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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次日,清晨,苍蓝泛白的曙色仅持续了小半时辰,便被滚滚乌云吞噬。
      天地间骤然变得灰暗浑浊,一场仿佛酝酿了数日的大雨哗然而下,宛若倾盆瓢泼。
      没有了风声,也没有雷声。源源不绝的雨点打在寺院中屋檐台顶之上,嘈嘈切切,如鼙鼓齐震,似是要撼得万物都沉梦中惊醒。
      叶远之抬眼,透过纸窗看着黑洞洞的外间。
      怀里人微微动了动,眼帘抿了一下,在急促的雨声和暖软的被窝中将醒未醒。

      有那么一瞬间,叶远之希望,眼前的人能够一直在自己的怀抱里安安稳稳地睡下去,这样就可以不用醒过来,不需去面对取舍两难的抉择,也不必离开自己。

      可惜人事总难如愿。

      叶远之在嘈杂的雨音中听见了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未几,有人急切地拍门,含糊不清的呼喊声几乎被雨声淹没:“素问大夫!素问大夫在吗……素问大夫……”
      是小沙弥悟远的声音。
      叶远之拍了拍素问的肩膀,附耳轻声唤道:“小娘子,醒醒,有人找你……”
      素问自睡意朦胧中应了一声,挣了一下身子。
      叶远之缓缓松开怀抱。
      素问迷迷糊糊地从棉被中伸展出手臂,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爬下床去开门。

      门乍开,雨碎立时随风扑涌而入,扬起了素问的玄墨衣袍。舍中充满了雨水和泥土的腥味,寒意袭人。
      悟远的僧衣大多已被淋湿,看得出是来得匆忙:“素问大夫,你能去看看关在柴房的那个囚犯吗……我今早去送斋粥给他,见到他好像快不行了……”
      素问一愣,清醒过来,急道:“好,我跟你去。”
      万花弟子刚想出门,蓦然地发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抓住。
      “……叶公子?”素问回头望去,见到叶远之正站在自己身后。
      叶远之似是想说些什么,但顿了顿,只是将那柄紫竹伞交在素问的手中,以暖柔的目光望着对方,道:“去吧……”
      素问愣愣地应道:“噢……”接过伞,和悟远一同匆匆出门。
      叶远之静静地驻在门口,看着茫茫大雨模糊了屋外万物的轮廓,也渐渐模糊了素问的背影。

      一场离散深冬,风寒雨重,寺院钟鼓更声难起。

      柴房前积雨坑洼,腐叶堆积,泥水淋漓。
      素问为铁牢施针完毕,牵着铁牢的手,失落地坐在地上。
      小沙弥看着素问悲戚的神色,踌躇了一阵子,开口问道:“素问大夫……这位施主的情况如何了?”
      素问颓然地摇摇头,片刻后,对小沙弥道:“小师父,这里有我留下来陪他就好……你有事便先去忙吧……”
      小沙弥叹气:“既然如此……素问大夫,这里就拜托你了。”双手合十,躬身告退。
      坐靠在柴木堆前的男子气息浅弱,身躯寒冷如冰。昨日尚能含糊回应一两句,而今日已是毫无应答。
      “将军……铁牢将军……”素问凄凄地低唤道,扶着对方的身子,让他依靠在自己怀里,尽力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对方,“将军……你醒醒……我求你醒醒……”

      自酽酽清晨到奄奄迟暮,暴降了大半日的倾盆大雨渐渐缓小,化为纷纷细雨。
      黄昏的苍穹昏暗无光,乌黑浓密的雨云垂垂地压大地之上,似乎在酝酿着下一场暴雨。

      手里灯笼的烛火淡黄,叶远之踌躇一刻,推开柴房的门,见到了背向门扉而坐的素问。
      身架单薄的少年正努力地用瘦弱手臂将身形高大的天策抱在怀里,似乎要耗尽自己所有的体温来温暖天策的身躯。
      叶远之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掩门离去,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张棉被。他在素问身边蹲下身,问道:“……你这样子坐了一整天?”
      素问的眸光空茫木然,声音微微发颤:“他……他的身子好冷……他若是撑不过去……我……我……”
      叶远之顿了片刻,叹了一气,道:“我向寺中的小师父拿了一张棉被,可以让他盖上。你随我先回去歇息吧。你这样熬了一整天,一粒米一滴水都还未进……”
      素问摇摇头:“我不走……我怕如果我离开了,他……他万一出什么事……”
      叶远之劝道:“你是大夫,若你不走,生生地累垮了自己,又有谁来帮他?”
      素问低头,犹豫地看着天策。
      叶远之将棉被覆在天策的背上,裹着棉被扶他躺下,而后牵起素问的手,牢牢握在掌心,温声道:“你随我回去……身子歇息好了,才能继续照料他。”
      一日辛劳,素问也感到自己快撑不下去了,点头应允:“……好……”
      叶远之少略放心,自己一手仍紧握素问,另一手拿起门扉旁靠放的紫竹伞,两人一同撑伞离开柴房,往客舍走去。

