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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夜空中有焦雷滚滚,惨白的闪电蜿蜒如蛇。
      箕风顺着陡峭的山势一路狂肆吹卷,山林簌簌倾伏,落叶乱飞。
      雨点自天空砸落,虬髯汉子即使是没有抬头看,也能感受到密布浓云从天上低低压下来的沉重。
      可是,他现在不能抬头。
      他背靠着一棵巨大的山树,斜坐在布满厚厚积叶的地上。右腿有一处刀伤,近五寸阔,一寸深,虽然用手掌紧紧捂住,但温热的血仍从指缝中汩汩冒出。这么深的伤口,若是移开了手掌,大概可以清楚见到伤口下的腿骨吧,虬髯汉子无奈地想,目光依然愤怒,死死盯着前方的敌人。
      二十个,还是三十个?他也数不清。
      他只晓得自己和那六个同为衙役的兄弟们沿着寺院柴房里的泥脚印,一路追寻上山里高处,未走多远,就遇到了对面那群人的袭击。他们的武艺不俗,看来干过不少硬架;陷阱和埋伏也设了,好似早已知晓自己和兄弟们会沿迹来到。
      自己和兄弟们被杀得措手不及,只能拼力顽抗。对面那群人死了三四个,兄弟们却是全死了,自己也精疲力竭,右腿被砍了一刀,无力地瘫坐在树下。身旁地上的那把刀是自己的,可惜手臂已没有力气挥动。
      这一带的山势陡斜,林木长得稀疏,附近每一株树的树干都挂上了一个牛皮灯笼。雨水透不过牛皮,灯笼里的光透过牛皮散发出来,汇聚在一齐,映照得周遭光亮明晰。
      对面众人的脸面被虬髯汉子看得分明:呵,竟然是皋峡山的那伙山贼,原来这里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据点,那些泥脚印是故意留下引我们来的罢……
      虬髯汉子回想起自己追随韩阡近一年来的种种疑惑事端,以及当时韩阡催促大家跟着脚印搜寻的情形,心中开始明白——许多事情,自己本不该知道,如今知道得太多了,以致杀祸临头。
      对面的那群人一步一步逼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一群豺狼,垂着口涎,步步逼近动惮不得的猎物。

      今儿,怕是要死在这北雁山了吧……
      明晃晃的刀锋从头顶劈下,虬髯汉子放弃了徒劳的挣扎,闭上眼,心中无望。

      剑气骤袭,气势强沉森然,犹如汹涌的排空巨浪,翻滚澎湃而来。

      一声惨叫响起,温热的血腥味弥漫。
      虬髯汉子愣了愣,睁开眼,惊讶地发现先前那准备砍杀自己的人已经身首异处,而对面的那伙人纷纷后退了三四步,震惊地望向自己身侧。虬髯汉子顾不得伤痛,转头看去,见到一个藏剑弟子的身影。

      杏黄侠衣的下摆在风中飒飒摆动,叶远之将重剑往积满腐叶的地面一插,剑尖驻地,自己手按剑柄,凛然正身而立,目光冷如凝霜,扫视着对面众人。
      对面的那伙山贼突然见到如此强者出现,全都僵直在当场。

      叶远之扫了一眼虬髯汉子,问道:“还能走路么?”
      虬髯汉子的心里燃起一股求生的希望,捡起一旁的刀,而后手扶树干奋力撑起身子和伤腿,应道:“能!”
      叶远之点头,道:“好。我和他们有些事情要说。你先走,越远越安全。”
      虬髯汉子走了几步,回头望去,看见那群似乎正在犹豫是否追赶自己的山贼和凛然而立的叶远之,迟疑少顷,对叶远之道:“这些山贼,还有那天策……”
      叶远之并未回头,冷沉的声音传来:“那个韩阡做过什么事情,想必你此时也心知肚明。你既然是帮他办事的人……回去后好自为之吧。”
      虬髯汉子怔了一下,而后缄默,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去。

