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盖千仇》凤十七

6、暗隐无名

　　马并未伤人，车并未翻倒。

　　这个平平凡凡的外来客，也很快就在人丛中消失不见了，就像是一个泡沫消失在大海中，本来是绝对引不起别人注意的。

　　绿蔷薇道：“刚才那个人，你当然也看见过吧。”

　　他当然看见过。

　　绿蔷薇道：“可是你并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实在太平凡……”

　　平凡得就像是大海中的一个泡沫，杂粮中的一颗豆子，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他的。

　　可是等到海水灌入你的咽喉时，你就会突然发现，这个泡沫已变成了一根鬼一般的手指，从你的咽喉里刺入了你的心脏。

　　绿蔷薇叹息着，道：“所以我一直认为这种人最可怕。若不是他刚才自己露出了行迹，也许你直到现在还不会注意他。”

　　盖千仇承认。

　　——可是他刚才为什么要故意露出行迹来呢？

　　绿蔷薇道：“因为他要查探我们的行迹。”

　　拇指一定早已发现了对面马车里有人在窥望，所以故意打湿了他的裤脚，就在赔着笑擦裤脚时，已将消息递给了他。

　　他故意倒在马蹄下，只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做，车厢里的人才会出来。

　　绿蔷薇苦笑道：“现在我们还没有看出他的来历，他已看见了我们，不出一个时辰，他就会查出荆凌云在什么地方。”

　　盖千仇忽然问道：“黑手也和荆凌云有仇？”

　　绿蔷薇道：“没有，他们从不会因为自己的仇恨而杀人。”

　　盖千仇道：“他们只为什么杀人？”

　　绿蔷薇道：“命令。”

　　只要命令一到，他们立刻就杀人，不管谁都杀！

　　盖千仇道：“他们也听人的命令？”

　　绿蔷薇道：“只听一个人的。”

　　盖千仇道：“谁？”

　　绿蔷薇道：“青龙主人！”

　　盖千仇的手握紧。

　　绿蔷薇道：“就凭黑手他们五个人，还没有成立这种组织的力量。”

　　他们的组织里，几乎已将江湖中所有的刺客和凶手全都网罗，五行童子和黑寡妇当然也是属于这组织的。

　　这种人本身行动的收入已很高，要收买他们并不容易。

　　绿蔷薇说道：“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有这种力量。”

　　盖千仇道：“青龙主人？”

　　绿蔷薇道：“只有他！”

　　盖千仇凝视着自己握剑的手，瞳孔已开始收缩。

　　绿蔷薇也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以杀止杀，你刚才本该杀了那个人的。”

　　盖千仇冷笑。

　　绿蔷薇道：“我知道你从不轻易拔剑，可是他已值得你拔剑。”

　　盖千仇道：“你认为他就是无名指？”

　　绿蔷薇慢慢地点了点头。

　　马车还在街上四处走动。

　　黄昏，将近黄昏，未到黄昏。

　　一个人悄悄地推开门，悄悄地走进来，身材虽然臃肿且笨拙，行动却轻捷如狸猫。

　　无名指还是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冷冷地看着这个人。他一直不喜欢这个愚蠢的胖子，现在心里更生出种说不出的痛恨。

　　——这个人只不过是个太监，是个废物，是头猪！

　　看着这张胖胖的笑脸，他几乎忍不住想要一拳打破他的鼻子！

　　可是他只有忍住。

　　因为他是他的伙伴，是他的拇指。

　　拇指还在笑，悄悄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带着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法子引他们出来的，你做的事从来没有失败过。”

　　无名指淡淡道：“你看见了他们？”

　　拇指点点头，道：“女的是绿蔷薇，男的是盖千仇。”

　　盖千仇！

　　无名指的手又握紧。

　　他听过这名字，也知道这个人，更知道这个人手里的剑！

　　天下无双的神剑！

　　拇指道：“荆凌云还能活到现在，就因为盖千仇，所以……”

　　无名指忽然跳起来，道：“所以要杀荆凌云，必须先杀盖千仇！”

　　他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连眼睛都已发红。

　　拇指吃惊地看着他。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如此兴奋激动。

　　拇指试探着问道：“你很想杀盖千仇？”

　　无名指笑了，淡淡道：“我一向喜欢杀人，盖千仇也是人。”

　　拇指道：“但他却不是个普通人，要杀他并不是件容易事。”

