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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夜幕散去,屋外天光淡漠,细雨微斜。
      禅院檐下铜铃发出悠长寥落的清音。

      素问自梦中骤然苏醒,猛地睁开眼,缓了几口气,才发现自己安好地躺卧在床榻上,而叶远之正低头俯看自己。
      叶远之犹豫地问道:“小娘子,你……做噩梦了么?”
      素问低声应道:“嗯……梦见以前的事了……”
      叶远之叹了一气,伸手拭去素问眼角旁的泪水,柔声道:“都哭了,一定是梦见很不好的事情……别担心,只是发梦,醒来就好。”
      素问点点头,片刻后,发觉自己还是被叶远之抱在怀中,惊慌地起身,问道:“你怎么又是……”
      叶远之无辜地回答:“小娘子,我可是什么也没有干……昨儿还是你自己挪到我怀里的。”
      素问一时语噎,低头匆忙地穿上衣袍。
      叶远之诚恳道:“小娘子,这次不是肩膀,而是手臂被枕了一晚上,酸得抬不起来了,还得劳烦小娘子帮我送来一些吃的。”
      素问窘迫地应了一声,匆匆逃出门。
      叶远之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懒散地扳着手指数道:“一个晚上……两个晚上……都抱着睡了两个晚上,怎么还这么慌……”
      赖床不起的少爷眼角余光一扫,瞥见墙角放着的那柄二人相遇时共执的十二骨紫竹伞,笑了笑,侧身伸手拿过,放在素问原本睡的位子上,陪自己一起睡。

      小半时辰后,素问端回来一托盘的早膳——两碗白粥,一碟馒头,一碟斋菜包子。
      万花弟子看着床上搂住一柄伞睡觉的叶远之,好气又好笑,无奈,站在床边抓着叶远之的肩膀把他推搡了老久,才把他弄醒。
      叶远之懒洋洋地爬起床,醒去几分睡意后,端起碗喝了两三口粥,又抓起一只包子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小娘子,你觉得我们现在像什么?”
      “像什么?”素问低头喝粥。
      “夜眠同枕,饔飧同食……像夫妻。”叶远之咽下一口包子,“而且,昨晚共浴,还有了肌肤之亲。”
      素问被粥呛了一下,瞪着面前的登徒浪子,一时半刻又想不出恰当的辩驳话语,遂问:“那么谁是夫谁是妻?”
      叶远之:“当然我是夫,你是妻。”
      素问:“……为什么不能我是夫,你是妻?”
      叶远之非常认真地回答:“我昨晚在温泉里仔细看了,你的大腿还没我胳膊粗,没法子按倒我。”
      素问的脸色转为七分怒黑外加三分羞红,气噎半响,悻悻地继续低头喝粥。
      两人表面上风平浪静地用完膳。
      素问弯身收拾碗箸,蓦然觉得身后感觉怪异,蹙眉,转头回看。
      “臀线纤弱……”年轻的藏剑喃喃自语,正用手掌抚摸素问的后臀,一脸陶醉,“唉,真可惜,昨晚只顾着摸腰,忘记摸……”
      叶远之抬眼,正好对上素问的愤怒眸子。

      于是,为了避免被一堆碗碟扔在身上,叶家少侠轻巧地跃出舍门,同时回头对素问喊道:“小娘子莫要生气,我刚才不是有意轻薄,只是情不自禁……”而后,悄然提身一跃,一手攀附住客舍的檐角,借着回旋之势,轻巧地落在客舍的檐顶。
      叶远之坐在檐顶,笑眯眯地看着素问追出客舍,左顾右望却见不着自己踪影,唯有愠然端着碗碟离去的模样。
      雨云淡薄,长天亦比往日显得清亮辽阔,叶远之举目远望,依稀可见雾雨斜织中,北面城郭重重。
      长安,便是在那方。
      梧桐树上的黄叶在风中回旋,落在叶远之肩膀。“今日……信鹰怕是该传来书简了。”叶远之敛了笑容,拈起肩上黄叶,又念起素问,惆怅地叹了一气。

      柴房前的冷泥湿泞,雨滴触地无踪。
      “将军……”素问轻声唤道。
      铁牢陷于沉沉的昏睡中含糊地应答了一句。胸前的伤口已经凝血,面色依旧苍白如纸。
      素问为铁牢按了脉,换了药,悲戚地静坐在一旁——多年兵乱戎马,已是伤损积重,此时新伤在身,引致旧伤大作,犹如江河溃堤,危山倾塌,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冬风冬雨寒意幽幽渗人肌骨,比不上心中悲凉沧沧。
      素问牵过铁牢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中。宽厚的手掌,使惯了长枪重刃,有着纵横的掌纹和粗糙的茧。曾经是温暖入心,而现今却是冰凉。

