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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式微式微 ...

  •   又过了一些时日,因待字闺中之时也不受夫人待见,过惯了粗茶淡饭、自食其力的生活,如今在皇宫里尽心侍奉太后,倒是未曾觉得幸苦,渐渐熟悉了宫中事物,每日只默不作声地按照太后的吩咐做事,不会捅了大篓子,皇上又因忙于政事连日来未曾搭理她,皇后一心顾念体弱多病的太子也没有再刁难她,日子倒是过的尚算安稳。

      这一日,诸葛雅茹领了太后的差遣,在浣衣房外晾衣,抬头看见太阳虽升得很高,却并不耀眼,只像个滚圆的大鸡蛋黄儿吊挂在天上,银灰色的云块在其周围奔腾驰骋,寒流滚滚,这一转眼就到了初冬,而宁王人还在塞外依旧久久不归,虽听闻王爷机智巧妙地化解了鸿门宴的危机,不过契丹族毕竟是蛮夷之地,终不便久留。

      正心绪不宁之时,一阵北风凛冽吹来,身旁树上的黄叶纷纷落下,树杈上只剩下了枯枝,那干枯的枝丫显得如此苍凉,浓浓的寒意渐渐笼罩过来,不禁令人打个寒噤,她俯身拾起一片干枯的黄叶,刚抬起头却见王爷的乳母宁嬷嬷已悄无声息的立在身前,一张笑盈盈慈祥的圆脸,正和蔼可亲地向着她。

      “一看便是温婉贤淑的女子。”宁嬷嬷拾步向前,与她温和地笑,又举起手同她一道晾晒着太后的袍衫,毫不掩饰面上的欣赏之色,继续道:“要说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鲜少有王妃这般不怕吃苦的。王爷能够娶到王妃这般贤良的女子为妃,老奴真心替他高兴。”

      “雅茹多谢嬷嬷褒奖。”诸葛雅茹莞尔一笑,虽早对宁嬷嬷性情的温和有所耳闻,如今得以相处,亦是如沐春风,继续说道:“嬷嬷精心哺育王爷多年,雅茹入宫以来未曾前去问候嬷嬷,雅茹心中有愧,只望嬷嬷不会怪罪。”

      “王妃殿下可千万别这样说。老奴奉太后娘娘懿旨前去东宫伺候太子,一直未曾有空回来,要说应是老奴来向王妃请安才是。”宁嬷嬷话未说完,已屈膝准备行礼,诸葛雅茹连忙双手将之扶起,惶恐道:“嬷嬷快快起身,雅茹万不敢当。”

      自是万不敢当,听闻先帝驾崩后新皇临朝赐封诸王,御封先皇八子原淮南郡王为燕懿王,皇八子却不肯受爵,偏逼得皇上改封其为宁王,并说“宁”字代表安宁、平安深得他喜欢,希望皇上能够成全,面上是这么说,可无人不知皇八子的乳母本姓“宁”,他这么做分明是要抬高乳母的地位,丝毫不把亲生母亲向太后放在眼里。要说一介臣子竟敢在朝堂上向皇上讨要封号,必是死罪无疑,可登基之初的皇上却顾及皇八子手握十万重兵,无可奈何地默许。

      “王爷曾对雅茹提及过,说常常非常想念嬷嬷在身边的时日,嬷嬷和蔼可亲的笑容令那些日子也过得格外安稳。”诸葛雅茹面带笑容,真心说道。

      宁嬷嬷含笑低着头,脸上一抹红晕像极了天边绚美的晚霞,浅笑道:“王爷素来念旧,怪不得他仍将老奴记挂在心上。老奴记得许多年前他养的那只乖巧的小黄狗没了,他是何等的伤心悲痛,本以为这事儿对孩童们来讲不过极为寻常,没料到他竟然一刻不忘地记到现在,就算到了如今,也再不肯饲养任何小动物。”嬷嬷眼中隐隐浸着泪光,回忆瞬间拉得那么长,回到那不堪回首的时光,往事皆历历在目。