　　无名指道：“我知道，所以我并不想自己动手。”

　　拇指道：“你不动，还有谁敢动？”

　　无名指又笑了笑，道：“我不动，只因为我不是名人，也不想出名。”

　　拇指也笑了，眯着眼笑了：“你想叫唐天纵先去拼命，你好在后面捡便宜？”

　　无名指悠然道：“无论他们是谁死在谁手里，至少我都不会难受的。”

　　他们走进来的时候，斜阳正照在窗前的栀子花上。雨后的栀子花，颜色更青翠。

　　荆凌云的脸色却苍白如纸。

　　“荆公子醒过没有？”

　　“没有。”一直守在荆凌云身边的，还是那个眼睛大大的小姑娘。

　　“你喂他吃过药？”

　　“也没有。”小姑娘抿着嘴，忍住笑：“没有姑娘的吩咐，我连碰都不敢碰他。”

　　“为什么？”

　　“因为……”小姑娘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因为我怕姑娘吃醋！”

　　绿蔷薇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过去问盖千仇：“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应该吃药的时候？”

　　盖千仇面对着窗户，慢慢地点了点头。

　　斜阳满窗。

　　新糊的窗纸边，窗框也是新漆的，亮得就像是镜子。

　　两扇窗户斜斜支起，下面的一边木框，倒映着一片栀子花，上面的一边木框，却映着屋子里的倒影——有那小姑娘的影子，也有绿蔷薇的。

　　绿蔷薇正站在床头，手里拿着解药的小瓶，倒出了一颗药，用温水化开。

　　她一举一动都很小心，仿佛生怕匙里的药会溅出一点，减弱药力。

　　可是她并没有把这匙药给荆凌云吃下去！

　　盖千仇还是背对着她们。她悄悄地瞟了他一眼，忽然将一匙药全都倒在那小姑娘的袖子里，然后才扶起荆凌云，把空匙递上他的嘴。

　　这是什么意思？

　　她找盖千仇来，为的本是要救荆凌云，可是一只空匙却救不了任何人的。

　　盖千仇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虽然没有回头，面前的窗框却亮如明镜，她的一举一动，他本应该都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绿蔷薇又悄悄地瞟了他一眼，才慢慢地放下荆凌云，喃喃道：“吃过了这次药，再好好地睡一觉，我想他明天早上就应该醒过来了。”

　　其实她心里当然也知道他决不会醒的。

　　她虽然在叹息，那双皎洁如明月的眼睛里，却已露出种诡谲的笑意。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在说：“盖大侠有信。”

　　信封和信纸都是市面上所能买到的，最昂贵的那一种。

　　信写得很简短，字写得很整齐：

　　“明日下午，倪家废园，六角亭外，带你的剑来！一个人，一把剑！”

　　盖千仇几乎用不着再看下面的署名，就知道这封信一定是唐天纵写的。

　　他看得出唐天纵是个虽然极有规律，却又喜欢奢侈炫耀的人。

　　他没有看错。

　　绿蔷薇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我知道唐天纵一定会找上你的，却想不到他来得这么快！”

　　盖千仇用一只没有握剑的手，折好这封信，才问道：“倪家废园在哪里？”

　　绿蔷薇道：“就在对面。”

　　盖千仇道：“很好。”

　　绿蔷薇道：“很好？”

　　盖千仇冷冷道：“我不喜欢在决战前走得太远！”

　　绿蔷薇道：“你准备去？”

　　盖千仇道：“当然。”

　　绿蔷薇道：“一个人去？”

　　盖千仇道：“一个人，一把剑！”

　　绿蔷薇忽然冷笑，道：“很好，好极了！”

　　这是句很难让人听懂的话，她的冷笑也很奇特，盖千仇也不懂，却没有问。

　　绿蔷薇道：“今天晚上，你可以好好睡一觉。明天吃过早饭，只要走几步路，就到倪家废园了，一定还有足够的时间，先去看看那里的地形。”

　　高手相争，先占地利，也是决定胜负的一个重要关键。

　　绿蔷薇道：“唐天纵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已观察得很清楚，他却完全不了解你。”

　　能知己知彼，当然比先占地利更重要。

　　绿蔷薇道：“所以这一战你实在已占尽了先机，到时候只要你一拔剑，江湖名人榜上，就只剩下十二个人了。就算你并不十分喜欢杀人，这也应该算是件很愉快的事！”

