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谁会凭阑意》草木欣欣

6、奉旨入宫

　　仍然是那一树红梅，断断续续绣了好久，今日总算是收了针。拿在手中仔细察看一遍，线法平顺光亮、针脚整齐、施针严谨、掺色尚算柔和，面上方露出一抹舒心的笑容。

　　“夫人。王爷正往这儿来了。”却听昕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仿佛传来的是天大的喜讯。

　　诸葛雅茹随手将绢子搁在案上，自太师椅上站起身来，正欲拢一拢头发，却见王爷已行至屋内，便只理了理外罩的碧色双蝶纱衣，屈膝颔首行礼。

　　王爷昂首阔步来到她跟前，目光如炬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又来到另一旁的太师椅上坐定，昕儿连忙奉上一盏新茶，然后规规矩矩退出屋外。他呷了口茶，抬眼看见诸葛雅茹仍然垂首站在一侧，拘束之态如同刚入府的小丫头，便不自觉轻笑出声。见她闻声抬起头，便说：“你快坐下。本王有那么可怕吗？”

　　“是。”她本想对他的“赐坐”表示感激，却不想他冷不丁问了这样的问题，深知自己说错了话，瞬间惊得满面通红，细声道：“妾身不是这意思。王爷素来宽厚，举国皆知。”

　　“哈哈……”他忍俊不禁，肆无忌惮地笑。那笑声如同酷暑难耐的夏日突然吹过来一阵子和煦的微风，徐徐地只拂过身旁却分明撩在心坎上，清爽而美好。他道：“今日本王是特意前来感谢你的。不过三日，本王身上的伤已经痊愈。”

　　“王爷身体安康，是妾身的福分。”她面露微笑，这竟比自己预料中还要康复得快，真是好。

　　听见她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王爷便不再言语，诸葛雅茹更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两人相视静默片刻。诸葛雅茹越发局促紧张，情急之下随手抓了案上的红梅娟子，拽在手上，轻轻搓揉。

　　“今日本王前来还有一事……”“王爷，妾身有一事……”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又同时止住，等待对方将话说完。

　　“有什么事，你先讲吧。”他微微一笑，眼中道不尽温润如玉。

　　她微怔了怔缓缓说道：“妾身觉得，倘若王爷一心念及史芸姑娘，便娶她过门可好？妾身自当谨守规矩，绝不与姑娘争风吃醋。”说罢，只黯然神伤地垂下头去，谁愿意对新婚的丈夫说出这等无稽之谈。可近日来，也细细思忖过，自己的这一桩婚姻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错点的鸳鸯谱，宁王心之所念的人应是那美得不可方物的史芸。

　　命运恰似一出曲折迂回的玩笑，偏偏一再将她折磨的体无完肤。犹记得奶娘曾经悄悄对她讲过，母亲年少时身为诸葛府中的官婢随伺体弱多病的少爷，因她生得玲珑，一双美目更犹似一泓清水，令少爷极是疼爱，两人甚至将礼法置于不顾，偷尝禁果，母亲更是有了身孕。

　　老爷知晓后大为光火，因少爷的婚事早就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中书省舍人之女顾氏入门时，府里上下统统三缄其口，将此事包得严严实实。可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虽老爷过世后，少爷最终如愿以偿将她母女二人接回府，许了份位，可自小娇生惯养的顾氏哪里忍得下这等气，从那以后便将她母女二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长久以来，她并不奢望能够得到如雅曦妹妹般的荣宠，为求安稳为人处世向来低调谨慎。不曾料到如今竟事与愿违，虽嫁于权倾朝野的夫君，却得不到他的真心，倘若他一心喜欢史芸，再如何争都是枉然!

