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西域故人

2、扶瑶

　　当今年秋天第一场雨落下的时候，桂花早就开了。嫩黄嫩黄的花蕊星星点点，缀在繁茂的枝叶中，被刷了个干净剔透。天色蒙蒙亮，穆瑶微微睁开眼睛，拨开纱帐。她披上外衣，摸索着走过狭长的房间，支起窗，迎面便扑来一股浓郁的清香。庭院深深深几许，浓雾竟似重重帘幕般涌进屋子，吸一口气都是彻骨的清寒。

　　一尊芳酒,谁与共?门掩黄昏满院风。

　　穆瑶轻轻一笑，猛然间的头痛让她闷哼出声。嗒嗒蹄声渐近，一个红色的身影打马踏雾而来，轻盈在院内停下。马的喷息在这浓雾之中听得格外分明，外门吱悠一声被拉开。

　　“瑶儿，还没起身么？”

　　她听到父亲的声音，也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内室一片旖旎，而穆瑶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湿润的雾气爬上她瘦削的锁骨，钻进衣领。

　　然后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战。

　　“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能赖懒。”穆近几的声音又传来，“快，服侍小姐起床了。”

　　丫环们老鼠一样簌簌索索地活动起来，接着，听到大门砰的一声又被关上了。

　　穆瑶冷冷地看着庭院，几句话间雾气便承受不了太阳的灼热而慢慢褪去，院门清晰可见起来。她曾无数次幻想浓雾后的另一端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却在这明朗的现实前被粉碎地彻彻底底。门外人的脚步声仓促，小怜凄凄问道：“小姐，起了么？”

　　放下窗子，将寒气阻在外面。她回过头去，敛起了眼睛，轻声说道，你们进来吧。

　　家丁们吵吵嚷嚷地把皇上的赏赐搬进馔玉楼。他们喜笑颜开，因为他们的主人依然大获全胜，损失不足三万的兵马却拿下了十万的风国骑兵。他引以为豪的精锐部队更是长驱直入对方腹地，将风国叛乱的首领当场擒获。

　　除了那个秋雨萧瑟的清晨，穆瑶再没有见过父亲。皇上的召见和队伍的整顿足够让穆近几焦头烂额，一次征战的结束就意味着另一场征服的开始。与父亲相反，穆瑶无法离开那小小的一片天空，只有渐凉或渐暖的空气伴随身边，随翻动书简的手赐予她虚幻的幸福。

　　她曾经有过一两个老师，都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他们的博学充斥着全身的血液，从脚趾到胡须都因为沾染了学识而显得气宇轩昂。他们瞪着干涸的眼睛，颤颤巍巍地拿起戒尺，外强中干的挥舞着。他们只给她《女诫》，逼迫她收敛灵动的眼神只能低眉顺眼唯唯诺诺。

　　于是她的天空更小了。从那个时候穆瑶便开始喜欢自斟自酌，静静地注视着四季变化着的庭院，然后用丹青渲出另一个世界。
　　只是那丹青，也无非不过单纯的青墨罢了。

　　秋也渐深，穆瑶从地窖里搬出了女儿红，坐在水榭边。庭院间那小小的荷塘里漂满了红叶，燃烧着天边最后的晚霞。风略过时便翻浮起碧绿的水色，幽深诡秘。

　　“我这样日日夜夜的挂念着你，一回来却看到你醉醺醺的模样。”

　　“女儿见窗外秋风抚枝，落叶飘舞，影透窗纱，除却斟酒自饮，也无法不辜负这样的美景。”

　　穆近几撩起衣摆坐下，轻轻地笑了，“小丫头干什么伤春悲秋的，为赋新词强说愁。”

　　“血溅花飞，刃卷兵折。而我却能在这乱世之中斟酌，等待日落天明，实在是——”