　　她忽然又冷笑，大声道：“可是荆凌云呢？你有没有想到他？”

　　盖千仇淡淡道：“要去决斗的人，并不是他。”

　　绿蔷薇道：“要死的人却一定是他！”

　　盖千仇道：“一定？”

　　绿蔷薇道：“无名指和拇指现在一定已知道他的下落，只要你走进倪家废园，他们就会闯进这屋子。”

　　盖千仇的手又握紧，一根根青筋在他苍白的手背上划出花脉般的条纹。

　　绿蔷薇冷冷地盯着他，冷冷地接着道：“也许你以前救过他的命，可是这一次若是没有你，他也许反而会活得长久些。”

　　盖千仇手背上的青筋更凸出，忽然问了句不该问的话：“你真的关心他？”

　　绿蔷薇道：“当然。”

　　她连想都没有想，立刻就回答，回答得很坦然。

　　刚才把一匙救命的解药倒入小姑娘衣袖的人，好像跟她全无关系。

　　盖千仇并没有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又过了很久，盖千仇才缓缓的道：“难道我不该去？”

　　绿蔷薇道：“当然应该去。”

　　盖千仇道：“可是……”

　　绿蔷薇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在你还没有去之前，就应该先把他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盖千仇道：“什么地方安全？”

　　绿蔷薇道：“天凤山庄！”

　　——世上决没有任何人能闪避的剑。

　　——比彩虹更辉煌美丽的光芒。

　　一把剑就能抵得上一群英雄豪杰的剑。天凤山庄的传奇秘宝——“群英”

　　绿蔷薇道：“可是你送去的人，他们是决不会拒绝的！”

　　盖千仇道：“哦？”

　　绿蔷薇道：“因为他们和你是世交也是你的朋友！”

　　她不让盖千仇否认，接着又道：“你虽然朋友很少，却有几个，他们都是你的朋友。”

　　盖千仇不能否认，因为她知道的实在太多。

　　绿蔷薇用眼角瞟着他，又道：“天凤山庄距离这里并不远，我们轻车快马赶去，明天正午之前，一定可以赶回来。”

　　盖千仇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过了很久，忽然道：“不怕他们在路上拦截？”

　　绿蔷薇道：“江湖中有谁敢拦住你？”

　　盖千仇道：“至少有一个人。”

　　绿蔷薇道：“谁？”

　　盖千仇道：“为什么？”

　　盖千仇道：“隐藏着的无名指。”

　　绿蔷薇道：“他决不敢出手的！”

　　绿蔷薇道：“他这人不是天下无双的高手，他怕你的剑比他的出手快！”

　　绿蔷薇道：“你若真的不愿让他死在别人手里，现在就应该带我们去。”

　　盖千仇终于下了决心，道：“我可以带你们去，但却有句话要问你。”

　　绿蔷薇道：“你问吧。”

　　盖千仇冷冷道：“你若真的关心他，为什么要把他的解药倒在别人衣袖里？”

　　问完了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好像早已算准了这句话是绿蔷薇无法回答的。

　　绿蔷薇果然怔住。

　　她的确不能回答，也不愿回答。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盖千仇走出去。他走得虽然慢，却没有停下来。

　　只要一开始走，他就决不会停下来。

　　斜阳渐渐淡了，淡如月亮。

　　淡淡的斜阳，正照在荆凌云脸上。

　　风自远山吹过来，带着木叶的清香。从绿蔷薇站着的地方看出去，就可以看到青翠的远山。

　　但是她却在看着荆凌云。

　　中毒已深，一直晕迷不醒的荆凌云，居然也睁开了眼睛，看着她。

　　她居然一点也不奇怪。

　　荆凌云忽然笑了笑，道：“我说过，我早就说过，要骗他并不容易。”

　　绿蔷薇道：“我也知道不容易，可是我一定要试一试。”

　　荆凌云道：“现在你已试过了？”

　　绿蔷薇道：“我试过了。”

　　荆凌云道：“你觉得怎么样？”

　　绿蔷薇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觉得要骗他实在很不容易。”

　　荆凌云道：“但我却还要试一试！”

　　绿蔷薇的眼睛亮了，荆凌云的眼睛里也在发着光。

　　他们为什么要欺骗盖千仇？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夕阳西下。

　　盖千仇在夕阳下。

　　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天地间也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