      叶远之看向对面持刀的三十几人,冷冷道:“带我去见你们抓走的那个天策囚犯。”
      众山贼们一时间不知对方是何意图,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拿不准主意。
      一声吆喝自人群中响起:“让开!”
      山贼们乖乖地让开一条窄道。
      一个年约四十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出,似是山贼头目,脸上有一道粗长刀疤,自额中斜至左颊,左眼被废,整个面孔狰狞可怖。疤眼男人将藏剑弟子上下打量了一遍,喝问道:“你为甚么要见那天策?”
      叶远之直视疤眼男人:“有些旧事,要问问他。”
      疤眼的男子听后,注视着面前那个不好惹的对手,掂量了一小会儿,道:“好吧!”大手一挥,他左边的山贼们退开,让出了一个空缺。空缺尽处,一株高大山木的树下,粗绳缚着一个身戴手镣脚铐的人。
      叶远之手持重剑,走到那人面前,目光冰冷地俯视。

      铁牢被夜雨浇得有些醒了,模糊间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跟前,于是抬头望去。
      叶远之的眼中没有半分波澜:“你就是铁牢?”
      铁牢平静道:“我就是。”
      叶远之缓缓道:“九年前,你叛浩气盟,入恶人谷,而后在洛道以一人之力杀尽二十二位浩气人士,你可承认?”
      铁牢坦然回答:“不错,是我做的。”
      叶远之握紧手中剑柄:“你为何要这么做?他们都是你的昔日同僚,手足弟兄。”
      铁牢的目光瞬间变得遥远,似是回想起往昔旧事:“为了一个人。”
      叶远之的语气中暗藏愤慨:“仅为一人,就要杀了二十二人?”
      铁牢垂下眼眸:“我愿意为那个人做任何事。”
      叶远之沉默,一时间无言回答。
      铁牢坦然笑了,反问:“这位藏剑少侠,你心中可有一人,能让你愿意为之做任何事?”
      叶远之忆起一个纤弱的身影,道:“……有。”
      铁牢又笑了,抬眼看向对方:“那你应该能明白的。”
      叶远之颔首,沉定道:“是的。所以,我要为了他,做一件事。”

      雨珠点点打在重剑刃锋上,铮铮作响,迸溅开一朵又一朵小小的水花。
      “现在我要带这囚犯走。”藏剑弟子持剑而站,面对一众山贼,昂然道,“拦者,杀。”

      雨势愈来愈大,积水四溢,柴房前的泥脚印已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素问颓然地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客舍走去。
      深夜里的寺院灯火大多熄灭,漆黑一片。韩阡房中的灯火却依然亮着,分外显眼,映出了内里一个人影。
      素问望着那人影,心中无由来地腾起一种熟悉的感觉——那一日深夜,朔方军营地旁,小河边……两个小声议论的人……后来,两人分头离开,其中一人回了营地,另一人朝远处黑暗走去……
      一个念头如惊雷般骤闪而过,素问心里一惊——回营地的那人,就是当时在朔方军中任督队的韩阡,而另一人离去的方向,正是战后才知晓的叛军据点。
      “原来……是你……”

      韩阡在客舍中焦急地来回走动已有一个时辰。
      “为何山顶还没有信烟……该不会出了岔子吧?”韩阡不时地朝窗外的山顶高处望去,烦躁地自言自语,“三十几个人,也设了埋伏,怎会打不过六七个身手普通的衙役……真是奇怪。”
      门突然被推开,一阵寒风刮入。
      韩阡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点了穴,全身僵硬,动惮不得,然后,喉骨被人掐住,紧锢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素问用未受伤的右手,掐着韩阡的喉骨,质问道:“韩大人,在朔方军中泄露军机的内奸就是你罢?”
      韩阡被掐得几近窒息,只得艰难地呛咳几声。
      素问略略松了手下力道。
      韩阡缓了几口气,惊恐地看着对方:“大、大夫……怎么是你……你、你别说笑了,甚么朔方军啊?我真的不晓得……”
      “那日在小河边,我亲眼见到你和叛军的人交谈,难道你还想抵赖吗?”素问又加重了几分手下力道,“竟然是你陷害将军的……快说,将军他现下究竟在哪里?”
      韩阡再次被掐得几乎窒息而死,断断续续地求饶道:“饶……饶命……他……他在……寺院后方……山高处……”
      素问一把扔下韩阡,用尽全力朝山中高处奔去。

