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谁会凭阑意》草木欣欣

20、香雾空蒙

　　回府数日，皆早晚拾掇花草，不是不知道府内发生的大事，只是不愿去听也不愿去想，自我安慰说王爷突然这么做一定自有他的道理，可心底依然时时泛起涟漪，疼痛难当。

　　刚回府的那夜，备足了酒菜欲庆贺王爷平安归来，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大红烛燃过一半，红蜡滴下来如淌泪一般，酒菜皆凉，府中掌事刘敬面带难色断断续续地前来通报：“启禀王妃，今夜……爷留了海棠侍寝。”如头顶一声轰雷炸响，顿时惊得她跌坐在圆凳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满桌丰盛佳肴，一壶刚热好的酒还冒着腾腾热气，俱成了促人落泪的引子，逼得她眼中泛起泪光，匆匆打发了刘敬、昕儿以及各随身女婢，独坐在阁内良久。犹记得下午在宫里，王爷还口口声声说过从今往后只真心对她一人，几个时辰之后便入了新人的香闺，世事变化莫测故然如白云苍狗，可她竟不相信，刚毅温和的王爷也如其他男子一样。

　　正思索间，却见一身形娉婷的女子款款进了院门，隐隐约约似曾相识，幸得身旁的昕儿提醒才知那女子正是昔日侍奉在王爷身边如今已是王爷侍妾的海棠，此时穿戴、仪礼自是不同往日，一身木兰青双绣缎裳头配云脚珍珠卷须簪，自是红妆粉饰，格外雍容富贵。

　　“姐姐万福金安。妹妹因昨日伺候王爷安睡今早没能按时起身来向姐姐请安，还望姐姐大人大量，饶恕妹妹不敬之礼。”还未行至面前，海棠便娇俏妩媚地启口道。

　　“小人得志！”昕儿忿忿唾道。诸葛雅茹轻拍昕儿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又面色如常道：“不必拘于此类礼数，来看看便罢，何必非要定下时辰。外面风大，快进屋内坐坐。”说罢，又温言细语地命昕儿去传茶。

　　“王爷这几日可睡得安稳。”诸葛雅茹端坐在主位上，随口问。

　　却见海棠莹白如玉的脸庞上突然泛起红晕，娇羞地道：“每夜疲劳之后，自是睡得够外安稳。”

　　话犹未完，诸葛雅茹突觉一阵心酸，极是烦躁，暗暗责怪自己问了她如此问题，倒是给了她机会炫耀，话到嘴边还未开口，却听昕儿冷冷道：“海棠你莫要得意的太早！”

　　海棠勃然大怒，一掌拍在茶案上，立起身来呵斥道：“大胆奴才。眼里还有尊卑之分么？主子是可以让你直呼其名的么？况且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语气里皆是盛气凌人，昕儿正欲还口，却听诸葛雅茹冷笑道：“我这院子本是清净地方，容不得你在此放肆。况且昕儿曾是御前宫人，御赐五品女官，你不过是一名没有份位的侍妾，我觉得她直呼你名讳倒是未有不妥，难道你认为她应该同你身边的这些丫鬟们一道称呼你‘二夫人’。”

　　“妹妹全无此意。”海棠轻咬下唇，躬身致歉。

　　“还好你无此意。”诸葛雅茹免了她的礼，继续道：“我知道以往你在宫中侍奉太后、王爷时养成了严厉急躁的性子，对丫头奴才们过于苛责，今时不同往日，既然随了王爷，作了主子，便应学着宽厚仁和。“

　　“妹妹自当谨记姐姐教诲。”海棠嘴上虽说得漂亮，面上却无半分诚意，只敷衍道。

　　“你回吧。我乏了。”诸葛雅茹摆摆手，示意海棠退安。海棠起身行了一礼，刚退出殿外，却听诸葛雅茹淡淡地说：“我素来喜欢清净。以后免了这早晚请安之礼，你不用再过来了。”

