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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暴雨如天河之水滔滔而降,滚雷隆隆宛若铁马纵横。闪电从空中骤然劈下,暗夜在刹那间变得光亮如昼,下一刹又恢复窨黑。

      “素问……我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孩子……”铁牢看着素问,已是气息奄奄。
      “是的……我就是你救下的那个孩子……”素问抹去眼角的泪,试图去推开巨树。
      “别推了……没有用的……”铁牢虚弱地说道。
      “将军,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素问忍下哭音,摇头,再次徒劳地使力推动那株巨树,但还是失败了。
      叶远之帮着素问试图推动巨树,无意间抬头向山顶看去,见到在暴雨冲刷下,另一股浊泥流在蠢蠢欲动,道:“素问,你先退去安全的地方,留我来……”
      “你们快些走吧……”铁牢也见到了山顶的那股浊泥流,“再不走……会被淹没的……”
      “将军,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素问一面摇头,一面继续徒劳地尝试推动巨树,湿淋淋的脸上已经分不清雨水和泪水。
      铁牢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慢慢流逝,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于是握住素问的手,不让他继续徒劳地去推动巨树,道:“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将军……”素问跪坐在铁牢身旁,努力抑止哭泣,可是眼泪还是不停地流。
      铁牢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从自己颈上扯下一条红绳。红绳中间结着一块玉佩,圆润晶亮。铁牢将玉佩放在素问的掌心,然后按着握好,断断续续道:“你……帮我……找到她……对她说……对她说……”语音逐渐低下去。
      素问忆起那天在雪山,铁牢喝醉时说过一句话,哽咽道:“对她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铁牢听后,望着素问的清澄眸子,宽慰地笑了,然后,缓缓,安详,合上眼帘。

      万花弟子怔了一下,颤抖地伸手,去探了铁牢的鼻息,不敢置信一般地又探了颈脉,片刻后,泪水如同着漫天弥地的滂沱大雨,不断从眸中流淌而下——他终是忍不住恸哭起来,哭声在黑夜的风雨声中,悲哀凄凉。

      夜雨迷离,人死皆为空。
      悠悠天钧,往事俱杳渺。

      叶远之见了素问悲泣的模样,也黯然戚伤,但还是留了几分醒明神志,看见山顶上即将奔涌流淌的浊泥流,劝道:“素问……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素问此时已是哭至气息哽咽,对叶远之的话充耳不闻。
      叶远之又看了一眼山顶的浊泥流,咬咬牙,点中素问的颈旁晕穴,然后抱起昏然晕倒的素问,提起轻功,飞身离开。

      一日后。
      北雁山,净土寺。
      黄昏的朦胧微雨中,寺院寂静安宁,禅意森然。有钟磬骤然响起,回音穿透细密雨帘,清旷悠长,仿佛能尽虚空,遍法界,令听者不禁心里一肃,如同历经了万古洪荒与尘世风沙之后,胸臆中回归空净肃茫,以至于怆然泪下。
      叶远之望向沉青的天幕,无声叹息,退身掩上客舍的门,坐回床边,看着床榻昏睡的素问,伸手去拭对方眼角流出的泪。
      晕穴已解,但素问的身子极虚弱,昏睡了一整日还未转醒,只是在睡梦中默默地流泪。
      “……小娘子,你梦见了伤心的事吗?”叶远之轻柔抚摸素问的脸庞,“唉……若是伤心的梦,那就醒来吧……醒来了就好……”
      叶远之握住素问的手,俯身,吮去眼角泪水,亲吻微凉的眼帘,一下又一下,温柔而眷恋,绵绵不绝。