      叶远之的目光冷沉地看向对面,全身丝毫无损。他面前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卧着那些企图袭击他的山贼尸首。
      重剑刃锋上沾满了敌人的血迹,但霎时间便被雨水冲刷去,露出锃亮明耀的剑刃。
      越下越烈的夜雨降落在北雁山,附近的山势陡斜,源源不断的水流汇集成一条又一条山涧,夹带着碎石和泥沙,从高处往下流淌。地上尸首所流出的鲜血被雨水和山涧冲得散淡,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血腥味,而是泥土和雨水的腥味。
      余下的二十个山贼全都心惊胆怯,相互顾看,不敢贸然冲上前。
      疤眼男人凶狠地盯着叶远之,愤怒地斥道:“都给我冲上去!我就不信他一个人可以杀掉咱们所有人!”
      山贼们顿了顿,一拥而上。

      疤眼男人趁着乱战,悄悄后退,走到铁牢身边,将刀架在对方的颈脖上,冷笑道:“铁牢将军,还认得我吗?”
      黑夜的风雨里,铁牢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眸,紧盯对方:“我认得。你是陈皋子。八年前在骅阳山峪,你与我同被叛军围困在山上。”
      陈皋子裂开嘴角一笑:“呵,你果然记得。那你还记得不记得,当时我们一群人都快饿死了,而你身为将领,却命令我们宁愿饿死在山上,也不准投降。”
      铁牢沉声道:“记得。困山十数日,米尽粮绝,可是身为我大唐兵士,岂能向叛军投诚。”
      陈皋子:“你自恃是天策,不降不逃,可是其他的弟兄们呢?咱们一群弟兄们不想活活饿死在山上,打算着一块儿去投降,都被你一个一个地杀了。”
      铁牢冷冷回答:“你们当时威胁我,要取我的性命,直冲我来就是,我即使是死也不会有任何怨言。但我不会允许你们伤害无辜的孩子。”
      陈皋子一手持刀,一手指着自己左脸上的深长疤痕,恨恨道:“这道疤痕,就是你留下的。我没了一只眼睛,还沦为逃兵,不敢回家乡,只得四处流浪。最后,逼于无奈,在皋峡山落草为寇,当上了山贼。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铁牢笑了,扬起双眉,带着天策将领的傲气:“如今,你是来报仇的么?”
      陈皋子愤然道:“没错!从我当上山贼的那天起,我就发誓,一定要你这个天策身败名裂,然后再亲自了结你的性命。”
      明晃晃的刀刃一翻,即将削向铁牢的颈脖。

      一支万花晶笔急袭飞来,穿过陈皋子的手腕,打在地面上。
      陈皋子的手腕伤口处顿时喷出一阵血雾。他痛得大喊一声,利刀落地。

      素问匆匆走到大树下,去为铁牢解开粗绳的结。
      陈皋子见状,大吼一声,急忙用未受伤的手抓起地上的刀,朝素问挥去。
      疾风掠过,叶远之的剑锋已至,在陈皋子的背后深深劈了一剑,殷红的鲜血登时喷溅出来,洒落地面,一地鲜红。
      陈皋子惨呼一声,踉跄了一两步,脸面朝下地扑倒在地,再也不动弹了。
      雷声隆隆如烟尘万骑奔腾而来,掩盖了被杀者在临死前的惨呼。地面的鲜血和地上的泥土在眨眼间就被瓢泼大雨冲刷去,仿佛先前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
      素问一边解结,一边焦急地问道:“将军、将军你没事吧。”
      铁牢回头看着素问,若有所思:“我好像记得……你是……”
      绳结解开,素问没来得及回答,只是急忙扶起铁牢,道:“将军我们快走……”