      那一日,小皇子赤脚在殿内追逐着那只毛茸茸憨态可掬的小黄狗,因是母妃赠送的生辰之礼,小皇子对这小黄狗宠爱有加,甚至连就寝时也要搂着它在一块儿。尚未玩得尽兴,却见宫女们打起帘子,簇拥着雍容华贵的向贵妃进了屋内,行过礼,正要对贵妃娘娘禀明小皇子近日以来的学业状况,却听娘娘指着正憨憨吐舌的小狗冷冷吩咐随行的太监:“将这畜牲速速解决了,本宫再不要见到它。”一颗心瞬间仿佛结冰,快要破碎开来。纵使小皇子撕心裂肺的哀求,又有何用,向贵妃下定的决心自是谁也无法改变的,只听到一声哀号,划破朗空,本活泼可爱的小黄狗就这样一瞬间便没了,小皇子哭泣着奔进内阁,将自己反锁在屋内,整整一天一夜……

      “嬷嬷可知好好的一只狗怎会突然没了?”诸葛雅茹因毫不知情,好奇地问道。

      宁嬷嬷沉吟片刻,本不应说,却见她一张俏丽的脸上俱是想要迫切得到答案的神情,便回答:“怪只怪那狗不识好歹,咬伤了当今皇上。”

      “唔。”原来如此,难怪兄弟成仇,君臣反目,诸如此类的事件在这阿谀我诈的深宫中怕是不只发生了一两件。可向贵妃是王爷的亲生母妃她为何偏袒的竟是别人,却将自己的儿子置于不顾呢?诸葛雅茹万不相信,亲生母亲会不疼爱自己的孩子。遥记得,极小的时候曾幼稚地询问母亲,是否后悔生下孩子,为了这个孩子她可是受尽了屈辱和委屈,母亲浅笑着抚摸她的额头,咳嗽两声后,温和地说:“傻瓜,娘从来没有后悔过生下你。你是娘这一生的骄傲。”说完后又紧紧搂着她,那种温暖之感陪她度过了无数个孤单寒冷的夜晚,永生不能忘却。

      又缠着宁嬷嬷讲了一些宁王幼时的事,问了些诸如喜欢什么吃食之内的普通问题,嬷嬷都逐一答了,诸葛雅茹如获至宝般全都记在心上。嬷嬷乐滋滋道:“王妃如此关心王爷,老奴由衷地感到欣慰。”诸葛雅茹轻笑着,正要继续问,却见太后宫中的侍女匆匆往这边而来,怕是太后又有吩咐,便朝那宫人的方向走去,却见那宫人笑逐颜开道喜:“宁王殿下回朝了,如今正在坤宁殿里。”

      诸葛雅茹虽期盼王爷顺利回来的消息好久好久,今日得知竟然觉得彷如隔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连忙回头看着满面堆笑的宁嬷嬷,听她说了句“归来便安康了”,心头一颗悬着的大石头才慢慢落了地,如释负重舒了口气,又见嬷嬷挥手示意她快回坤宁殿去相见,便微笑着点点头,疾步跨出了浣衣院的大门,在长长的永巷里奔跑。记不得上一次这样不顾身份地飞奔是在何时。或许是多年前,他策马将她送到诸葛府,简单地交待几句后便再次偏身上马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她本已黯然回到府中,终是觉得不甘心便奔跑着出来寻找,顺着深深浅浅的马蹄印跑了整整两里路,却再不见他强壮威武的背影。或许是新婚的那一夜,与朝思暮想之人在黛湖畔再次相遇,却见他怀拥姿容绝丽的佳人与她漠然擦肩而过,无限的悲伤将她冰冷的身体深深包裹,待他们走得远了,她方扔掉手中火光摇曳的灯笼,在湖边竭力奔跑着,妄想忘记那一夜的屈辱,妄想将他也一并忘了。终是过于幼稚的,怎能忘掉?他是她烙在心底的记号,漫天纷纷的大雪,他一身戎装前来相救,说我命人再此种上一颗有特别机号的胡杨,你寻其至此便不会迷路……