      很久以后,叶远之感觉自己亲吻着的人似乎稍稍动了一下,抬身细看,见到素问的眼帘抿了抿,然后慢慢张开。
      “小娘子,你终于醒了……”叶远之稍略放心。
      素问恍惚地看着叶远之,眸光中有呆滞和茫然,静了一刻,用沙哑的嗓音小声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梦见将军他离世了……”
      叶远之一怔,抱起素问,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贴着自己的胸膛,片刻后,小心翼翼道:“那个……不是梦……他已经不在了……”话音甫落,便感到怀里人的身子一颤。
      “昨晚是我不好,按了你的晕穴,然后强行带走你。若是要怪,就怪我吧……”
      “……”素问一动不动,眼神空茫,整个人犹如已在转瞬间化而为石。
      “你的左肩骨裂断了,我已经裹好伤。但是要好好休养,若不是,会落下伤痛……”叶远之踌躇说道。
      “……”
      “小沙弥早上来过,说往北走的那条栈道已经修好。”
      “……”
      “至于那个韩阡,小沙弥说,今日一大早便见他急匆匆背着包袱走了。”
      “……”
      “雨小之后,我又去了昨晚那个地方,见到泥流已经将那地方完全淹没,一具尸首都寻不到……包括……那个铁牢将军的……”
      “……”
      “唉……小娘子……”叶远之叹息。

      檐角滴雨,落在地面积水洼中,滴滴答答,在黯寞的黄昏里听得人心凄凉。
      漫长的光景过后,素问的手轻轻一紧,触感到了掌心中紧握的玉佩,那一块铁牢在临死前交与他的玉佩。
      将军托付的事情,一定要完成……
      素问半垂下眼帘,逃避着叶远之的目光,小声道:“叶公子……我……想喝点水……”
      叶远之点点头,将素问放回床榻,去拿几案上的茶壶和茶杯。
      “茶凉了,我去倒些热茶来。”叶远之柔和嘱咐道,“你等我回来。”
      素问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叶远之端着茶壶,起身,开门,走向香积厨,然后看着杏黄衣衫消失在昏沉的暮色中。

      叶远之在香积厨里寻到了一壶新煮沸的水。
      沸水缓缓注入茶壶中,淡白氤氲升起。
      叶远之的心里突地一跳,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一阵极为不祥的预感骤然腾起,握住水壶提柄的手也停滞在空中。
      “我对素问说,要等我回来……但是……他没答应我……”
      一瞬间后,水壶被重重放下。
      叶远之回身,奔跑如飞,不顾一切似的冲向客舍。

      客舍的门被猛然推开。
      “素问——”叶远之喘着粗气。
      客舍内,死寂,空无一人。

      院中的梧桐在寒雨中无言静伫,落叶乱飞,零落寂寥,仿佛从来便无人理,亦无人管。
      年轻的藏剑弟子呆呆地愣立,一时间不知所措,内心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悲伤。

      小沙弥悟远经过客舍,见到叶远之呆站在客舍门旁,奇道:“施主,你怎么在这里?”
      叶远之恍若失了魂,道:“素问……素问他不见了……”
      小沙弥挠挠头:“噢,和你一起来的那位施主吗?我刚才见他出了寺院门,我以为你们一起走……哎?施主,施主你这么急跑哪里去?”

      叶远之冲到寺院门。
      五日前,他便是在这里,紧握住素问的手,共执着一把伞,一同走进这寺院。
      如今,只剩他独自一人。

      天边最后一丝光线已被夜幕吞噬,天地一片无穷靛蓝。
      北雁山高阔廖远,黑影憧憧。
      山脚下有数十户山村人家,每一间房舍里都点亮起灯烛,透过小窗映散出淡黄温暖的光隐约可见房舍里的走动人影,聚集的一家老小。
      ——哪有素问的身影?

      物是人非。
      前路漫漫,千载云层皆望穿。

      叶远之孤身在冷风中站立,良久,落下一滴泪。
      “素问……你究竟在哪里……”

