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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晨 ...

  •   “风晨已经死了。”

      当他们撤出南陵城的时候,穆近几对他这么说。

      他当然知道风晨已经死了。那个叛徒被凌迟处死在东市台上,一片片肉被剐下,扔在了竹篓里。从胸前开始,锋利的刀刃便婉转在肉身之上,渐渐延伸到大腿。男子凄厉的惨叫响彻集市。足足三千六百刀,最后只剩下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和松散的骨架,充填着烂泥一般的内脏。血液淅淅沥沥从木板缝淌下,沁透了台下的泥沙。

      那些亘古不变的泥沙,已经融成了殷殷的深红。

      太子凛一身的素白,面无表情。他直挺挺地坐在大殿中,待人将风晨的头颅送上,看也不看一眼便挥挥手,“给我扔了。”

      却又转头冷冷问道,本宫何时正式登基?

      他顺从地跪在焕帝的面前。

      一个除了尊严之外就一无所有的人,最想要的就是除去尊严以外的其他东西。风晨长久地跪着,跪到双腿几乎麻痹。他低头望着清冷的石板,上面带着些淡淡的血痕。淡淡的桂花香飘撒入窗,夜晚寂静无声。这崇德殿的偏殿居然修建得如此静雅,倒在风晨意料之外。

      “你就是风晨?”

      他离他有五丈远,远远听着他的声音在空荡的殿内回响。那是个年轻的声音,风晨也听说越国的皇帝才过而立之年,却再没有兴致看他一眼。

      “听说,你砍下了那老儿的头颅。”

      风晨沉默不语。

      “你可知道朕为何要进攻风国?”焕帝似乎一点都不生气,如同拉着家常一般说着,“本来从东平到风国就是绕了道,更何况我越国十万兵马日夜兼程跑了半个月才抵达你们景州。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朕向来做得少,这也算一次了。”

      “风国不是东陆要塞,我也想不通你为何偏偏就要它。”

      焕帝反手扣了扣茶杯,微微一笑:“你还记得三年前在明江阁吗?”

      风晨怔然。三年前的夏季,他随父亲到随州整治江淮漕路,曾在明江阁逗留过些日子。那时他年仅十七,最喜与人煮酒论史,虽有流云伴随身边却从不以武士自居——

      风晨猛然抬头,睁大眼睛死死地瞪着面前之人,瞳孔顿然缩小。焕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御茶园里春常早,辟谷年来喜独尝;笔阵战酣青叠甲,骚坛雄助录沉枪。当年朕便最喜欢与人松风煮茗,竹雨谈诗,只可惜风公子喜酒不喜茶,倒是嘲笑朕巍巍老矣。朕曾预言风国挺不过三年,风公子以种种力驳朕到哑口无言。如今,风公子看此时如何?”

      猛然,风晨放声大笑起来,肃然站起。“没想到,名震天下的霸主季月氏竟然记挂风某随口一句话三年之久!若我那老父亲泉下有知,岂不是怨死我这祸国殃民的小人!!!”

      他说得咬牙切齿,双眼迸射浓浓恨意。

      焕帝一抬头,对上他杀意顿出的表情,一把扫下茶杯。上好的玉碗摔得粉碎,惊得风晨退了一步。

      “朕生平最不能看这种表情,更何况是你。”焕帝懒懒散散的,声音却森冷阴毒。他摇手制止了正欲上前收拾的宫人,“传令,押风晨到穆将军府。处置但凭将军定夺。”

      地牢。

      风晨并不是第一次被关进地牢,甚至可以说他早已熟悉了这种腐烂的味道。早年,因为拒绝入仕他屡次被父亲丢在牢里与死刑犯为伍。他毫无屈服,吃着残羹冷灸拍板而歌,与狱卒嘻嘻哈哈插科打诨,直到后来他第一次见到了他们的皇帝。

      恍然间,文思殿终日缭绕的烟雾,带着硝石的呛人气味浮现在眼前。浑浑噩噩的道士终日作法,奔波的太监宫女惶然不知末日的来临。老皇帝整日怏怏地躺在椅上,卧榻上,浑浊的眼睛半眯着,陈旧的脸皮垂成一条条沟壑。他那样痴迷地盯着炼丹炉,等它冒出缕缕紫烟便发出刺耳的欢愉声。

      皇上颤抖着,往前勾着身子瞪着新炼出的丹被拍入小太监口中,然后失望地看着他们四肢抽搐地死去。龙颜大怒之后,杖毙数十人,他依然披着外衣坐在炼丹房的角落里,捧着传世玉心神荡漾地看着他全部的希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无法不衰老下去,而他的儿子却成长起来。

      每次早朝后,父亲沉痛的面容便映入风晨眼中。风国开始动荡,多疑的献帝看谁的眼神都带上戒备,哪怕是风杨这样曾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风杨的兵权被削弱,虎符被分成几瓣,最后他的长子风暮被派遣驻守珠州。南陵城被撤空,便成了禁卫军的天下。

      曾辅佐两朝的年迈的左将军侯陲因偕越规矩而被罢职抄家,大司马吴又意因涉嫌谋反而诛九族。朝廷一天一天空旷下去,最后,他把屠刀挥向了自己的儿子。

      五子中三子被杀一子被流放,唯相王凛被留在宫中。

      献帝守着那一片岌岌可危的疆域日益衰老下去。十六岁的风晨第一次在朝上见到了他,见他昏昏欲睡,索然无味地翻动奏折,眼皮都不曾抬起,也不曾挪动他肥硕的身躯。

      如同一潭死水,一块顽石。

      风国要完了,真的要完了。

      当他愤怒地对风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风暮一巴掌把他打得眼冒金星。他又在地牢里呆了十日。等他被放出来的时候,风暮在五日前已经被授予了大将军职务。献帝命他收回被东北塞乃尔族侵占的土地,即刻动身。

      父亲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母亲整日嗟叹,以泪洗面。

      风晨折下门前紫竹,去节中空成内膛做成笛子。他开始习惯每夜坐在马头墙上,与树上雀鸟一唱一和。

      如何不寂寞。如何才是好。夜夜如是,皓月当空,却洒不尽人间薄情。

      献帝依然眯着眼睛卧在榻上,摆弄着传世玉,絮絮叨叨的像个老疯子一样自言自语。风晨入宫作侍郎,见惯了愁云惨淡的黄色天空和红色宫闱,心情却一天比一天挣扎。

      又过数月,风暮的棺木被送至风家,里面却只有遗物。他在漠北迷路,遭遇越国穆近几,八百骑兵被穆近几三千铁骑围困至死。

      那一夜,风雨飘摇。

      七日后,风暮衣冠冢建起,碑上献帝亲书忠义德充四字。

      这便又是一年秋,风晨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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