      往事一幕幕翔回,凌乱如落于野地荒雨中的凋叶。
      宝应元年十月,唐代宗继位,借回纥兵收复洛阳,同时命铁勒将领仆固怀恩率朔方军追击史朝义。
      铁牢看了看面前身穿墨袍的纤瘦少年,对副将道:“不行,这还是个孩子,怎能让他入军?”
      副将劝道:“将军,现下战事吃紧,军中伤患众多,却缺乏医士。他是万花谷弟子,懂得医术。有他在,能相助甚多。”
      铁牢摇摇头:“他若随军,辛苦奔劳尚且不说,如今与叛军的鏖战胜负难料,万一退败,枪戟血影,极易遭遇牵连。我怎能让一个孩子来冒这等危险。”
      铁牢在营帐中来回踱了几步,复又望向纤瘦少年,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素问……”
      “今年几岁了?”
      “十四……”
      铁牢再次摇头,踱至帐门处,望着高天游云下的营地,万里秋风雄旷,猩红的旌旗迎风猎猎而展。
      副将叹息,走到铁牢身边,低声劝道:“将军,这场仗打了这么多年,放眼皆是乱土,遍野饥民,这孩子要是流落在外面,恐怕也是挨饥受冻,而且,万一遇上氓贼流寇,兴许连小命都保不住……他若留在军中,至少还能吃上一顿饱饭。”
      铁牢沉默良久,转身看向少年,道:“好吧。你留下,只需留在营帐中照料伤患便可。”
      素问抬头静静望着铁牢。
      铁牢以为少年心怯,安慰道:“我会照看你的。有我在,不必怕。”

      雨云茫茫,天边一片晚霞绀碧。
      入暮时的钟鼓将素问从回忆中惊醒。
      铁牢依旧昏睡。
      若是再不离开,怕是要被送晚膳来的人发现了,素问咬唇,踌躇半响,终于伸手,将掌心贴在昏睡者的脸庞。
      天策历经了十数年的漫长沧桑历战,仿佛透过掌心,携着冰凉的触感,慢慢渡至思慕之人的心中。
      片刻后,素问低头,黯然地收拾好药瓶,离开柴房。

      一声鹰啸在山中辽远回荡。
      慵懒躺在檐顶的叶远之略抬眼皮,见了黄昏的微雨天空中出现一只黑鹰的身影,心里一顿,坐起身,拍拍衣衫上的雨珠。
      黑鹰乖顺地停在叶远之抬起的手臂上。
      叶远之自鹰腿信筒处抽出书简,而后放飞信鹰。
      薄纸墨字的书简,黑白分明,内容简略。
      叶远之读完,将书简握于掌心,少顷,手一扬,书简化为片片零散碎纸,纷飞在淡漠的风雨中。

      夕暮里,衰废的池塘旁,水光盈盈,蕙兰寥落,蒿茅葳蕤,在迷蒙细雨中织就一带碧烟。
      叶远之寻到素问时,他正站在水塘旁,双眼一瞬不瞬地呆望着水中含苞的菡萏。
      “……小娘子,怎么了?”叶远之拧起长眉,察觉到素问心神沉郁,“你似乎有心事。”
      素问迟滞地将眸光从水中菡萏移到叶远之的面容上,哑声道:“我……我不晓得怎样才能救他……”
      叶远之缄默片刻,伸手抚摸素问的脸庞——脸庞苍白微凉,绸缎一般柔顺的长发被雨水濡得湿透,看来先前已在雨中站了不少时间。
      空气中有被雨水浸濡得薰然的草木气息,和素问的淡淡的发香。

