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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广漠三千里地,小国星罗棋布。自承泰帝分康、安、曹、石、米、赫日黛、火寻、戊地、那色波为昭武九姓,并设立安西都护府统领黄泉、车河、新丰、细柳一关三郡,着实有过一段兴旺发达的岁月。

      当年边陲重镇不设宵禁,西域商旅往来如织。站在黄泉关上朝可看人群熙熙嚷嚷,暮可观次第灯火,鳞次栉比,灯火铺排宛如匍匐巨龙。

      如此约有六十年时间,历经三朝,国事渐微,吡咯南侵,一夜之间玉树琼枝作烟萝。继而平城京废弃,该以东京做帝京,一关三郡也就渐渐沦为关外蛮荒之地,虽有白川一族复兴二十年,却也是距今一十二年前的旧事了。如今提及,断无人在做念想,只有星影摇摇欲坠,忍听羌笛,吹彻梅花,一夜征人尽望乡。

      这样的大背景下,赫日黛一族的日子就更为艰难一些。五年前如梦赫日黛生父行商西去不复返,遍寻不找尸骨。人皆云或遇飓风,或逢沙盗,因不幸而长埋流沙之下,十八岁的如梦却不相信,毁弃了一拖再拖的婚约后,便拉扯着继母五节与妹妹冰雅守望相助,艰难度日。

      又过一年,五节终不堪操劳而罹患重病。按部落习俗,这本是极不吉利之事,应将五节送往雪山脚下自生自灭。可如梦自小失恃,深知其中酸苦滋味,怕冰雅心中难受,便力排众议地将五节留在本部,悉心照顾。同时加大搜索力度,寻找父亲行踪与宋碧柯,使后者得以重逢。

      她还记得主仆重逢的眼泪,弥留的五节涣散暗淡的眸光一时凝聚,宛若当年,这位她嫌弃很久不够美丽的小妈,却绽放了瞬间华彩。也就是如此,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因为五节那缺憾的人生看上去终于修复些许完满。

      而以后,就没有以后了。

      那动荡的两三年如今回忆起来都是一场十足噩梦,有时如梦都觉得诧异,自己究竟靠何种勇气坚持至今?

      父亲失踪的同一年,那色波部的公主哈玛雅被女祭司指定为继任斋宫,送入王庭。这是草原上的无冕之王,重重珠帘后所揭晓的神谕,即使是统帅大漠之人都无法违背。而神权的进一步世俗化则为整个那色波带来丰厚利益——他们可以任意占据水草丰美之地;垄断与中州商旅的贸易权利;甚至是随意地惩处违背自己意愿的部落。

      那色波王萨利赫在得知赫日黛王行踪不明的消息后,就开始制定吞并部落,同时笑纳妇女的计划。只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斯文些,符合一位教父的身份,这个计划被推迟了一年,等听闻五节去世的消息后,才在明光大会上体面地提出。

      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名正言顺,而绝非巧取豪夺之辈,萨利赫甚至决定迎娶如梦赫日黛为侍妾。这桩买卖若能达成,绝对是超出意外的美事——因为如梦的美貌,是即使一身黑色的丧服也无法掩盖的,明珠一般的光辉。

      可拨得乒乓作响的算盘却因嗣位之人的刚烈果敢而被迫收手。谁都未曾想到,如梦那般娇弱女子,居然可以当着众位首领的面,用父亲留下的金错刀割破脸颊,滴血入酒歃之为盟。并以“王庭宗法并无条例,说是女儿无法承袭部落头领之位。”,许下豪言,“我赫日黛即剩三户,也绝不死不灭”,震慑众人,议计为其上奏朝廷而得允诺。萨利赫心中暗恨,却是被先发制人,寸寸进逼到无话可说。

      “听你口音,应该不是这里的人吧。”时隔多日,袁骁尝试着与身边人套近乎。可依旧生硬,话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别扭。

      “嗯。”屠苏只是随便敷衍一句,连正眼都不曾瞧他,就继续专注于手中的事情。

      这让天之骄子觉得很失败,于是复又计算自己得在这鬼地方呆多久。

      时序距离他身受重伤已整整四十天。自从如梦重新为其诊治后,虽私心埋怨其手法暴烈酷虐,但因住在整个部落最好的房间中,又在其主人的监督下卖命地吃饭睡觉,故而年轻的皮肉复原很快。他也理所当然地霸据大床数日,享受如梦的精心照拂,颇有些此间乐而不思蜀的流连忘返。

      美梦总有催醒之日,大约七天前他就被虹恩勒令卷起铺盖卷,搬来同屠苏住一块儿。这在袁骁看来是莫大羞辱,比直接指着鼻子叫自己滚出去更甚。只是转念又想自己负伤未愈,身无长物,如此贸贸然地离开,恐怕真要横死大漠,流沙覆尸,着实划不来。又想“你们明示暗示我走,小爷就偏留下”,便将心一横,硬着头皮做出与往昔大不同的事来。

      就连女人们指指点点,嚼舌头议论“怕是这细皮嫩肉的孩子伺候不来梦姬吧!”也不为意,只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对方还是一群卑贱若尘泥的胡女。

