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谁会凭阑意》草木欣欣

22、盘龙玉佩

　　王爷闻言无奈地挥了挥衣袂，未曾言语半句，转身领着众人前去迎接圣驾，还未行出十步便已见皇上着一袭朱色锦袍已在众随从的簇拥下立在百官眼前。众人连忙叩拜相迎，皇上却神色如常只躬身扶起宁王，忽视了整整齐齐跪拜于跟前的百僚们，只轻笑道：“如此盛大的宴会，朕是不请自来，八弟不会介意吧。”

　　“皇上政事繁忙，依然将臣弟的生辰铭记于心，圣君亲临令臣弟府上蓬荜生辉，臣弟自是感激不尽，哪里会有半分芥蒂！”宁王躬身拱手道，见众僚们依然俯身跪拜在地上，便将皇上迎至主位上，道：“臣备有美酒佳肴，幸得万乘光临，列位臣工才可陪皇上饮酒赏乐，现下时辰正好，命大家入席可好？”

　　皇上独自饮了一杯酒，环顾四周，几乎满朝文武齐聚宁王府，就连几年前助他登上帝位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唐太师也在其中，宁王竟真是胜券在握欲要造反了，此情此景不禁令他怒上心头，却依然压制着情绪，只神色如常地命众人起身。

　　刚回头，却倪见近来时常闪现在脑海里的那抹温婉娇弱的身影真真切切跪在眼前，心中蓦地平静下来，仿佛是前日在文德殿里批阅奏章，看到山西大旱臣工们建议开仓赠粮，而西夏如今频惹事端怕是战事逼近，指不准何时会出兵抵抗，又非得存够军粮。正踌躇之时，脑海中却闪现出那日在永巷里她突然撞在自己身背上满脸娇羞的模样，心绪顿时豁然开朗，旋即想了一计良策。

　　正思索间，那人却又娉娉婷婷站起身来，那莹然有光的眸子似弱水三千与他的目光碰撞在一处，只片刻，她又刻意躲避着他的目光，淡漠地转身入席，与围坐在身旁的公主命妇们寒暄谈笑着。他的目光竟然移不开，他自是知晓喜欢一人的是何感觉，仿佛若干年前梅淑媛在他跟前素手弹琵琶，前些日子曦婕妤画了一副牡丹杜鹃争春图，他皆是喜欢的，可尽不是这般宁静安好的心绪，一时间忘记纷争纠葛，只是想要静静的望着她，便觉一颗忐忑不定的心渐渐和缓了。

　　宴会过半，昕儿指派小厮们将楠木镶螺筝摆在舞台上，众人意识到将有重要人物出场表演，皆安静悉心等待着。片刻后，诸葛雅茹稍为整理衣裳，款款来到舞台中央坐于筝前，琴声婉转流动，响音清越，飘然如在云端，听着宛如置身于夕阳西下里，晚霞斑斓、清风晚转凉、钟声山上响，抚出的正是那一曲描写丰收的喜悦欢乐情景的《渔歌唱晚》。

　　恍然抬头中，见众人皆沉浸在妙曼的音律间，屏息静听，就连皇上亦是满面欣赏之色轻轻微笑着望向舞台中央，唯独坐于皇上身侧的宁王却依然与唐太师谈笑风生，只当舞台上弹奏之人是位普通的伶人，宁王甚至未曾侧目，一颦一笑皆是漫不经心。怎不令人叹惋，明明这一首曲子就是为他而奏的，而他竟然可以淡漠地无视，恐怕如此倾尽全力的付出亦成了覆水东流。

