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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颤抖的憎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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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喜欢悲天悯人的人,只是在理智选择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处理方式的同时我也讨厌被别人掌控,当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我所能掌控的范围的时候,我宁愿亲手终结它也不会为了什么所谓的男人尊严而死撑着被设计到最后。所以拉着竹内穗奔跑的我其实是无比清醒的,尽管我的心情真的糟到了极点。而当迷途的孩子这种想法在我脑海中不经意浮出的那一刻,我也毫不犹豫地松开了他的手。
因为突然失去牵引,他纤细的身子朝前晃了两下才平衡下来。我转过身冷漠地看着很有可能随时倒地的他,正想开口的时候,手机震动的触感隔着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我冷冷瞟了一眼仍旧完全无视我的竹内穗,摸出手机不耐烦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谁!?」我几乎是对着听筒大吼起来。在这个时候招惹我的人,无疑是天底下最不要命的家伙。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有点惊到,过了半晌才温柔地接到:「怎么了,小涑?声音听起来气呼呼的呢。是妈妈啊,因为临时有点事想知会你一下,看你那么晚都没回家才忍不住打个电话询问下,呵呵。」身为商界出生的名门千金,即使面对再大的冲击也能微笑着说出「怎么了」这样无关痛痒的话语的人,估计也只有我亲爱的母亲大人。
于是我也不能再表现得过分失态,微微稳定心绪之后冷静地回答:「知道了,我马上回去。」然后我便在母亲满意的轻笑声中干脆地挂掉了电话。而整个过程,竹内穗都保持着最初的姿态冷冷地看着,不发一言。
僵持了片刻之后,我无所谓地掸了掸因为奔跑得太过急速而不小心沾上的树干上的灰尘,旋身准备离开。
不过像是被谁操纵般的,我无意识地回过头对他冷笑着抛下了最后一句话才迈出了脚步。而在我回转头的最后一刹那,我看见他的牙齿狠狠抵住了凝着暗红色血疤的下唇死力地咬了下去,血的颜色,是我最后捕捉到的关于他的影像。
然而,我并没有止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让我止步。从来都是。只是为什么我觉得今天的空气中,飘散着那么浓重的血腥味,让我的胸口堵得发慌。
——那个秋天的黄昏,我回头冷笑着对竹内穗说,你的确让人觉得,
恶心。
我回到家的时候刚过六点,这对于我来说并不是很晚,毕竟离门禁还有3小时之余。若不是母亲亲自打电话过来,我也绝不会乖乖地直接回家。帮派方面的事务虽然不多但还是需要我亲自去处理的,所以一般而言我放学后的时间都是周旋在帮派中的。当然这只是借口,事实只是,我不喜欢这个家。只是这样简单而已。
显然我的父亲也并不欢迎我这么早回家,所以当他从印满冗杂数据的金融报纸中抬起他矜贵的头瞥视到我的存在时他很不满意地皱了皱眉。而我也没兴趣和这样的老头子多做纠缠,径直走向了母亲所在的偏厅。
「什么事?」我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和母亲其实有很多地方是很相像的,同样在商界家族长大,同样处事果断,甚至同样地不择手段。只是因为阅历的差异,她比我更为沉稳和耐心。而我的直截了当在她看来,是很孩子气的做法。虽然她从来没有戳穿。
「坂本议长家的千金今天过生日,希望你到时能参加他们的生日聚会。」母亲听到我的问话停下整理手中的杂志,直起身温柔地回答我。相对于日常生活婉转的对话,母亲只要谈及正事总是从不拖泥带水直切正题,这一次也同样不例外。
「坂本家?」听到坂本这两个字,我的眼前自然地浮现出那张狞笑着的扭曲了的脸而不自觉地加重了口气。在经历了今天下午那么「惊心动魄」的事之后,我不觉得对这两个字依旧保持冷静是正常人会有的举动。