      素问提着灯笼,顺从地被叶远之牵着走。
      夜晚冷冷的清风中,灯笼微微摇晃。灯火映亮了地面上的湿漉残叶,石缝青苔。积雨的水洼被人踏过,水光明灭,涟漪中光影虚幻。
      二人将到客舍的时候,叶远之停下脚步,恍若心有灵犀一般,转头望去。
      万花低垂着脸庞,疲惫不堪的双眸中有泪光闪露,流转片刻,终是倔强地忍在眶内,未有滑落——表面看起来虽然柔弱和年少,内心深处,却是经历过风霜雨雪的坚强,即便有再多的辛苦和难受,也仅是一个人在心里默默隐忍。
      叶远之静止了一会儿,松开手,下一瞬已经用宽厚的弯臂揽住素问的腰,将他搂在怀里。脸庞相贴,耳鬓厮磨,叶远之附耳悄声安慰道:“别担心,会没事的……”
      素问将头埋在叶远之的颈窝,手无声地抓紧了对方肩膀上的衣裳,仿佛对方是自己在忧虑无助时仅剩的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极力压抑着哽咽,回答道:“我害怕……我总是止不住地去想他的伤……我害怕自己学了那么多的医术,还是救不了他……”
      叶远之轻声道:“人生在世,命数自有天定,人力难挽……不要太难过,你已经尽力了……”
      细密雨点坠落,淡黄的亮光中拉出丝丝缕缕,清晰可见。
      两人相拥了一刻光景,叶远之叹了一气,道:“我们回去吧……外头风雨肃寒,冷着身子就不好了……”
      素问点点头。

      “起火啦——”寺院僧人的呼喊声骤然响起,划破黑夜的寂静。
      两人心里同时一惊,顺着呼喊声望去,见到东侧伽蓝殿的方向隐隐冒出红光。
      火势不大,仅是二层的一侧有火。但那几位守殿的僧人大为紧张,救人和救火的喧嚣声顿时四起,禅房、寝堂、浴室、西净、寮房中的僧人们也纷纷朝起火的伽蓝殿奔去。
      素问的身子一侧,也想往起火的地方跑去,但被叶远之一把拉回。
      “怎了……”素问奇怪看向叶远之,“我们不去救火吗……”
      叶远之的眸光一凛,骤然握紧了素问的手,沉声道:“有不速之客。”
      “……什么?”素问登时被叶远之吓到,此时他面前的藏剑弟子仿佛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不再是或轻佻或温柔的纨绔弟子,而是一个御敌万千的强者,目光凛凛含威,风云雄阔的气势内蕴其中。
      “一共十六个人,”叶远之侧耳细听,风声雨声呼救声中,暗含了身居武艺者在疾奔时的沉重脚步声,“十人在净土寺外南面,六人在寺院内东面。”
      叶远之将伞交与素问手中,道:“小娘子,你先回客舍。只要在里面待着就好,别出来。”
      素问困惑,抓住叶远之的衣袖:“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我去四下看看,然后去帮寺中僧人救火。现下天候湿潮,又下着雨,那点点小火一阵子就会熄的。火熄了我便会回来。” 叶远之将声音放得温和,“你累了整日,快回去歇息吧……你要是累倒了,可就没人照料那天策了。”
      素问犹豫了一下,默然点头。

      叶远之提气飞纵,赶到寺院东面时,潜入寺中的六人已经往南面撤去,四下只有匆忙提水上楼救火的僧人。
      小沙弥悟远见了叶远之,慌张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急道:“施主!施主你会轻功的是吗?主持师父他正在二层!我担心主持师父会出事……求你救救他!”
      叶远之抬头看了一眼第二层半敞的窗檩,点头道:“好。”轻身一掠,足尖勾住檐角,再单手一按,便从第一层檐角,飞上第二层,手攀扶住窗棂,纵身进入。

      素问站在客舍门口,担忧地朝起火的伽蓝殿投去一眼。
      稀微的火光映亮了黑夜的小小一角。
      一阵轻碎的脚步声响起,随着几个黑影的迅速掠过而渐弱,最后四周重回寂静。
      “……难道这就是那些偷入寺院的人?”素问顺着脚步声消减的方向望去,“那边是柴房……将军……”