　　正黯然间，却见唐婉心脚穿木屐，一袭赤色罗裙，裙系小铃，脚步轻盈而至已经来到舞台中央，众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之时，又见她依韵而舞，诸葛雅茹所奏曲音虽婉若凤鸣莺啼，唐婉心的舞姿却更是翩若天女散花，木屐踏在木制舞台上，发出沉重的“铮铮嗒嗒”回声和裙上小铃清脆欢快的“叮叮当当”声相互交织，自是别有一番迷人风味，正应了白居易那句：案前舞者颜如玉，不着人家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突来的不速之客令诸葛雅茹措不及防，更是不知所措，本应淡漠地继续抚着琴，却耐不住心底的好奇，抬头瞅一眼宁王，模糊的泪眼中，瞧见宁王也与其他人无异，被唐婉心艳绝天下的舞姿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已直起头来，身体稍向前倾，唇边勾着一抹淡笑，认真观赏着这倾城佳人的妙曼舞姿。

　　此情此景，自然无端生出一股透彻心扉的寒意从心底迅速蔓延出来，让她抚琴的手指轻微颤抖起来，她不停地暗自告诉自己宁王绝不是朝思暮楚的男子，就凭……凭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何以才能证明他对感情的专注。

　　五年前那名温润如玉的将军陡然转了性子冷酷地将她送回府邸，便再也不曾出现，五年后他认识了史芸，自是鹣鲽情深、如鼓琴瑟，可一纸圣旨便将他二人深墙相隔，从未对彼此的幸福作出丝毫的努力，如今才新纳了侍妾，却又对眼前粉妆玉琢的佳人倾心不已！

　　突闻“当”的一声，弦断，乐曲蓦地转了调，正舞得尽兴的唐婉心不禁侧目望了一眼正慌忙不知所措的诸葛雅茹，神色未变，反而粉嫩的脸颊上洋溢着更加娇美的笑容，依然在变了调的乐曲中翩翩起舞，竟逼得诸葛雅茹无法停止演奏，莫名的委屈向她侵袭过来，终于忍不住心酸落泪，泪珠落在弦上，并未迅速跌坠，滴溜溜地在细细的弦间打着旋，流光溢彩般晶莹剔透，幸得被笑靥如花的唐婉心掩盖着，未被宾客们注意到。

　　仿佛过了好久，勉强持续到一曲终了，昕儿连忙上前来将诸葛雅茹扶起，并贴心地询问她是否需要回院子休息，却见诸葛雅茹牵强地挂着一抹笑容，轻柔地摆手，她当然知道昕儿有多么的担心她，可此情此景中她已经颜面尽失，倘若还要懦弱回避，明日京城里怕全是关于她的“佳话”。

　　自是巨大的反差，始终笑容明媚的唐婉心不仅得到了所有宾客交头接耳的称赞与喝彩，甚至连宁王也亲自来到她的身边对她妙曼的舞姿表示青睐，她颔首娇羞不已，无比娇媚地与宁王对饮三杯。

　　诸葛雅茹只觉得眼前良辰美景“轰”一声崩塌，所有的希冀只在王爷含笑望着唐婉心的眸间倏忽化成了灰烬，再也道不出只言片语，只安静地坐在席间，依然婉约淡漠，而灵魂却已不知所踪。恍恍惚惚中宴会终于到了尾声，众人起身相送时，她才知是皇上要起驾回宫。

　　连忙伪装着心绪，跟在宁王身后半步距离，浩浩荡荡一行人一直将圣上送至府外，一路上皇上并不言语只昂首阔步往前走，可刚到乘舆前，众人见他正要拾步上杌塌，连忙俯身行礼相送，却又见他缓缓转过身来，神色虽如常，语气却较往常和缓：“朕记起一事来，今日是老八的生辰，朕来贺寿却未置礼。”

　　还未待宁王拱手将“臣弟万不敢当”之类的君臣之言道出，皇上已自腰间取下一枚白如割脂的盘龙玉佩，转眼凝视着诸葛雅茹，见她神态倦怠地微垂着头，心中皆是怜惜，柔声说：“朕从前只知昭怀王妃蕙质兰心、温婉贤良，却不知竟是精通音律之人，这一曲《渔歌唱晚》深得朕的心意。这枚玉朕一直佩在身上，如今赠予你。”