母亲将我的表现尽收眼底,但依旧不动声色地回答到:「嗯,城北的坂本议长家有个17岁的女儿,而坂本议长似乎有意要以此与我们家的关系更进一步。」
像是突然被人从脑后戳进了冰冷的钢条,我的脑部神经因为突如其来的强烈刺激而完全混乱了。议长,坂本凌,生日,吃饭,竹内穗,照片……这些词汇开始在我脑海里搅成一团,让我的表情变得更加冷峻。
母亲沉稳的声音挑在这一刻平淡地响起:「无论怎样,希望你一定要参加。这也是我作为母亲,对你的要求。」然后例行公事般的交代完毕之后我的母亲大人便仪态优雅地走出了我的视线……
这个家,从来就是这么冰冷,从我懂事开始我就知道了。从来不会给你做选择的余地,从来不会存在你所希望走下去的方式,从来不会给你哪怕多一点的温暖和关怀。但是我不恨他们,真的,从来不恨。甚至我爱他们爱到自己都不相信的程度。因为爱他们我在别的孩子都沉浸在纸飞机和风车的乐趣的时候窝在我小小的书房里背着复杂的经济理论。因为爱他们我天天看着枯燥的财经新闻哪怕是最不起眼的细节我也会谨慎地记在我厚厚的笔记本上。因为爱他们我放弃了自己喜欢的绘画而毅然考进了洛水。
可是他们并不相信。
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如果你不足够强的话,任何人都会把你踩在脚下。到时候你在墙角哭的时候,即使是身为父亲的我也不会给你丝毫的同情。这就是我所一直奉为天神般骄傲存在的父亲,在我一次期末考试没有拿到年级第一的时候边用皮带抽着我裸露的背部边吐出的残酷话语。而我清楚的记得,那次的年级第一,他的名字——叫竹内穗。
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拿过第一。因为我终于意识到即使我再怎么努力在我的父母看来那都只是弱者渴求生存的卑微挣扎,没有任何值得称赞或者欣赏的地方。而那个叫竹内穗的家伙,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所憎恶的存在。不过我想我真的是喜欢他的,不是因为那些我用来自欺欺人的可笑理由,只是因为他才是我父母一直期待的那个我。优秀,冷静,孤高,甚至是表面上的——平淡无奇。
于是我很自然地扮演了我现在的角色,蓝痕执掌人。我开始变得冷绝,变得目空一切,变得和父母的设定完全背道而驰。不过正如我所料的,他们并没有对此表示出一点点的惊异与惋惜,或许一直以来他们就觉得,这才是弱势的我被允许为自己做的唯一的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不过,无所谓了,已经无所谓了。
好不容易从回忆中挣扎出来的我,在冷眼瞥见桌角的邀请函时,终于爆发出了积压了整整一天的怒气……
看着兀自在空中旋着的细碎纸片,我的视线似乎有那么一刹那,模糊了。
晚上七点,我如母亲所愿踏进了坂本家,迎面而来的是坂本凌几乎没有任何破绽的温柔笑脸。我忍住胃部的强烈不适在她的引导下机械般地入座,然后毫无意外的,看着她坐在了我的身侧座位上。不过对此我并不想掩饰我的厌恶,我微侧过头冷冷地沉声:「坂本小姐可真是热情呢。」
她的笑意却丝毫不减,甚至更浓了几分。「我倒是觉得宫崎君配合一下我比较明智呢。」在说话的同时,她甚至用脸颊轻蹭了我的手肘一下。而作为回应我毫不客气地瞪了她一眼。
「看来小凌很喜欢宫崎先生呢,平常她可是对我们都不撒娇的呢。」也许我们暗地里的较劲在坂本父母看来更像是年轻男女因初次见面互有好感而自然而然引生出的亲昵举动,于是按捺不住高兴之情的坂本母亲便自作聪明地想替我们牵线搭桥。
正当我想开口反驳的时候,朝我娇笑着的坂本凌趁先一步微嗔着接口:「母亲大人不要乱说啦。只是我觉得宫崎君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对,就好像曾经见过似的。」说完,意蕴深刻地看向我。
真是聪明的女人,这样一来,我便只能对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保持缄默,甚至连含沙射影都得慎重进行,毕竟言语的主动权已经不在我手里了。不过可惜的是,我本来就不关心她和竹内穗之间的纠葛,所以她的苦心经营多半是白费了。
于是我也绅士地回答:「嗯,是啊,好像曾经见过一样。」既然她想我这样做,我就权当是施舍附和她一下好了。