      伽蓝殿二层,稀薄的黑烟飘荡扩散,焦膏油的味道扑鼻而来。
      离窗不远的佛像旁,一个老僧正匍匐在墙边呛咳。借着荧荧跃动的火光,叶远之立时认出那是主持大师,上前将大师负在背上,跑至窗旁,一跃而出,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上。
      赶来的众僧人一边将老僧从叶远之背上扶下,一边不停道谢。
      主持大师颤巍巍地道:“我只是想为供灯添一些香油,但是不小心带翻了灯烛……灯烛燃了帏帘,烫了我的手……我没拿稳油壶,一下子把油全洒了,所以就烧起来了……”
      叶远之对众僧人的感谢之辞未有多理会,只是匆匆离去,往南边跑了几步,轻身飞上钟楼的顶台,俯瞰寺院四方,侧耳细听。
      叶远之静立了一刻,耳中一直未有听见异样的脚步声,心忖潜入寺中的六人已经远离寺院,又念及素问还在等着自己,于是转身回客舍。

      客舍中黑暗寂静,空荡无人。
      “小娘子,你该不会又去柴房找那个天策了吧……”叶远之叹息。
      蓦地里,心中似有一弦突地拉紧。“柴房,对了,那六个人去的方向,恰好就是柴房……素问!”
      叶远之纵身朝柴房疾奔。

      柴房前的泥泞地上尚留有凌乱脚印,深浅不一,延伸向寺院后方的山顶高处。散落的凋叶被践踏得支离破碎,一盏灯笼被丢弃在地面,灯笼纸已经被倾侧的蜡烛烧去大半。
      柴房门扉半开,内里发出淡淡的潮湿柴木的气味,地面上亦有十数个沾带着湿泥的脚印。天策踪影全无,只有万花弟子一人倒卧在地,双眼紧紧抿着,看似已然昏迷。
      叶远之一把抱起素问,唤道:“小娘子,你醒醒……”话音未落,怀中素问咳了一下,嘴角流出呛出的鲜血。
      叶远之的心里一阵震惊,探手摸向素问的手腕按脉,才发觉他已受了内伤。
      身后有纷杂的脚步声渐近,正是韩阡领着一众衙役来到柴房。
      韩阡一见到柴房中的情形,立即嚷道:“啊!那天策居然打伤人然后逃跑了?”
      叶远之微觉诧异,心中疑惑这些人竟然能这么快便察觉柴房出事,几乎与自己同时赶到,仿佛是早有预知一般。于是回头朝韩阡和众衙役望去,留神观察他们各自的面色神情。
      韩阡的焦急之情言溢于表,转身对衙役们吩咐道:“你们快些跟着脚印,去把那天策抓捕回来!”
      站在最前头的虬髯汉子似本想说些甚么,但目光一转,仅应声领命,便带着其他衙役跟着地上湿泞的泥脚印追踪跑去。
      叶远之道:“韩大人,那天策今晚突然逃跑之事,我总觉得别有内情。”
      韩阡略略犹豫,装出一番思量模样,实则暗忖劫人一事的时间本来谋划得完好,深夜时分应无人在此,而且恰逢寺院起火,众人都去救火,对这偏僻的小柴房里的动静都应毫不关心才对,可没料到此时竟然还有一个万花在场,而今又来一个藏剑,真是半路打岔,好事多磨。少顷,韩阡推脱答道:“少侠所言,也有道理。不过,只要等到那名天策被抓回来,就可以问个清楚明白了。”
      叶远之将素问打横抱在怀里,按下心里的疑问,只是扯出一个应付的笑容,对韩阡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言。我先带着这位万花弟子回去治伤了。”

      伽蓝殿的火已经被扑熄,辛劳救火的僧人们大都倦乏疲累,于是在商量好待到天明后再来收拾焦木残梁之后,纷纷回到寝堂。
      夜幕中的寺院重回平静。偶尔一袭夜风卷扫,刮得梧桐树哗哗作响,落叶纷飞。
      叶远之将素问放在床榻上,脱去对方的上裳查看伤势。
      烛火晦暗不明,床榻上躺卧的人散落一枕檀乌青丝,容颜毫无血色,左肩至背部有一道绀红的伤印,似是被人以试图以木棒敲晕所致,于苍白肌肤的映衬下显得鲜明夺目。
      叶远之按着素问的脉,片刻,探得伤势不重,才略为放下心来。
      世事在倏息间骤变。半个时辰前,眼前人还是完好地被自己拥在怀里安慰,半个时辰后,便虚弱的昏迷不省。
      叶远之静默地替素问穿回衣裳,握住对方的微凉的手,良久后,低低自责道:“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回来的……我应该送你进了屋,才离开……我应该……应该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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