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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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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7)班的合唱荣获当晚“最受欢迎奖”。
这枚军功章里,身为指挥的藤真自然功不可没,单是他身姿笔挺玉树临风地往那儿一站,大多数女生都已经为之心神荡漾了。
事后三井也少不了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不得不承认,那家伙确实挺帅的,比我只差一点儿了。”
外婆在家又躺了两天,这才慢慢能下床活动。而一连打完三个吊瓶后,仙道的烧也总算退利索了。
“诶,还好你上午走了,那边傍晚开始变天,风刮得跟鬼叫一样……”藤真坐在流川床上,看他一勺一勺给仙道喂西瓜,间或用手背擦一把小家伙嘴角的西瓜汁,“……晚上冻得根本睡不着,后来没办法,只能俩人挤一个被窝……”
“哦?”流川停下手中的动作,瞅他一眼,“你和三井睡了?”
藤真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怎么说话啊这是,什么叫‘我俩睡了’?”
“思想别这么龌龊,”流川翻个白眼,“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算了算了。”藤真挥挥手,“说不过你,我吃水果总行吧?”
流川顺手拿个苹果塞给他,“吃。”
“喂,”藤真愤愤地把苹果扔回果盘里,“我要吃西瓜!”
“行啊,”流川又舀一勺西瓜递给仙道,语气不咸不淡,“等你也烧到四十度再说。”
对于这次事件,不光流川,连外婆自己也是心有余悸。所以当流川再次提出要搬回家住时,老人犹豫一下,最后还是同意了。
而学校那边,亏得藤真一连几天在教务处软磨硬泡,各种手段用尽,才哄得严肃古板的主任态度软化下来,同意在流川的退宿申请上签字。
“谢谢。”流川接过表格,对折两下后夹到英语课本里。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痛恨起自已语言的匮乏。明明胸腔里的感激之情满得快要溢出来,可能说出的却只有这两个字。
“跟我客气什么啊,”藤真开玩笑地在他脸上捏一下,“不过你这家伙这还真是过分啊,有了弟弟就不要哥哥了……”
流川面无表情地把他的手拍掉,“无聊。”
搬回家最初那几天,睡眠时间的急遽缩短几乎让流川痛不欲生。
住宿舍的时候,他是不到点绝对不起床的主儿。非得赖到预备铃敲响,才肯爬起来,套上衣服匆匆往教室跑。早饭也是从来不吃的,大多数时候还会利用一二节课再睡个回笼觉。为此新班主任恨得牙根痒痒,几次想收拾他。可苦于流川的特长生身份,再加上藤真对他百般回护,磨了几个月牙,始终找不到机会下手。
可现在不一样了,每天六点不到就得摸黑爬起来,顶着惺忪的睡眼准备好早饭,再把仙道摇醒。两个人吃完早饭后一起出门,一个往左走,一个往右走。
“哥哥,昨天背的课文你检查完还没签字诶。”走到楼下,仙道突然想起来,一把拽住流川的衣袖。
流川匆匆把书包扔进车筐,手套摘下来咬在嘴里,“书给我。”
仙道就手忙脚乱地掏出语文书,连笔一起递上。流川接过来刷刷写上自己名字,“给。”
等他已经把车子推出一段距离,回头看看,小家伙还站在原地,对着书页上龙飞凤舞的“流川枫”三个大字发呆。
“怎么了?”有点不放心地折回来。
“哥哥,”仙道苦恼地看着他,眉毛几乎要皱成一个“八”字,“你把名字签到下一课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充其量只能算是日常生活的调味剂。这段被藤真称为“全职保姆”的日子,事后回忆起来,连流川自己都觉得挺不容易。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他都一手包揽,心累程度可想而知。以流川的脾性,如果跟藤真对调一下,肯定除了打球吃饭睡觉以外不问世事。可现在,硬是被调教得连液化气多久需要换一次都谙熟于心。
环境使人成长。
这句话在仙道身上也同样适用。过来半年不到,他不光体重噌噌往上涨,个头也蹿了一截。刚来不久买的睡衣,如今裤子只能遮到小腿了。
而先前还对流川抱有的隐隐的敬畏感,眼下也已经荡然无存了。他彻底摸透了流川的脾气,认定自家哥哥是典型的嘴硬心软,犯错闯祸都是乖乖承认,并保证绝不再犯,然后就扑到流川怀里滚几下,眨巴着眼睛等他说“下不为例”。
流川虽然次次都绷着脸像扯八爪鱼一样把他从身上扯下来,却也真拿他没辙儿。开始还让他写检讨,后来仙道写了,他自己却懒得看。一般就是说几句了事,最多不过罚他多做几天家务。
何况书上早就说过了,对孩子要进行赏识教育不是。
于是仙道就像一颗小树,沐浴着阳光雨露,活泼泼地成长着。
当初被连根拔起时虽然疼痛,却也以此为代价,换来了全新的生命。
就连藤真妈妈也忍不住在饭桌上感慨,“难怪说生活环境对孩子影响大,你看小彰,刚来那时候吧,也不说有多不对劲儿,可一看就是缺少家庭关爱。现在明显不一样了,天天粘着小枫,亲得跟什么似的……”
“也没那么夸张吧,”藤真扒一口饭,不以为然。“那会儿我看他就挺好,起码比流川小时候正常多了。”
“小枫啊……”想到这里,母亲不禁莞尔一笑,“现在可算是长大了,比小时候强了不少。对了,你刚才说下星期要打比赛?”