      滂沱的大雨中,混杂着砂石和山土的浊泥流从山顶滚滚流下,携卷而来的是压倒一切的气势。浊泥流所经之处,荒草灌木皆被吞噬,连树干较细弱的山树也被摧折。
      铁牢走了十几步,感到冰冷顺着被雨水浸湿衣服,逐渐将自己的四肢百骸侵染得沉重而麻木,腿脚再也无力行走,绊了一下,虚弱地跌坐在地。
      山顶传来轰轰鸣响,几道蜿蜒蛇行的闪电接连间奔窜劈下,惨淡白光划破黑夜。素问仰头,借着白光,清晰看见了即将涌到的浊泥流,震惊得连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慌张地要扶起铁牢继续离开。
      铁牢的双眉一拧,指向方才逃离的地方,对素问道:“你先去救他们……”
      素问朝着铁牢所指的方向望去,见叶远之正与余下的几个杀红了眼的山贼对战,而他所处的位置,正巧在浊泥流奔涌下来的必经之路上。
      万花弟子心里一惊,大喊道:“叶公子——”

      仅剩的五个持刀者圆睁着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对面的藏剑弟子。不胜即是死的临战场面已然激发起了他们残暴杀戮的山贼本性。
      叶远之手持重剑,目光冷沉。
      凄厉的风声和哗啦的雨声中,山顶有隆隆轰鸣骤然响起。
      叶远之内心一顿,向山顶望去,见到那股粘稠庞大的浊泥流正朝自己滚滚涌来。
      那五个山贼也发现此等状况,愣住,回神之后,立即大惊失色,一边慌乱叫嚷一边沿着山坡逃跑,但还未跑几步,便被浊泥流吞没。
      叶远之轻身一跃,攀上了身旁的一株树,可是这株树的枝干细弱,在浊泥流的推涌下,缓缓倾倒,整一株树即将倒伏在浑浊的泥流中。

      耳畔有暴雨哗哗和狂风怒啸,混杂了树木被连根推倒的坠地重响与枝干被摧折的咔嚓声。浑浊泥浆奔流轰鸣,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喊,叶远之循声望去,见到素问正攀着附近分另一株粗壮大树,朝自己伸出援手。
      “叶公子,你快抓住我——”
      叶远之一把抓住素问的手,在对方使力一拉的时候,跃到那株粗壮的大树上,紧紧攀住。回头一看,自己先前攀住的那株树已经被浊泥流全然吞没。
      第二株大树也因浊泥流的推涌而开始倾斜,叶远之揽住素问的腰,再一跃,抱着人一起落在了三丈外的地面上。

      夜雨仍旧倾泻不止,但浊泥流被低矮处的山林阻挡,流动开始减缓。
      “总算安全了……”叶远之缓了口气,低头一看,却发现怀里人身子发颤,面容似是极痛苦,“……素问,怎么了?”
      素问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按着自己的左肩。
      叶远之这才想起来,素问左肩有伤,刚刚是用右臂揽树,伸出左臂将他拉过来。那一下子使力,肩骨怕是裂断了。
      素问缓了一会儿,勉强开口道:“没……没事……”
      叶远之听出素问话中颤音,知他痛得厉害,便将他放坐在地面,心疼道:“都痛成这样,还说没事……让我看看你的伤。”
      素问忽然想起铁牢,惊道:“将军……将军呢?”然后从叶远之怀里挣扎起身,往铁牢原来在的地方踉跄走去。

      一株粗巨的大树倾倒,枝桠折断,树叶零落散乱一地。铁牢的胸口以下皆被巨树的树干所压。
      “……将军!”素问一怔,继而惊慌地扑上去,不顾自己的肩伤,使尽全身力气,试图推开那株巨树。
      巨树纹丝未动。
      铁牢听见素问的那声呼喊,缓缓睁开眼,将手掌按在素问的手背上,道:“素问……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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