　　诸葛雅茹恍然抬头，正与皇上坚毅深邃的目光相撞，心头早已是五味参杂。他不会没有察觉到她拨断了弦，他不会不知道她抚琴之时的心不在焉，他是多么睿智而洞悉一切的男子。他如此做一方面是要给予她莫大的鼓励，而另一方面也是更加重要的一方面，却是要当着百僚们的面羞辱宁王，宁王的生辰之日，他说要置下一份寿礼，却是将自己随身所配的玉佩赐予昭怀王妃，如何不令人猜疑揣测他们之间的关系？枕边之人如养虎为患，如何不让百僚们对宁王的前途心存忧虑？

　　虽然睨见宁王眼神忧郁地微蹙双眉，正期待着她将之拒绝。诸葛雅茹自不愿收，可心底明白不接受皇上赠与之物可是桩大罪，她刚迈出一步，却被王爷伸出手来拽住，不敢再抬眼看他，几乎是使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手挣脱开，跪在皇帝跟前，双手捧于头顶，等待着皇上的赐予，直到手心里传来冰凉的寒意，方叩拜谢恩。

　　皇上神色如常，只唇边勾起一抹笑，转身上了乘舆，在数十骑侍卫的簇拥中，消失在靛青的天幕下。诸葛雅茹一手握着精致的盘龙玉佩，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来回搅动着它明黄色的穗儿，正思绪万千，却听宁王阴郁地吩咐身旁的刘敬道：“今晚传海棠。”

　　她本想赖着他诉说这一曲《渔歌唱晚》是独独为他而奏，本想告诉他接受御赐的盘龙玉佩是逼不得已，还想要告诉他唐婉心的出现令她无端端嫉妒，可是他唯一想见的人却是海棠，怎不令人心中悲凉，却只漠然转过身去，在昕儿的搀扶下往寂寞的庭院行，一阵北风凛冽袭来，刺骨的寒意逼得她泪眼婆娑。

　　暖阁内的熏炉里燃着淡淡的百合香，袅袅的香气袭人，海棠只穿了件桃色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巧笑嫣然，见王爷依然端坐于紫檀案前，便款款来到榻前歪坐着，娇羞地唤了一声“王爷”。

　　宁王搁置了书本，缓步来到海棠跟前，目光如炬地盯着她，见那松松挽起的发间依然插着那支春梅化雪簪，便抬手将那簪子取下。海棠微眯起眼睛，等待着宁王的爱抚，却只听他冷冷道：

　　“这簪子是哪里买来的？”

　　“王爷忘记了么？这簪子是王爷赠予妾身的。”海棠浅笑着，伸手欲拿回宁王拽在手中的簪，却终是徒劳，宁王依然将之牢牢握在手心里。

　　“本王何曾将这簪子给过你！”宁王语气微怒，质问道。

　　“那夜妾身在王爷跟前闹了笑话，王爷要妾身多读书写字。次日，妾身便在书案上见到那本，叫做什么……英华的书，刚一翻看，便见到这支簪子。”海棠诡秘一笑：“妾身跟随王爷这许多年，却不知王爷有这般闲情。”

　　原来如此，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怒火，匆匆甩了件衣裳给海棠，遣了她下去，可这心中依然泛着莫名的悔意，挥之不去。

　　遥想当初，为了哄芸儿开心承诺说要赠她一件心仪之物，所以被她带到首饰铺里，却正好撞见了雅茹，两人又偏偏选中了同一物件，因恼她如今竟作为皇上的细作被安插在自己身旁，所以故意夺了她的心爱之物，可见她黯然离去心中又多有不忍，始终未将这物件赠与芸儿。终于，逮着机会将簪子藏在《文苑英华》这本书中，搁在她的案子上，可过了多少时日她皆不曾翻看，当他愤然将之取回时见簪子依然纹丝未动地藏在原处，想要亲手给她，却终说不出口。

　　后来，渐渐将此事忘了，却不想偏偏又被海棠翻了出来。前程曲折或许颠沛流离，固然会有误解会有争执，可是如斯情形却在意料之外，他总以为有朝一日她会懂得他所有的处心积虑，可是他却再不忍看见她如今夜般惆怅悲伤的眼眸。

　　一切，都只道是他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