      良久后,叶远之决定开口,问道:“小娘子,受命押解囚犯去长安的那位韩阡县丞,他的急恙,是你下药所致的吗?”
      素问一愣,退了一步,道:“你为何这么问……”
      “我问了寺中僧人,那日白天,韩阡起得晚,故而早膳是另作的。当时在香积厨里一齐烹煮膳食的,还有你……那个韩阡食过早膳,便腹痛如绞,只好让小沙弥来请你去为他诊治。”叶远之半垂眼眸,平静道,“后来,我在香积厨的时候,无意中见到你在韩阡的药汤里放入其他药粉,便寻了个机会,去韩阡房中,尝了一下那药汤。”
      素问低头,咬唇不答。
      “小娘子,我曾问过你,为何那日你去做早膳,回来得如此晚,你却不与我说实情……这两三日来,也一直偷偷在韩阡的药汤里下药。”叶远之再次看向素问,“你何苦要为了那个谋逆的天策,至于如此?”
      素问再退了一步,低声道:“你……你已经知晓他原为天策……”
      “我用信鹰传书简去长安查过了。”叶远之逼近一步,“当年,天宝十四,安禄山起兵,局势骤乱。有一名天策将领,带了三千精兵驻守骅阳山峪,结果全军尽没,只有那名天策一人完好地逃离。而后,他投身朔方军,为铁勒大将仆固怀恩大人效力。那时在莫州,朔方军本已重重围困史朝义,但不知何故却让史朝义窥得蹊径,领着五千骑逃脱去了范阳。这些都令人怀疑他一早便是和安禄山史朝义等暗通,背叛大唐。因此,在捉拿令之下,将正在阜东的天策追缉归案,并带去长安会审。”
      “他不会是内奸的……”素问低低道,“骅阳山峪那一战,叛军一共有两万人……铁牢他们根本抵挡不住……侥幸活下来的将士都被围困在骅阳山上,当时我也在……山上十数日,无米无衣……后来铁牢手下的士卒哗乱,要将铁牢交给叛军以换得投降不杀的条件……铁牢他没有办法,才……才离开的……”
      “那么莫州史朝义逃脱的那事呢?”叶远之的长眉拧紧,问道,“无论他是不是内奸,他身为三军主将,都是责罚难逃。”

      黄昏的细雨淅淅沥沥,韩阡悠然坐在自己的客舍中,呷了一口茶。
      忽地,窗棂被叩响,共三声,一轻二重。
      韩阡朝窗缝投去一瞥,踱步至窗旁,咳了一下,奇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纸窗投出一个戴斗笠的人的阴影,一把粗嘎的声音回应道:“假扮成一个为僧人送菜的农夫混进来的。”
      韩阡极不信任地斥道:“你这般大摇大摆地走进寺院,万一被那些衙役认出来,那就麻烦大了。”
      那人对韩阡的斥责未加理会,径直问道:“韩大人,那个天策还是没有逃么?”
      韩阡无奈答道:“我也心急啊,再过两日,栈道修好,就要启程去长安了。我已经命衙役们无须去看守那天策,但他却是不逃,唉……”
      对方低道:“不逃?那就逼他逃。若是真的到了长安,发觉根本没有凭据证明他是内奸,岂不是只能任由他被放?”
      韩阡皱眉:“那天策被抓时便已坦言自己无罪,愿意上长安受审。故而一路上即便无人看守,他也肯安分地被押解到此处。何况这回押解由县令大人安排下来,同行的有衙役有五六人,我怕做得太明显,人多口杂,被传出去,会引致怀疑……”
      对方哂道:“呵,莫非韩大人您害怕了么?该不会忘记我们之前的约定了吧?”
      韩阡不悦,打断对方的话:“他自己不肯逃,我怎么逼?我早说了,你们直接去把他给劫走,杀了便是。何必费这么多工夫?”
      “直接杀了他就太便宜他了!他不是宁愿战死也不愿降更不愿逃的天策吗……他当年让我负上逃兵的罪名,害得我只能背井离乡,沦落为山贼。如今就算再怎么曲折,费再多的工夫,我也要他负上逃逸的罪名,被朝廷通缉,身败名裂!” 对方骤然提高了声调,顿了顿,缓道,“我放弃据占多年的皋峡山和皋子寨,让弟兄们跟我一齐去另寻其他据处,好让您凭着平荡山贼的功绩去领赏受封。而你,捉了那天策,然后假意松懈,让他逃走,等朝廷发下缉令格杀……事情如今成了一半,轮到您那份儿,您可别胆子怯了。”
      韩阡一捋长髯,反问:“胆怯?这说话可莫要说得太过了。其实,皋峡山那块穷乡僻壤的破地方,你们也不想久待了吧。不过是顺水推舟,弃了之后去寻一处风水宝地。这份人情,可是略有浅薄……”
      对方冷冷一笑:“韩大人,您这么说,是打算加筹子索要更多的好处,还是打算临阵退缩?听闻在朔方军里,韩大人捞得不少钱利,不然怎够您买官当个县丞呢……一个管粮秣马匹的小官,要如何捞得了这么多钱?恐怕是和叛军暗通款曲,走漏消息换来的罢。”
      韩阡心里大惊:“你胡说!”
      对方冷笑:“我若是胡说,那么请您告知,那史朝义是如何在朔方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是如何觅得薄弱缺口而逃脱的?您虽是小官,但这种兵队行进路线,还是晓得的。如今朝廷追查这件事,您将内奸的罪名栽给那天策,其实也是在帮自己脱罪。”
      “你你你……”韩阡气得几乎想砸开纸窗,将对方揪出。
      “呵,韩大人莫慌。”对方语气转为淡然,“只要我们约定的事办成了,朔方军里的那些陈年往事,我保证没人会提起。”
      韩阡沉默有倾,精厉的眼珠子打了几个圈,道:“我有一个办法……”
      对方一笑:“韩大人请明言。”
      韩阡压低声量,道:“明晚,你先让你的弟兄们去到关押天策的柴房里,把他劫走。然后我带着众衙役赶到,直说是那天策自己逃走。为打消他们的疑虑,我会命他们前往追寻。到时候,你们在路上等着,杀了灭口。而我到长安,自会上禀,说是那天策自己逃脱的,并杀了追捕的衙役。”
      对方低低笑道:“韩大人真是处事狠厉,也不怕多背上几条人命……不过,这里的人命再多,也多不过因您泄露军机而折损的朔方军士卒。”
      韩阡直言不讳:“如今时日不待,唯有出此下策了。”
      对方在一阵沉默后应道:“好。反正我也等不及了,就按这个办法来做吧。我和弟兄们暂时据在寺院后方的山高处,若有他事,可来那处寻得我。”

