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凤朝凰》红旭

2、奕辉

　　奕辉终于从梦中醒来。

　　这一次没有被身体中的邪灵控制住心神实在是太好了……

　　外间的阳光穿透营帐的缝隙，落在地上，留下一片斑驳光影。营帐中盛着炭灰的火盆将息未息，空气中尚有一丝余温。

　　中州（天元洲）西北部的冬季阴冷而潮湿，身上所盖的被褥皆带着一股霉腐味。

　　待逐渐清醒后方感知寒冷，单薄的棉被无法抵御这样的寒冬。奕辉蜷缩在被窝里，挣扎着将褥子裹得更紧一些。

　　大梦初醒，只觉得脑颅晕晕沉沉，眼角还挂着冷凉的泪水。她吸了吸鼻子，下意识的将它们全抹去了。

　　当睁开双眼的时候，所见的一切又是陌生的景物时，奕辉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僵直着脖子被迫直面那些令她畏惧不已的坎坷与苦难。

　　她背井离乡一路颠沛流离，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原来什么都不是……

　　不是所谓的‘天命帝君’，也不是他人口中的‘天神之选’。她不过是个棋子，那些上位者手里可以随手拾起，又可以随手舍弃的棋子而已……

　　——现在的她一无所有了。

　　奕辉还不想这么早就面对这样的现实……

　　从前种种，此刻仿佛又回到了眼前，屈辱的让人恨不能将它们挥击的粉碎。

　　曾经她一心期盼能够‘上位’，以此来摆脱贫穷与苦难……曾经为了逃避现实，她甚至一度受到体内邪灵的蛊惑，出卖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可是现在看来，这一切，她从头至尾在那些上位者眼中，都不过是一个莫大的笑话！
　　一时间，孤独与恐慌纠缠住了心脏，令人难以喘息。

　　奕辉蜷缩在黑暗中，无声的哭号了起来。
　　她的期盼、她的幻想，全被现实摧毁了。如今不能指望任何人了，偌大的世界，原来可以依靠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灰暗狭小的帐篷里，光是身下那张干草铺就的床铺，就已经拥占了半个空间。空地的中央只搭着一个简易的炉灶，方便取暖以及烹煮饮食。地面上散落摆放着几样炊具，上面尚残留着垢污。此时火盆里炭火已然熄灭，不过幸得营帐隔风效果尚佳，室内的气温尚能忍受。

　　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干净的亵衣，脖子上不再有那黏稠腥臭的汗液与血浆，身上那些伤口也被包扎了起来。——看来这段日子她是被人照料的相当不错。

　　奕辉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又是怎样来到这里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场危机四伏的雪夜里，那时暗红色的鲜血与溢满关山的烽火狼烟沁透了整个苍穹。
　　在那个时候似乎一直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带满讥嘲的笑望着她。那张年少英俊的脸庞贴近了她的耳侧，在她耳边低语：‘女子不若尘埃草芥，你也不过如此！’……

　　奕辉按住了脑颅，将自己从回忆中逼退。

　　身体在长久的睡眠中变得脆弱而虚乏，她挣扎的坐了起来，想要起身查探营帐外的情况。

　　奕辉想要了解自己当下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形。

　　她顿了顿，迟疑的站起身，走向了门边。

　　当厚重的帐帘掀开的那一瞬间，声势夺人的喊杀声震耳欲聋，刺痛了太阳穴。寒冷的气流扑面，炽烈的雪光几乎灼伤了她的双目，此时呈现在眼前的是千山重叠，茫茫白雪，当空的艳阳倾落而下，一时间光耀四野。
　　四周山峦下形成的平野上，着装散乱的兵匪们尚在操练，手中挥动着各式样的兵器，喊着齐整的口号……

　　奕辉合上了双眼，轻轻吸了口气，怔怔的将手缩了回来。厚重的帐帘将她与眼前的现实再度分隔开。
　　寒气从脚心缠卷，直达心脏。下一秒，奕辉猛然转身，重新扑回了那湿冷的草席中，掀起被褥将自己从头裹到了脚。她重新将自己掩埋在黑暗里了……

　　“啊——！！！”

　　仿佛有什么堵在心口，胸腔一阵憋闷。胃里翻腾，令她干呕，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溢出，糊的满面都是。奕辉不肯哭出声来，只张口咬住手臂，喉嗓中发出了压抑的低嚎。