“嗯,星期四下午。”
“跟哪个学校啊?”母亲问道,顺手夹块鱼肉给他。
“陵南,”藤真趁她不留神,偷偷把一片儿胡萝卜扔回盘子里,“离我们学校还挺远的。”
这场比赛名为训练,但对湘北来说,已经算是明天春天省赛的预演了。陵南高中的篮球队虽然组建时间不长,却连续三年都挤进了全市四强的行列,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为了有个良好的开端,一个月前队员们就铆足了劲儿训练,特别是流川和三井,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不想一个星期前,教练突发心绞痛住院,一时半会儿都来不了学校。虽然有身为队长的藤真压阵,训练照常,可球队内部一时间还是有些人心惶惶。
父亲也难得对他的挑食视而不见,“私立的还是公立的?”
“私立的吧,反正学费不便宜。”
“我就说么,除了你们学校,其他重点高中哪个不是私立……”母亲叹口气,“湘北学费便宜是便宜,可你看看那个升学率,一年比一年低。”
藤真担心再说下去会引出母亲的长篇大论,赶忙丢下碗筷,“我写作业去了。”
身后传来不满的抱怨声,“急什么,你鱼汤还没喝完呢!”
回到房间,藤真一屁股在书桌前坐下,拧开台灯。桌上书本摊开着,可一眼扫过去,那些印得密密麻麻的铅字却像有着独立意志般匆匆流过,没有在大脑中留下半点映像。
他吁一口气,把脸埋在交叠的双臂间。
在湘北读了将近一年半,藤真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相反地,父母对于湘北的态度越发让他感到不快——混合了遗憾和鄙夷的微妙语气,仿佛身为这里的学生是一件令整个家庭蒙羞的事情。
对成为“别人家孩子”的抗拒、对父母过分管束的反感、对流川无拘无束的生长环境的羡慕,在藤真的成长过程中,这都是确切存在过的念头。它们一度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慢慢风化,如同被捏碎洒在林间小路上的面包屑,等再度回头时,早已被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啄食一空。
可眼下,藤真怀疑那些面包屑可能只是被堆到其他地方,并且因为日积月累而拥有了石子般的重量,压在他的胸口某处,每当念头转到那里,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但无论如何,母亲对于流川的评价他还是颇为赞同的。流川的性格的确比小时候好了不少——从当初那个坐在角落里冷着脸一言不发,几乎被他当做聋哑人的孩子,成长为现在时常会露出温柔表情的少年,还又当哥哥又当父亲地照顾起另一个孩子。
想到这里,藤真觉得自己挺无聊,努力把注意力重新拉回眼前的解析几何上。可一道证明题才做一半手机就响了。
见打来的是三井,他的精神不觉为之一振,按下接听键,“Hello?”
“你在家吧,干嘛呢?”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
“写作业呗。晚饭吃了没有?”
“还没,刚睡醒。”三井打个哈欠,“保姆今天没来,都吃两顿泡面了。”
“这么惨啊,啧啧……”
“诶,”三井突发奇想,“我有点儿想吃必胜客了,一起不?”
“您面子也太大了,吃顿饭还要找人做陪。”
“这不是独守空房两天了么,”电话那头的人唉唉叹气,“再这么下去都成王宝钏了。”
“你少来,”藤真把手机换到左手,右手下意识地在演草纸上涂起鸦来,“有话快说啊,我还有一堆卷子没做。”
“昨天我去医院看安西老师了,可医生说至少还要再静养一个月。”三井顿了顿,字斟句酌一般,“老师说,这段时间想让你来做代理教练。”
“啊?”藤真手里的笔抖一下,试卷上顿时多出一条不合时宜的墨线,“那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的,”三井笑笑,“我倒觉得老师看人挺准。真要论领导能力和判断能力,我们这些人没一个赶得上你,再说了,你本来也是队长……”
“诶,某人不是还整天自称王牌么。”
“这哪儿是自称了?”嗓门立马抬高八度,“论资历和技术,我怎么当不了王牌?”
“体力。等你能打满全场再跟流川争吧。”
藤真话说得一针见血,被戳到痛处的人却难得没有跟他继续争论下去,而是换上郑重其事的语气,“藤真,教练的事儿你仔细想想哈。”
“嗯。”藤真语气平静,却不小心在纸上戳出一个窟窿。
门毫无征兆地被推开,母亲探头张望,“儿子,你跟谁说话呢?”
藤真迅速挂断电话,转过身,朝母亲晃晃手机,“同学,来电话问作业。”
母亲放心下来,点点头,关上门走了。
藤真把手机扔回床上,抬头看向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感觉内心有个声音破土欲出。
只是同往常一样,再次被强行地、拼尽全力地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