      雨音飘渺,池塘旁的茅草长叶垂垂。
      素问望向逼近自己的叶远之,再后退了一步,才发觉已到回廊尽头,背后抵着墙壁。
      “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万花弟子的声线低柔,语气却是坚定,“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认为他是内奸,认为他是叛徒……但我依然相信他是清白的。”
      “是吗……以前战乱未起时,他叛浩气盟,入恶人谷,曾在洛道以一人之力杀尽二十二位自己昔日同僚,毫不留情,血染赤土。”叶远之再迫近一步,目光凛然,伸直手臂撑着墙壁,注视着几乎被笼罩在自己阴影下的素问,“你认为,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素问倔强地看着叶远之,咬着发白的嘴唇,不答。
      两人静默相对,漫长的光景后,叶远之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缓:“如今,你既已知晓这些,我最后只想问……你还是要坚持去救他吗?”
      片刻后,素问点头。
      “好……”叶远之退了一步,眸光里有一丝落寞,“我明白了……”
      藏剑弟子静了一刻,转身离去,剑靴一步一步踏在空旷无人的回廊,寂寥回响。
      叶远之走过回廊折角,深深吸了几口气,才逐渐缓下心疼。少时后,轻身跃上对面高陡的禅院檐顶,无声静立,远远望见那个仅十六岁的墨袍少年背靠着墙壁,无力滑下,抱臂蜷缩在墙角,埋着脸,细弱肩膀一直在颤抖。
      夜色如黑幕遮蔽天地,寒风飒飒。
      很久很久以后,叶远之才见到身处孤冷黑夜中的素问慢慢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客舍。
      叶远之远望素问的背影,心绪万端,明知对方听不见亦答不了,仍是暗哑问道:“你与他究竟有何过往与纠葛,能让你为他至此……”

      天道无亲亦无情。
      不若所谓人心,红尘莽莽喧嚣攘攘,自古以来便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深冬夜色里的北雁山森郁苍冷。
      叶远之在寺院高檐上枯坐许久,回到客舍时,已是三更时分。
      素问如往日一般蜷缩在棉被里,背向而眠。
      叶远之脱靴,上床,片刻后,轻轻扶着素问的肩膀,将他扳过身来,朝向自己。
      素问并未入睡,睁眼,看着叶远之,黑暗中一双眸子清亮,蕴藉着悲伤。
      叶远之将宽大手掌的掌心贴在素问的脸庞,触摸到了湿冷的泪痕。
      两人相顾,四眸对视,默默无言。
      夤夜的梧桐叶落,疏雨滴漏,风啸里有寒蛩嘶鸣,一声接着一声,渲了几分凄迷寥落,断续不绝,固执惛惛。
      许久后,叶远之将素问连人带被子抱入怀中,让他的单薄身躯靠着自己的胸膛。
      素问的声息低微,道:“……对不起……”话语至末,化了一丝泣音。素问自己亦不明白究竟是为了自己的执拗做法而道歉,还是为了辜负叶远之的一片心而道歉。
      叶远之低下头,用下颌轻轻蹭了蹭素问的额头,带着眷恋和怜惜,叹道:“睡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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