也就在我们状似其乐融融地亲切交谈着准备开席的时候,玄关传来轻声的关门声,而应着关门声渐渐映进我眼帘的,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竹内穗的冷漠身影。不过对此我倒没有过多惊讶,因为此时我更好奇的是坂本凌会做何反应。
而我同样好奇的是,为什么议长女儿的生日聚会会办得如此简陋,以至于被邀者只有我和竹内穗两个人。我冷眼看着我右边另外一个空座,继续着我的思考。虽然不想承认,但从被邀的人数看被坂本家邀请吃饭应该也是坂本家极度重视的人才有资格前来。而我是恰巧作为坂本家意欲摆布的棋子才有机会坐在这里,那么竹内穗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被邀请呢?如果是说团结邻里那么何故只邀请了竹内穗一人?如果说是坂本凌提议的那就更是天方夜谭了。而从坂本凌今天的话语中可以推断出,是坂本凌的母亲不顾女儿反对坚持邀请竹内穗赴宴。那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么重要的被邀人竹内穗还没入座,他们就已经准备开席了呢?这一大堆的疑惑困扰着我,让我有点失神。
「哥哥怎么来这么晚啊,快点坐吧,你再不来我们估计就开吃了。」最后是坂本凌轻笑着的声音把我从神游中拉回了现实。而估计就开吃了这句话还是让我禁不住勾起了唇角,不是估计就开吃,而是肯定会开吃吧。
倒是竹内穗似乎不以为意,很恭敬地向坂本凌的双亲行完礼后拉开椅子入座。「嗯,临时有点事,来晚了。」我应声侧头看他,他原本好看的左脸上贴上了一张丑陋的胶布。果真是下手很重。我又禁不住冷笑了。
「既然哥哥来了,父亲,母亲,你们就和哥哥一起吃饭,我和宫崎君出去吃吧。可以么,宫崎君?」原本冷睇着竹内穗的我冷不防被坂本凌突如其来的提议惊到而转向了正用询问眼神看着我的她,当然我并不会把惊异表现在我的脸上。
对上坂本凌依旧灿烂的笑颜,我踌躇了片刻便回答道:「嗯,坂本大人,坂本夫人,请允许我带坂本小姐出去吃饭吧。」我不会笨到以为坂本凌只是单纯为了避开竹内穗而想出这么无聊的借口离开。如果是单单不想见他,她大可搬出肚子不舒服,没什么胃口这些理由来搪塞,更没必要顺带把我也拖下水。所以,理性分析之后,我觉得亲自验证是最快捷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坂本父母见状更是喜笑颜开。「难得你们俩这么投机,我们做父母的也不能太刻板。出去吃吧,只要按时回家就可以了。」
坂本凌见父母已然放口,便也不管不顾我乐意不乐意拉着我的手就大步走出了家门。而我回头礼节性地向坂本父母告别时,余光自然地扫到了竹内穗。
也就在那一刻,他悲伤的表情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映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扎得我眼睛生疼……
我想或许坂本凌做的是对的,也许,我们的确比较适合离开。
像是发泄一样坂本凌拖着我绕着街区走了一大圈直到她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在某个主题公园的长凳上瘫坐了下去。其实我并不是甘愿被她这样拉着,而且她尖利的指甲早就戳穿了我手上的皮肤。不过太多疑惑将我禁锢住而我让我一直沉默地走在她身侧冷冷看着她阴沉的表情。当然,这也是为什么现在我也能安静地坐在离她半臂长的位置等待她给我期许的答案的根本原因。
果不其然,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的声音如同游丝一般轻轻响起。
「很奇怪吧。自己的生日宴会主角却自己跑掉了……明明那么讨厌却还被母亲强迫着去邀请那个人。即使觉得他那么恶心在下手的前一瞬间还是……犹豫了。在自己的父母面前还要对自己那么厌恶的人摆出虚假的笑容。甚至还要叫他……哥哥。真是……受不了呢,真的,受不了了……」最后她的话语结束在她轻声的啜泣中,因为把脸埋在手臂间的缘故她细弱的背部抽动得很明显。这一刻,我突然有点恍惚,这个脆弱地颤抖着的人儿,真的是我才见过不久带着狰狞笑容不顾一切的坂本凌么?而下一刻,她便给我了答案——
她从深埋的手臂间抬起仍带着泪痕的脸,轻轻地笑了。她的目光开始变得冷滞,甚至更确切的说,是——疯狂。
我听见她从齿缝间狠狠地挤出了那句,我,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