　　海棠并未回头，只简单地答了声“是”，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么？不用晨昏过来向这面无半分颜色的冷漠女人请安，以后只要好好服侍王爷，便可在偌大的王府里叱咤风云，不正是前些日子去太后跟前诉苦后最想得到的结果么？竟然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禁令她心花怒放。

　　海棠走后，昕儿倪见夫人神色黯然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干枯的树杈，脸上的那抹忧郁之色令人心痛，便自察刚才言语失常，愧对王妃，细声说：“昕儿心直口快，望夫人恕罪。”

　　“那番话一早存在我心底，迟早会对她讲出的。我知道你一心为了我好，岂会生你气。”诸葛雅茹温和说道，思忖片刻，又道：“王爷现在可在府中？他虽不来，我倒是想去找他。”

　　穿过花园，刚过了抄手游廊，便远远瞧见宽敞明朗的中堂内，王爷与一年轻男子相对而坐，正在下棋。因隔着半丈远，只看见王爷含笑于棋盘上放下一枚黑棋，那年轻男子思索片刻，终不知该如何走棋，便无奈拱手道：“八哥棋艺堪绝，小弟从不是对手，这次也只能认输。”王爷轻笑两声，吩咐身边的人将那棋盘收了，刚站起身便注意到正缓步而来的诸葛雅茹，本神态自若的脸上扬起一丝不愉快，只问：“你如何过来了？”

　　还未待她开口，那年轻男子已转身瞅着她，嬉笑道：“原来是你！怎么会是你？我只道你是太后宫中的丫头，还在思量为何这几日去坤宁殿没能见到。却没想到在八哥府里竟见到了。手指头上的伤痊愈了么？”

　　“痊愈了。”诸葛雅茹轻声回答。

　　端王正欲接话，却听宁王轻咳一声介绍：“这便是你八嫂。”又转眼瞅着诸葛雅茹冷冷道：“看来你早就认识他了，不消本王介绍。”

　　他再次对她自称“本王”，他曾经说过的从今往后彼此“你我”相称，难道去一次大辽就让他忘得一干二净了么？自从出了子城，他便像换了个人似的，冷冷待她。

　　尚在心痛间，却听端王肆无忌惮说：“原来你便是皇兄御封的昭怀王妃，我早该猜出的。这般眉目清雅的佳人，怎会是那些形如枯槁的宫人！”

　　口无遮拦！真是口无遮拦！他这一句“形如枯槁”生生刺痛了宁王尚未平复的心情，又勾起了他对史芸的挂念，终见他不耐烦说道：“找本王何事不妨直说。”

　　她只身过来不过是想要见他一面，本没有什么特别话需要交代，听他这么一问，倒是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大可不必顾忌端王，我兄弟二人素来没有秘密。”宁王坐在堂前主位上，默默吃着茶。

　　“我……妾身并无的顾忌端王之意。”她稍顿片刻，见宁王仍心不在焉地吃着茶，端王倒是认认真真听着，踌躇后，又道：“妾身想问前几日在宫中王爷写给太后的书函是否便是为了纳妾之事？”

　　“这事本王早该跟你说清楚。海棠尽心侍奉本王多年，深得本王心意，一早便想纳她为妾，只是一直未有机会罢了。那日在坤宁殿，突然谈及此事，征求了太后同意后，便纳了她为妾。”宁王说得平淡，却仍令诸葛雅茹心痛难当，人虽立在堂下静静听着，心却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如一俱空空洞洞的躯壳。

　　见她不再言语，宁王又若无其事转过头去与端王聊起了起先的棋局，将诸葛雅茹独自晾在一旁，片刻后，她自觉无趣，便行礼离开，仍不见宁王有半分挽留之意，倒是端王几番踌躇，皆欲说些安慰之语。