　　“这是季月氏的江山，有我穆家的功劳。你身为穆家后代，自当享受。”穆近几冷淡说道。

　　穆瑶侧过脸去，猛然握起酒杯一饮而尽。

　　“父亲，”她忽然脸上带笑，“看看我新做的女红可好？”

　　她将她那些古古怪怪的梦境绣了在了白色的绸娟上，堞墙之上红红的灯笼在漆黑的夜里慢慢引下，守城的长矛堆砌在墙角。或者一座空城，名字叫做甾桑泊。又或者一场狩猎，混混沌沌中，天地再次契合。

　　穆近几拧着眉头，缓缓说，把帕子收好，不要给别人看。

　　穆瑶凝视着父亲的侧脸，沉默着。她一直都觉得父亲是很好看的男子，可却将柔和的轮廓隐没在了黑茬茬的大胡子中，然后用骄傲和张扬掩盖他的疲惫。穆近几几乎是疯狂地处理事务，他身兼文右臣和军机大臣数职，时常奔波于皇城与数个郡州之间。他们都说穆家权倾朝野，可穆瑶只看他疲惫的身影，在意志的强力摧拉下顽强地运作。

　　穆瑶很想问，那个被扔进地牢的男人是谁？那样一张脏兮兮的脸，枯寂的没有一丝波澜。但却有着极其漂亮的轮廓和深幽的眼睛。这只肮脏的螲蟷，就悄然生活在他们的生活之下。

　　但她没有问，因为父亲那样的困倦。他甚至就靠在游廊的柱子上睡着了。

　　“小姐，不要老是喝酒了。”

　　廖婆婆的声音哆哆嗦嗦的像深秋里摇摇欲坠的树叶，穆瑶眯了眯眼睛摆摆手，“小口怡情。”

　　“小姐……”

　　她的声音被上了锁，而且生了锈。她体态佝偻，脖颈深深地含在胸前。廖婆婆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水车般吱吱呀呀。她反复地搓动着粗皮的手，最后的结束语总是——小姐，你这样是不行的。

　　“爹说要帮我找个好人家了。”穆瑶一双明亮的眼睛望向院子里的桂花树，那些脆弱的小花在最盛的时候会被人摘采下来，作桂花酿。抿了一口酒，她发现若是出了这个小小的天地，她会真的感到害怕。

　　穆近几是个百战百胜的将军，他征服疆土无数。
　　他的女儿也将一样，一壶酒就能暖遍她僵冷的身体。

　　她披着婆娑的纱幔，穿行在阴冷的府邸之内。穆瑶的父亲已经不再年轻，身躯却依然同杨树般挺拔。他的盔甲伴随着他走过了一半的人生，放置在地牢的第三个房间里，狰狞着面目却流光溢彩，黑重的金属泛着明晰的光泽。清洗不掉的血渍深深的融进了它的身躯，她曾幻想它会在深夜的地牢里鬼哭狼嚎，连同那些冤死的灵魂一起悲叹自己短暂的生命，为何在最美好的年华里不明不白地死去。

　　那盔甲见证过穆近几那以死亡堆砌起来的荣耀，而地牢则见证了穆府作为季月氏心腹的过去。而她在穆府平淡的十二年岁月里，足够把人摧残得形容枯槁。

　　穆瑶从酒窖里挑出另一坛酒，晃悠悠地爬上台阶。昏暗的光线里，大门敞开。台阶上投下了浓重的黑影，霎那间穆瑶苍白的脸暴露在灼热的空气中。

　　几乎窒息。

　　他的背影焰光夺目如骄阳，卓然的英姿，一下子惊痛了她的眼睛。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冷淡而执着。
　　穆瑶放下酒坛，揉了揉鼻子，眯着眼睛问：“你是谁？”

　　那声音高远淳厚，在空荡荡的窖里回响。甚至很多年以后，她依然会在午夜的风中听到他低沉的话语，连同树木的呼啸一起刮过另一个深秋。

　　那个男人说，我是一个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