      五年后。
      江北云霄山。
      深壑雾涌,腾起的皑皑山岚如一带轻纱,环绕高峰。山间有瀑布和林泉的潺潺清响。露珠凝在茅草的细叶上,晶莹如珠。
      半山腰,一间简朴的小屋,炊烟袅袅。
      温雅的女子感激道:“大夫,谢谢你……若不是你,策儿的病怕是还要拖上好几个月才能好。”
      素问淡淡一笑,为床榻上的孩子掖好棉被,收起针包。
      十岁的孩童不依不饶地将自己的小手伸出棉被,一下子抓住素问的玄墨衣袖,问道:“大夫,我什么时候可以下床四处玩了呢?”
      女子爱怜地轻声责备道:“你呀,就只晓得玩。”
      孩子撅起小嘴,道:“我还要去找山下村里的大叔呢,他说他以前当过镖师,可以教我一些拳脚功夫。”
      素问将孩子的小手放回棉被里,盖好,柔声安慰道:“乖乖养好病,就可以下床四处走了。”
      孩子笑了,安心闭眼睡觉。
      素问收拾好物品,随着女子来到小屋外。
      女子伸手准备将一些碎银交到素问手中,歉然道:“大夫的大恩大德,我没什么可以回报,只有这些……”
      素问摇摇头,将对方的手推回,道:“不必给了。”
      女子奇道:“为何……”
      素问坦言:“你曾为万花弟子……虽已离谷多年,但亦算是我的师姐。师姐有难,我身为师弟的,岂能吝惜相助?”
      女子黯然:“我当年贸然离开万花谷……实在是愧对师父,也辜负了他老人家对我的十多年养育恩情。”
      素问静顿一刻,从怀中摸出一块圆润晶亮的玉佩,交与女子手中,道:“……有人托我将这个交给你。”
      女子一愣,细细看着那块玉佩,双手开始颤抖,小声问道:“他……他人呢?”
      素问低声道:“他回不来了……所以嘱咐我一定要将这个交给你。”
      女子又是一愣,将玉佩握在掌心,泪水在眼眶中流转,道:“……他是怎样没的?”
      素问低垂眼眸:“歼敌万千,战死沙场。”
      女子深深吸了一气,仰头忍泪,凄苦地笑道:“他临走前对我说,如果他死了,我不要哭,不要难过……因为他肯定是为了他认为值得的事情而死的……我也明白,身为一个天策,战死沙场是他一直希望的……”
      素问顿了顿,道:“他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你……”
      女子低首,注视素问的双眸,问道:“……是什么?”
      素问道:“他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女子缓缓转身,手扶着门,良久后,忍不住低声哭泣:“铁牢……你与我成亲的时候,说你会牵着我的手,和我一起白头偕老……可是……可是如今……你却不在了……”
      素问将一个锦袋放在一旁的柜台上,悄然离开。

      料峭寒风吹拂,细雨悄无声息地降临,纷纷扬扬笼罩大地。
      素问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抬头看了看天。
      下雨了,没有带伞。
      天冷了,左肩的旧伤又开始痛。
      “但是……我终于完成了将军的嘱咐……”
      寻寻觅觅五年,这副单薄的身躯莫不是要垮了吧。若是不垮,也不知该托付何处。不过,如今心愿已了,往后何去何从,都无所谓了。

      沙沙的疏织雨帘中,一个人影在前方出现。
      对面那人渐行渐近,杏黄衣衫,手撑紫竹伞,跫音清越,宛若走过了三生五世的时光,款款而来。
      素问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心觉对面来人似曾相识。
      那人一步一步地走近,直到素问面前,停伫。
      紫竹伞为二人遮去了细雨。
      素问怔了,道:“叶公子……”
      叶远之绽开一个温煦的笑,轻道:“小娘子,可愿与我一起同行?”言罢,如同是相熟多年的故友,牵起素问的手,紧握在掌心,往山下走去。
      素问懵懵跟随。