　　孤单地退出堂外，在花园里穿行，突觉得冬日里的庭院虽仍有星星点点的绿色，却尽是些残花败柳，令人不忍目睹，又觉心绪低落悲伤不已，正好一处依山傍水的亭子立在眼前，便拾步缓缓上了青石台阶，刚走近便见亭中汉白玉石桌上放着白定刻花葫芦壶，暗自苦笑，心想是谁若此了解自己，偏偏在此放了一壶酒，再仔细往下看，分明壶下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拾起来一看，万般熟悉的气宇昂轩的字体，飞扬潦草的写着“哀筝悠悠地满霜，香雾空蒙浊酒凉，狼藉残红易成伤，夜深风竹恨断肠”。道不尽的惆怅，昨夜，他不是应该在温柔乡中流连，如何生出这些断人心肠的愁绪万千？

　　“八嫂欲在此戒酒消愁么？为何不算上我？”正思忖间，只听一阵轻浮之音自青石台阶下传来，连忙将诗文折叠起来仔细收好，方转头对端王嗔道：“谁告诉你我在此戒酒消愁了，王爷身体安康，府中祥和安宁，我还能有何愁绪？不过是上亭子里来远眺风景。”

　　“好。好。是远眺风景。那我也一道上来远眺，可好？”端王笑嘻嘻跨了大步子上前，已经立在她的身边，虽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却已高出她半个头，英俊潇洒的模样，见她语塞，继续打趣道：“起先在中堂上，我可见你打翻了醋坛子，还敢说没丝毫的愁绪。”

　　“一派胡言。即便是寻常人家的男子三妻四妾亦是平常，王爷贵为皇亲国戚，只纳个侍妾我怎敢有何怨言呢？”诸葛雅茹故作平静道。

　　“八嫂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倒是有底了。刚才生怕你一时想不开，从这亭子里跳下去，生生惊了我一生冷汗。”端王轻笑着坐在石凳上，倒出酒来一饮而尽。

　　“就你牙尖嘴利！不去与你八哥下棋，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刚一走，八哥便说乏了，要我自己去府中玩。自从兄弟们搬出宫外各自有了府邸，八哥还是第一次对我下逐客令。”说罢，一脸的不悦，又见诸葛雅茹若有所思，便道：“看来八哥心底里面，还是有你。”

　　“我不听你瞎说。既然王爷要你在府中玩，你自己玩罢，恕我没空陪你。”诸葛雅茹心绪不宁，拾步欲走。

　　“我倒是觉得八哥这一两年性情转变甚大。五年前，虽我懵懂不记事，却仍知道他因一名女子与太后起争执，事情牵涉犹大，后来兄弟们相继成亲，他却连个侍妾都不要，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他有……你懂得。”端王轻笑几声，继续道：“直到这两年，他身边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史芸，我们方安了心。可未曾想到，皇上却将你赐给了八哥为妻，继而史芸入宫，你说这可是天意弄人！还好，如今八哥已不再执着，本来男儿就该如此，三妻四妾如斯寻常，何必非要难为自己。”

　　一回眼瞧见诸葛雅茹神色不同寻常，方察觉自己失言，连忙傻笑道：“不同你聊八哥了，我自己去府中玩会儿。”说罢一溜烟跑下青石台阶，消失在假山后。只留诸葛雅茹立在亭内，寒风凛冽刮过她略显得单薄的湘绣双蝶罗裙和青色百花大氅，吹乱了梳着迎春髻的墨黑青色，她却只呆呆立在亭内，心中早已五味陈杂。到底，五年前那名令他与太后起争执的女子是否就是自己？为何多年后他又突然释怀接受了史芸？倘若那名令他心念的女子正是自己，为何如今他又能这样漠然处之，甚至是不计后果地伤害着她？无数个问题，在本就迷糊的脑海里沉浮，逼得她喘不过气。

　　终于，从怀中将那泛黄的宣纸取出打开，字体墨黑，潦草铿锵的字迹，写着“哀筝悠悠地满霜，香雾空蒙浊酒凉，狼藉残红易成伤，夜深风竹恨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