      刚进了外殿,便见宫人们犹带着笑意立在柱旁,见她来了,连忙打起内阁的帘子,颔首刚行了几步却又踌躇着立了片刻,方整理衣衫昂首阔步进入暖阁。阁内,太后一如既往地歪坐在榻上吃茶,又见皇上坐在另一侧似笑非笑地瞅着她,连忙躬身请安,而王爷却立在紫檀大案前写字,离得半丈远,看不见他在写什么,只是见他紧蹙双眉,神情疲惫,应不是随意练字,正思索间,却见宁王急促收笔,于衣襟内取了印信盖在潦潦草草的文字旁,拿起那薄薄的宣纸欲交给太后,刚一抬眼便与诸葛雅茹惊诧的眼神相撞,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半丈远,却仿佛依然隔着千山万壑,无法穿越,纵使心有千般愁绪、万般思念竟统统化作无言以对,默默地隔空相望。

      太后接过宫人递来的宁王亲笔书函,轻笑道:“你既然答应了哀家便罢了,何必非得写出来,难道你还会随意敷衍了哀家不成。”说罢,面带笑容的继续倚在榻上。

      宁王回过神,踱步来到对面的太师椅旁坐定,脸上不带丝毫颜色,冷冷说道:“如此一来母后便可更为放心了不是么。”

      “哀家放心了。哀家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你什么时候才会懂得为娘的一片苦心。”太后支起身子,苦笑着。

      “母后自是应该放心的。听闻此次八弟前去辽国为耶律洪基贺寿,不仅扬我大宋国威,还与皇太子耶律浚成了莫逆之交,与越国公主耶律特里更是情投意合,八弟此次堪比当年真宗皇帝澶渊之盟,一心为我大宋子民蒙福,再次为增进宋辽两国的友谊做出莫大的贡献。”皇帝注视着宁王,面无表情地说道。

      宁王神色未变,拱手回答:“谢皇兄称赞。臣弟身为臣子怎敢与先祖皇帝相提并论。要说此次与辽国交好,也不过是竭尽全力完成皇命罢了。”他自小便将澶渊之役作为鞭策自己的历史教训,他怎么会一心要与辽国交好,与那耶律兄妹相识也不过是一场机缘巧合,他从来不曾料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契丹人成了朋友,一切不过阴差阳错。一转眼,又见立在堂中的诸葛雅茹仍诧异地望着自己,那双如水清澈的眸子仿佛会说话,生生询问着其中原委,只捏紧了拳头,无法解释,也不知从何解释。

      却又听太后突然问:“论功行赏了没?”

      皇上浅笑道:“自然是赏了,儿臣晋了他一级爵位,新赐良田一百亩,宅地十亩。”皇上稍停顿,瞅着诸葛雅茹冷笑道:“不仅赏了八弟,朕还赐封弟媳为正一品昭怀……”所有人都在等待王妃封号中的“宁”字,却听皇帝最后只道出“王妃”二字,“正一品昭怀王妃”,皇帝竟然如此淡然地剥夺了她随夫君的封号,改封“昭怀”,名义上晋了更高的分位,实际上不如不晋。

      诸葛雅茹面朝皇帝跪在光亮的大理石地面上,蹙眉刚唤了声“皇上”,皇帝冷冷的眼中便不经意流淌出一丝温情,虽掩饰地极好却也能被有心之人看在眼里。那人疾步上前抢先说:“臣弟替昭怀王妃谢皇兄恩典。”说罢,又躬身对太后道:“望母后心念儿臣连日来舟车劳顿,恕儿臣现行告辞。”