　　可是，宁王俊朗的脸上却顿时布着愁云，深蹙着眉，沉吟片刻后，只冷冷道：“夫人果然端庄婉顺、蕙质兰心。本王算是长了见识。”

　　说罢，站起身来欲迈步离开，却听府中掌事刘敬前来报信，称子城来了公公传太后娘娘懿旨命宁王妃进宫觐见。

　　王爷伫立片刻，又瞧了眼神色尚算平静的诸葛雅茹，道：“去回话说宁王妃居于宫外，缺于晨昏定省，有失人子之礼，今奉旨觐见不甚感激，自当即刻启程。”

　　话音刚落，他又转头瞧她一眼，恰巧她也正抬眼看过来，那眸子如水澄澈，莹然有光，不禁令他心中生出淡淡的不忍，却只是平静摆手道：“去吧。”

　　马车颠簸着过了宣德门，诸葛雅茹掀帘往外一看，眼前尽是油绿色琉璃瓦，朱漆金钉大门，门间墙壁有龙凤飞云石雕，甚是庄严肃穆，因垂拱殿之后才是后妃们居住的内廷，料想马车还会行至一段路程，便松开帘子，静坐车中。

　　却仿佛只在刹那间，车子已经平稳停住，她心中不解，便问那公公道：“才刚过宣德门，坤宁殿就到了么？”

　　公公回了声“回禀宁王妃，还未到坤宁殿”，却又深垂着头毕恭毕敬将她扶下马车，此时御前太监总管蔡铭手执雪白拂子匆匆前来，行了一礼：“请宁王妃这边走。”

　　她顺着蔡铭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见此处宫殿飞檐斗拱、金碧辉煌，行至门前一抬头，便看到鎏金大字书写着“文德殿”，不禁心中大惊，却只黯然垂下眼去。

　　“启禀皇上，宁王妃奉旨前来。”蔡铭躬身行至案前，见皇上只专心致志批阅奏折，便道：“奴才们先行退下了。”

　　他只一摆手，侍奉在殿内的宫人们纷纷躬身退出殿外，空旷的大殿内顿时显得尤为静谧，气氛也愈来愈紧张。诸葛雅茹垂首伫立在殿中良久，不见皇上开口，便悄悄抬起头来，瞥见皇上此时正手执紫毫御笔，轻沾朱砂墨，在折子上圈圈点点，又书写了两行字，方搁下笔来，又暗自细读一遍。

　　这还是首次得以瞧见皇上处理政事，龙颜虽然严肃，眉宇间竟也带着几分温和，他与王爷虽是不是同母所出，却生得格外相似，特别是那双深邃而神采飞扬的丹凤眼，更加彰显出他们血统的尊贵。只是不知为何，兄弟最终反目成仇。

　　正思索间，皇上却骤然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碰撞在一处，她知自己又犯了大不敬之罪，连忙垂下头去，却听皇上下令：“抬起头来。”犹记得那日在御花园里太后下了这样的命令，她缓缓抬起头，却遭到太后的嗤之以鼻，所以这次多少有些不愿意，但绝不是存心违抗圣旨。

　　“朕要你抬起头来。”语气中微慎，这丫头片子，竟然敢对他的指令充耳不闻。起先正在审阅枢密院枢密使上报的关于西夏边境地区事务的折子，并未注意到她。刚才匆匆一瞥，只见她云鬓如雾，松松挽成一髻，鬓边插一支白玉钗，上面镶两粒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有光，那肌肤更是白里泛红，娇美无比。

　　她抬起脸来，却不敢再直视皇帝的眼睛，微垂着头目光正好停在自己绣着繁密百花双蝶的裙裾摆上。皇上将她凝视片刻，缓步走下台阶来到她身边，又低头细瞧了她一眼，仍觉不可思议，便抬手执起她的脸，再仔细打量她片刻，真是脸白如玉、颜若朝华，扬声问道：“那颗红痣呢？”

　　与他靠得这么近，早令诸葛雅茹尴尬难当，他又提起那颗瞬然消失的“红痣”，一时间竟找不到任何借口，只支支吾吾不知如何答话。踌躇间，却瞥见皇上饶有意味地轻笑后便转身回到案前，继续审阅奏章。又是这样轻而易举，便恕了她欺君之罪。

　　又站了个把时辰，富贵人家的女儿何时经历过这事儿，早已感觉双腿发软，却不敢挪动步子半分，只垂手侍立。

　　暮霭时分，天空将最后一抹斜阳照进殿堂里来，将她娇小的身影拉长了映在堂前，甚是楚楚可怜。皇上方传了蔡铭进殿，道：“送她回府。”

　　她怔怔立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他借太后懿旨传她入宫，她便乖乖在在这雕栏画栋的文德殿里站了半日，以为他会有什么命令，全未料到会是这等情况，却也心存庆幸，行了礼后便跟随蔡铭退出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