　　明明冷得浑身战栗，她却猛的翻身将被子掀开，将自己曝露冰冷的空气中，奕辉大口喘息，手底下的被子被她当做了发泄怨怒的工具，让她拼命的踢打撕扯。

　　她的愤懑与怨怒早已无处释放。

　　…… ……

　　当帘帐再次被人撩开时，奕辉已经渐渐平静下来，重新回到了被榻中。

　　有妇人端着铜盆掀帘而入。奕辉眼眸轻抬，微微侧头。当看清来者身形时，她的瞳孔猛的收了一下。不经意，眼底在那一瞬闪逝过灰暗狠厉的心绪。她微微眯上双眼假寐，目光却紧紧锁在了对方身上。

　　那妇人穿着厚实的棉衣，让她本有些壮实的身子显得有些笨重臃肿。然而奕辉却清楚的知道，在那场危机四伏的雪夜中，这个妇人身手是多么迅捷，手段又是怎样的狠厉。

　　对方的容貌明明是平凡无奇的，奕辉却早已将这张面容铭记于心。

　　怨怒烧灼着内心，怎样也无法平息。在不经意之中，掩盖在棉被下的双手已紧握成拳。

　　妇人阿诚如往日一般，辰时（早上7：00-9：00点）进帐，为奕辉换药喂水。她来时，火盆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将手中铜盆放下，开始拾柴烧水。她尚未察觉榻上的人已醒，只忙碌着打点。

　　重新燃烧起来的炭火让冰冷的空气又渐渐缠裹起了几丝暖意。阿诚端着装满热水的铜盆走向卧榻，在奕辉身侧席地而坐。然而她的手尚未触及被角，触不及防的，眼前一花，本该躺在床榻上的人影朝她扑了上来，一张被褥兜头而落阻隔了妇人阿诚全部视野。摆放在一旁的铜盆同时被掀翻，‘哐啷’一声，泼溅出的水渐了两人满头满身，寒气瞬间袭来。

　　还未及阿诚出声，已有拳头狠狠的招呼了上来。

　　“少年人，你做什么！？”视野被遮蔽，阿诚被奕辉纠缠的放不开手脚。

　　“我打的就是你！”语落，拳头已狠狠砸了上去。

　　阿诚毕竟是习武之人，战局很快就发生了变化。阿诚即刻反扣住奕辉的手腕，仅是轻轻一带，奕辉一个趔趄扑到在地，再回过神时，已被对方反剪住了双手，扣住了肩膀。

　　“泼妇，你放开我！”

　　偏激的怒火吞噬了理智，瞬间升起的狠厉心思让奕辉无暇顾及大病未愈的身体，未被束缚的双腿猛的一蹬，狠狠踹上了对方的小腹。阿诚低吟一声，松了手，跌在了地上。

　　正当奕辉准备再次扑上去揪住对方的时候，帐帘再度被人掀开了。寒冷的风迎面灌入，冷得让奕辉错以为衣裳上的水渍已经全部凝结成了冰渣。

　　雪光依旧有些刺眼，门外的身影却是那样熟悉。

　　“辉妹子、阿诚，你们——”

　　故人的声音依旧，厚重沉着带着中州（天元洲）东南一带颇浓的地方口音。

　　奕辉怔了怔，转首回望。

　　门前那高壮的中年汉子脸上犹带一丝诧异，数日不见。他比之前更加沉稳挺拔了。

　　“李虎大哥！”

　　看清了来者，奕辉惊喜的低呼一声，下意识起身便要上前迎去。却又突然顿住了脚步。她这才注意到对方身上的铁甲，在帘外雪色相映下，光芒竟有些刺目……

　　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奕辉荆棘路上所相识的又一个友人。去年深秋时节，两人同时都是朝廷征役下的劳役，被征缴往南方修筑佛塔，之后整个队伍却在奕辉的‘带领’下（当然也可以说是‘教唆’下），杀死了随行的官差一同挣脱了服役，成为了没有户籍的暴民。之后，李虎带着其他的兄弟藏身进山野做了山贼。而她却失去了意识，糊里糊涂的进了斑斓城最大的青楼楚馆‘醉梦楼’里做了相帮。（相帮：也称‘龟奴’、‘外场’，职责相当于酒店跑堂。）

　　然而在短暂的相交之后，未想再相见，已是时过境迁。

　　李虎没有注意到奕辉神色有恙。语落之际，他已大步流星迎了上来，转眼扶住了奕辉的双肩。再相逢，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总算醒过来了！”
　　“你这些天，发高热又总说胡话，大哥还担心你挺不过去。现在看你这样，精神像是还不错。总算能放心了！”

　　这个汉子身上一直有一种令奕辉羡艳的挺括磊落。冰冷抑郁的心绪因由对方掌心的温度而渐渐消融了。

　　“李虎大哥……我好多了、我以为再见不到你们了……”