      “这一个多月来你真是受累了。皇上还有要与你八弟交代的么?”见皇上边吃茶边轻轻摇头,太后又道:“快回吧。哀家不多留你。”太后坐直身体,摆了摆手。

      “儿臣、臣弟告辞。”分别朝太后与皇帝行了礼,便拖着诸葛雅茹的柔滑的手退出大殿,直到步出坤宁殿,她仍一脸茫然,忍不住追问:“何时回来的?辽国之行一切顺利么?回过府了没?你如何知道我在宫中?太后同意放我出去了么?”一长串问题,极为顺畅地从她嘴里蹦出来,全不给他回答的机会,问完后竟得不到一个答案。他不置一词,只与她相对而立,低头望着她如水澄澈的双目,抬手抚摸她的鬓角发间、耳垂和脸颊,嘴角勾起的一抹笑,令他棱角分明的面庞俊逸非常,她看得如痴如醉,生怕又是一场容易破碎的美梦。直到闻到一阵只属于他的雪松、香草根、檀香以及广藿香等混合在一处的美妙香气,又听他的声音带着磁性,含情脉脉道:“我很挂念你。”

      “我也一样这么挂念着你。”她虽回答的简单平淡,一颗颗晶莹的泪滴却不争气滴落在脸庞、衣襟上。不要再分离,绝不能再分离,即便是带兵打仗,她亦要拼死与他一道出征,只是怕再次于茫茫的人海中失去了他。

      盯着正躬身专注地为她擦眼泪的王爷,突然想到起先在暖阁内他写给太后的书函,不知是何内容,莫名的好奇令她不禁问:“刚才你为太后写了什么?为何她说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王爷瞬间怔怔望着她充满疑惑的双眼,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直起身子,踌躇片刻后,忧郁道:“我自有我的无奈,你听后可别多想。”诸葛雅茹点了点头,王爷又说:“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只真心对你一人,她不过是……”尚未说完,却被一阵再熟悉不过的琴声所扰,那琴声哀怨、悠长,正是那曲他最为喜欢的《广陵散》,情不自禁往那琴音的出处仰头远眺。

      “王爷为何不去瞧瞧那奏曲之人。”诸葛雅茹深知史芸心意,倘若不是心有所念,怎会拒绝天子的恩宠,心甘情愿在寂寞的宫廷里寂寥地度过余生。回首往事,竟是自己拆散了这一对璧人。带着无限的悔恨之意,竟犯了个无法弥补的愚蠢错误,将王爷引至栖云轩,令他见到了虚弱衰败的他曾经捧在手心里的芸儿。

      依然是那道朱漆小门,嘎吱推开来,便见知画端着茶盘匆匆从屋内出来,见了来人连忙行礼。诸葛雅茹上前将她扶起,轻声问:“芸美人还咳嗽吗?”

      知画瞅了眼茶盘上半碗深棕色的药汤,蹙眉道:“夫人开的药芸美人吃了十几日,病渐有了起色,只是近日芸美人嫌这药苦,连日来不肯下咽,刚饮入口又吐了出来。奴婢真不知如何是好?”

      “再去热了,稍等一会儿端过来吧。”打发了知画,她觑了眼正在打量屋内陈设的宁王,正要与他讲明事情的原委,却见他已被内阁那名端坐于琴前的女子吸引了所有目光,他负手怔怔立在原处,与史芸遥遥相望,自入宫后,彼此首次相见,不想却是在如此悲凉的时刻,他从未想过在这样衣食无忧的深宫里她会变得骨瘦如柴、虚弱不堪,心里一阵莫名的疼痛渐渐蔓延了全身,仿佛被无数支针扎在肉上。遥记得,两年前,幕僚们奉劝他是时候去笼络朝廷里位高权重的言官,便为他制造机会认识了姿容绝丽、风姿卓著,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的当朝宰相史茂同嫡女史芸,并未大费周章,只耍了一些小伎俩,她便死心踏地爱上他,却从未想过曾经的小错误会将她带入如斯悲惨的田地,无限悔恨如连绵不绝的奔腾河流,将他整个人淹没。

      见史芸热泪盈眶,刚要启口安慰,便见她眼泪簌簌地流了两颊,终是不忍心再看,背过身迈步离去,可是脚步却仿佛灌了铅般沉重,怎么也迈不动。又听她低低唤了声“王爷”,终是未能忍住热泪,丝毫不敢回头,疾步出了栖芸轩。

      只希望不曾相见。从一开始便不曾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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