式吧。” 她眼中含泪，回答：“酒醋白腰子。”

　　自此，每日他皆前来询问，她不加思忖便答，也不管北方天气严寒物资的匮乏，反正晌午时分喷香扑鼻的佳肴便会送抵。直到有一日，她无意中说出“荔枝圆眼汤”，顿觉失言，莫说荔枝长于南方，如今正直隆冬，策马前去也是绝不可能的，正要掀帘而出，却见他已经步出堂外，心想自己如此肆无忌惮终归还是惹怒了他，于是整日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可是翌日午膳时分，紫窑荷叶瓣青釉大碗中清香的汤水里浮着数颗莹白的果子，女侍为她乘在碗中，哪里敢启口，眼中早已热泪难挡。

　　于是今夜她定要为他盛一碗这汤，算是借花献佛，虽然怎么也抵不上在那人生最低谷里他给予她的温暖关爱。她笑吟吟说：“这是我最为喜欢的。”

　　宁王左手托碗，右手执勺，只迟疑片刻，正准备送入嘴边，却见刚迈步入屋的海棠急匆匆上前，情急之下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银白调羹，他自是措手不及，汤水洒在鸦青长袍上，他蹙眉望了海棠一眼。海棠连忙跪在地上，仍将调羹紧紧拽在手中，埋首道：“奴婢该死。”

　　诸葛雅茹怔怔望着这一切，见王爷欲直接端起碗将汤一饮而尽，连忙一面制止他，一面询问海棠这是如何一回事。

　　海棠抬眼忘了眼神色依然平静的宁王，细声回答：“王爷自幼不食荔枝，食后会腹泻、大汗、头晕、皮疹……”

　　“海棠！够了。”宁王微慎，将所执之碗交到另一位女侍者手中，神色却依然平静。反倒是诸葛雅茹吃了一惊，王爷的体质应是不适宜吃荔枝的，幸好海棠来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她深蹙着眉，暗自责怪自己的大意。

　　宁王看她一副焦虑难当的模样，便打岔问道：“太后玉体安康吗？”她一时无法回神，只答了声“嗯”，他浅笑着点头，彼此沉默片刻。她总觉自己的回答有些不妥，本想告诉他实情，却怕说不清反倒使他误会，还不如将这样的温情仔细保持下来，思及离开皇宫时蔡铭无意中提到太后，自言自语般谈到太后的身体情况，便微笑着说：“王爷不消担心，太后所染寒疾已全然康复。”

　　宁王蓦地抬起头来，凝视着她：“太后何时染病？”

　　“听说是前些日子。”她轻声回答。

　　“太后亲口对你讲的？”宁王耐心地询问，眼神深邃，仿佛是不见底的深潭。

　　“是的。”她不善圆谎，愈发心神不宁，更加不敢直视宁王的眼睛，恨不得钻到地洞里去。

　　“本王知道了。”宁王又凝视了她片刻，见她眼神游离，神色甚为慌张，心中已明白大半，只平静地搁下筷子，站起身便要走。

　　“王爷。”诸葛雅茹也站起来，急切地唤一声。

　　宁王已行至屋门口，闻声停下脚步，她却终不肯言语，只呆呆望着宁王瘦长的背影，热泪盈眶，暗自懊恼。

　　“史芸入府之事。你明日去办吧。”他冷冷地说，毫不顾忌她早已婆娑的泪眼以及那颗支离破碎的心。他只知道，这些日子入宫定省，太后虽精神不济，却从不见身体抱恙，更没有身染寒疾只说。

　　他最恨的，是她也要欺骗他！

　　翌日，诸葛雅茹起了大早，或者说整夜根本辗转无眠，王爷竟然命她去迎接史芸入府，活生生要了她的命。他从不曾知道五年前当她还是那么固执的小女子，任性到被家人遗弃在大雪纷飞的无人之地，是他救了她性命，她誓说倾尽一生亦要报答这份救命之恩，所以他说要纳史芸为妃，她即便是有千万个不愿意，心中淌着血，亦是要从命的。

　　昕儿为她穿上湘色花绫大袖衣，长及腰处的青丝松松挽成流云髻，只在鬓中插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好一位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丽，只是眉宇间浓郁的悲伤，令人看着心疼。

　　“奴婢多言。不过奴婢觉得这事儿是王爷的一句气话。等他消了气，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昕儿劝道。

　　即便是气话，他喜欢史姑娘也是不争的事实。她对镜黯然失语，面容绝丽有何用？那一年那一天，他策马将身体痊愈的她送回府中，告诫她锋芒不可毕露，所以她点一颗红痣在脸颊上，一直扮丑，直到红盖头下，泪眼模糊地与他叩拜了天地，她以为幸福无声而至，却不知如今的他早已心有所属，她还以为君心如故，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沉默了一阵子，终是传了刘敬来与她们一道前去史丞相府提亲。欠他的，终归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