      行了一段路,山路边的池塘旁,小小茶摊里传来稀微的人声笑语。
      叶远之笑道:“小娘子,你的手好冷,和我一起去山路边的小摊里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吧。”未待素问回答,已牵着对方的手往小摊走去。
      陈旧深灰的遮雨帐篷下,几个行脚商人坐在中间的位子上谈笑闲聊,桌上数杯热茶飘出缭绕白烟似的热气,茶香四溢。
      叶远之寻了一个靠边角的位子,牵过素问的手,拉他在自己身旁一同坐下,而后为他倒上一杯热茶,又将茶杯放在他的手中。
      素问缄默地看着茶杯,饮下一口。
      叶远之为自己也倒上一杯茶,没有去拿茶杯,而是握住素问的手,道:“小娘子,其实我一直在寻你。”
      素问低头,小声问道:“你……为何寻我……”
      叶远之静静道:“自从那日你不辞而别,我便开始找你,大江南北,三山五岳。后来,听说有一名万花谷出身的大夫,医术高明,四处游历,所到之处尽心为人消病解痛,却不收诊金,只求打探一个名叫芳儿的天策遗孀的下落。”
      素问依旧低头,静默地看着茶杯。
      叶远之微抿嘴角,淡然一笑,似乎先前叙述里的千山万水不过是云淡风轻,续道:“当时,我就想到那位大夫或许是你。我到处打探那位大夫的下落,但是人海茫茫,踪迹难寻……在我无计可施,几近绝望之时,恰巧途径江北云霄山,得知这里有一对母子,母亲的小名叫芳儿,孩子十岁,取名策儿,因为他离家多年未归的父亲是个天策。于是我将这个消息散出,然后自己在这里等……”
      叶远之再一笑,认真望着素问,道:“终于,让我等到你了。”
      素问低眉道:“我……当初与你相识不过五日,你何必如此执着……”
      叶远之伸手抚摸着素问的脸庞,没回答,只是道:“小娘子,你总是低着头,为甚么不抬头看看我呢?”
      素问微微退缩,但叶远之的手在对方脸庞摩挲了片刻后,便顺而往下,指节点着对方的尖秀的下巴,将对方的脸庞仰起。
      素问抬起眼帘,望进叶远之的瞳仁里。
      叶远之的瞳仁里带着恍如隔世的深情,答道:“是的,我与你相识不过五日……五日相识,换得五年相寻。其实,只要能寻得你,莫说是五年,即便是五十年,我也会照做的。”

      疏雨惘惘,碧草织烟。池塘水面依旧澄平如镜,未被雨屑激起多少涟漪。
      白羽黑喙的水鸟扬起纤细柔长的颈脖,抖了抖身躯,耸去羽毛上的雨水,而后拍打着宽阔的翅膀在水面上扶摇飞起,霎时间水光涟滟。
      又有几个路过的行脚商人一边谈笑风生一边走进茶摊坐下。众人开始围聚起来闲聊,高谈阔论之间,提起五年前有一位无名小县的县丞因为围剿山贼和追捕叛唐内奸,受封去了江南富庶之地做大官,可官位未坐多久,便被人举报,坏事毕露,身败名裂,而举报他的,正是那个无名小县里的一个衙役,有着满脸的虬髯。
      摊主忙着招呼,行脚商人们忙着喝茶暖身,无人在意边角位子上的藏剑和万花。

      雨逐渐下大,淅淅沥沥。
      叶远之淡淡笑了,将素问手中那杯已凉的茶拿起放在桌上,然后牵起素问的右臂柔力一拉,便对方的整个瘦薄身躯拥在怀里。

      冉冉红尘,万劫有尽,而天地无尽。
      那些遗落在天宝十四直至广德元年之间的纷扰旧事,都淹没在了岁月的洪流里。

      雨点打在遮雨帐篷上,沉闷的点点声响如滴在心,令人觉得往昔苍茫亦不过这般。
      叶远之用指尖拂去对方额前的几缕湿发,道:“你总是不会照顾自己。五年不见,瘦了这么多,身子都快单薄成一张纸了。方才我见了,你将积蓄下来的所有钱,都放在那个锦袋里,给了那对母子……”
      素问的睫羽微颤,继而半垂眼帘,遮住眼里眸光。
      叶远之放低头,用自己的脸庞蹭着对方的脸庞,而后附耳柔声道:“你救过我一命。所以,我思量过了,再次遇到你之后,要留在你身边。死皮赖脸也好,软磨硬泡也罢,就算赶我掀我轰我不理我,我也不会走的。”
      素问沉默未答。
      叶远之自顾自说道:“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好呢?去江南吧,青山绿水,天候温润,最适合养身子了。等到你的身子养好,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漠北有黄沙漫天,落日浑圆,风景一派雄壮辽阔。南域也不错,有繁花似锦,翠树成荫。再不然,往西走,可以见见与我大唐不同的风土情致……”
      素问闭眼,仿佛睡熟了一般,额头靠在叶远之的肩上。
      叶远之在嘴上唠叨,在心里则开始盘算,即使是怀里人不答应,也要强抱走。

      烟雨茫茫,周遭一切皆已晕得遥远模糊。
      叶远之不停地说。
      素问安静地听。

      末了,叶远之听得素问轻轻允了一句:“……好。”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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