　　她以为自己的性命就在那场雪夜中，被老天爷的手碾成齑粉，随着那铺天盖地的烽火狼烟，灰飞烟灭……

　　“醒来了就好！”李虎的声音有些暗哑。他四下扫了一眼，已是心中有数。他拍了奕辉的肩膀，“现在大哥投身于军中，不方便来照看你。这几日都是阿诚嫂不辞辛苦来照料你的起居，为你换药喂水的。”

　　李虎绕了一个弯子，委婉的为奕辉与阿诚两人劝解。

　　彼时，妇人阿诚已起了身，向李虎福身问安后，又转而开始忙碌起来。

　　奕辉冷眼扫了一旁正忙于收拾的妇人，脸色不郁，嘴上只不冷不热道：“哦，那还真得多谢她了。”

　　心中却计较着，如果不是这个心狠手辣的妇人当初为一己之私而将她劫持，那么她现在早就避开了战火，在‘醉梦楼’的安排下前往华泽郡南角的‘定奉县’，过着自己的太平日子了。

　　——而不是现在这样，一身伤痕，站在这个莫名其妙的起义军营寨里，做小伏低看人脸色！

　　李虎察言观色，语重心长：“小辉，过去的事情，大哥虽然了解不多，但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与其梗在心头，不如将其放下。——未来尚有无数变数，想想以后的事情吧。”

　　床铺、地板都被水打湿，奕辉无法回到床榻上，只得穿着单薄的亵衣赤足站着。同样润湿的衣服皱巴巴的贴在身上，冻的奕辉直打哆嗦。然而此刻她却崩着面子，努力维持脸上的笑容。

　　李虎见状也不再劝，只叹了口气。

　　奕辉忙将话题一转，忙道：“李虎大哥，至上次一别，你我已有数月不见。不知大哥这些时日里过的可好？”

　　李虎怔了怔，只道：“至上次一别，我就带众人在山中落了草，后来遇到了楚将军，这便跟随将军一同起义了。这一次攻打宏昌城，寨中的弟兄们也算的上头次作战。却未想到能再见到‘辉妹子’你！”

　　“‘楚将军’？可是说那个‘阿牛’！？”奕辉眼皮一跳，心中的质疑尚未细想，便已脱口而出。

　　李虎眼中流露出一丝尴尬。“‘阿牛’便是将军小名。”

　　一切不言而喻。

　　李虎并不知奕辉与楚江过往曾经，只是在上一次劫掠宏昌城时与奕辉巧遇，方才从楚江口中得知两人竟是旧识。
　　虽不知原委，不过从之前楚江那番嘲弄与此时奕辉阴郁的表情中，李虎隐约猜到这些许端倪。

　　“楚将军……楚……”奕辉面色不郁，凝思低语的片刻她看向了李虎，“李大哥，那个‘阿牛’、不，是‘楚将军’他的名字是不是叫‘楚黎’？”

　　只言片语中，奕辉已隐隐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也突然明了此时自己的处境……

　　“阿辉，那是‘元帅’的名讳。”李虎的神色谨慎，奕辉观察到对方在回答她时，那微蹙眉角间显露的一抹抗拒。

　　显然李虎并不愿意与她继续这个话题。但是她已经没办法顾及他人的脸色了。

　　“——那么，‘将军’是不是名作‘楚江’？！”

　　“……那的确是将军的名字。”李虎脸色有些沉，他开口打断了奕辉接下来的问题：“阿辉，将军所说你与他是旧识，你们之间……？”

　　“他所言非虚。”她轻描淡写的避开了对方的探寻。

　　——可是如果有机会，她根本不想认识这个叫‘楚江’的人！

　　与那个少年郎相见不过四次，可是每一次，都是她最窘迫尴尬的时候，而他的到来也总会让她再次陷入那莫名其妙的未知危险之中……

　　——那个 ‘阿牛’命太硬，且克她！

　　“大哥！是楚将军同意我留在这个营寨的吗？！——他是有什么打算吗！？”

　　奕辉抓住李虎的手臂，冰凉的铁甲刺的她手心发冷。

　　“……这个大哥也不大清楚。至那次与你相遇，才知你与将军似是旧识。
　　那时你失去意识之后，一直高烧不退。我本想将你暂且安顿在城内的客栈中，不想被将军劝下，让我暂且将你带进军营，让阿诚嫂照看你。”

　　“……”

　　沉寂的眼神掩住了奕辉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

　　然而心中霎时升起的疑惑，却不敢再表露在脸上了。

　　“……这样，阿辉，你身体尚未痊愈，现在暂且在此处休息几日，你且放心留下，一切有将军安排。大哥这便要回营操练了，隔日再来看你。”

　　临走前，李虎沉默了片刻，最终扶住了奕辉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奕辉没吭声。

　　《雏凤朝凰》作者：红旭.首发于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4289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