      “你刷马的方式不对。”只有自己心不在焉,手上活计出错的时候,屠苏才会勉为其难地同自己攀谈几句,“马是一种敏感而脆弱的动物,你这样做他们很不舒服的。”

      “还要当他们是人伺候不是?”袁骁心情恶劣,手上力道便又加重。屠苏看不下去,默不作声地一把夺过,且把他晾在一边吹风。

      袁骁无处可去。

      事实上枉费那张俊秀的脸,他的人缘差极了。男人们,大多数是孩子嫌他过于瘦弱,就将其抛给女人看管。安排去放羊,袁骁虽然会骑马,却丝毫不懂驾驭羊群。自然这位城里来的公子哥儿也不懂得怎么将猎取的皮毛加以鞣制处理后,一块块地连缀缝编;而他那看似柔润圆洁的手指,笨拙地无法驾驭纺车。

      从那之后,他的额头上就烙上无形的“无用”二字,终日与屠苏为伍,零散地做些活计。可这还不是让袁骁最难受的,他心中有气,却不可名之,也无处发泄。

      “喂,你一个外乡人,亲亲热热地同这群女人混在一起,每天浪费生命难道不觉得羞耻吗?”袁骁百无聊赖地拔下一根半黄的草茎,捻在手中。

      “……”屠苏有些不自然,却还是不说话。在他看来,袁骁清俊柔弱似南国子弟,断配不上这名字与货真价实的北地儿郎。

      “让我猜猜看,”他兴致起来,表现于外便是孩童般天真笑言与刻毒词锋,“这儿的女人着实乏善可陈。若勉强算来有几份姿色的……”

      他朝如梦所在的帐篷努努嘴,“也就只有她了。”

      “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都给我放尊重些。”屠苏手上活计不停,却有些凝滞了。内心在告诫自己别同黄口小儿一般见识,更别说是个扰乱生活的外人。

      “哈,难道真的给我说中了?”袁骁差点就要拍手大笑,煽风点火。

      “梦姬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提到这个名字,屠苏就好似得到某种神秘的宁静力量,整个人从抓狂边缘折返,居然迎着袁骁那小小的,却满怀恶意的挑衅平静说道。

      “如果你有时间,自然会识得她的好处,绝非男女之情那么简单。不过嘛……”他上下打量对方,还击道,“赫日黛在你眼中连穷乡僻壤都不如,就算梦姬搭救过你的性命那又如何?瞧你这样子,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飞出升天。”

      “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虽然还是还嘴,可气势却弱了下去,自辩得毫无说服力,显然是被戳中心事。

      屠苏咧开嘴,笑得颇为舒心开朗,“谁说不走,眼看就快了。”

      观察多日,袁骁发现一个很奇特的地方。那就是赫日黛部虽就那么些地方,不骑马用走的,半日多也就逛遍了。可那位梦姬却时常很忙的样子,找不到人影

      他既然下定决心要走,总不能三更半夜偷偷摸摸。须知他如今的身份与往日庭训,换来一身宁可似也绝不折堕的傲气,自然得正正试试地同如梦话别一番,说些大而空的客套话,放才能够走的潇洒。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实际原因——他除一身穿戴,没有其他足以支撑穿过大漠的装备。

      袁骁有意无意地寻这位梦姬好几日,终于在帐篷中等来了。

      彼时藏青天际早已点缀繁星与一弯新月,帐中虽有昏黄烛火,却将其显得更为幽深。袁骁掀开帐子走进去的一瞬,眼前一黑,整个人也愣住——这是绮年玉貌的女儿家应该所在的地方吗?更进一步想,她所承担的一切,似乎也与女子渴求安定的本性并不符合。

      “听别人说,这几日你都在找我?”如梦挪了挪烛台,好让彼此都看得见对方。

      “您贵人事多,总不好约见。”袁骁觉得自己这别有幽愁暗恨生的语气,同踏雪寻访帝京中的贵姬,那些埋怨的语气相似极了,心中“突”地一跳,暗暗生恼。

      这短暂沉默里,如梦站起走到袁骁身边,“可是来辞行的?”

      “……”明明就是,还是在心中盘算多日的东西,甚至反复预演如何伪装成斯文的样子表示感激许以重诺来换取干粮马匹。可被这双琥珀般的眼清清浅浅地望着,即使肺腑之言也无从谈起。

      袁骁下意识地觉得讨厌——诚然这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可蕴藉其中的东西太多,根本不应与这样一位女子存在。

      “是又如何?”终究不愿意落于下风,便起出这惯常的,倨傲而无礼的姿态。甚至配合着微微抬高下巴,斜睨如梦的表情。

      她却并不为难,理所当然道:“你若久居此处,家中人也会挂念。也怪我不查,居然不曾为你安排。”

      这样子,仿佛从来只是随随便便地将袁骁挂在心中。

      而他千骑拥高牙,作威作福的日子过惯,怎么能适应这个?

      “你当真只是救我,不做其他打算?”袁骁语气陡然一变,尖锐问到。

      如梦皱眉,不解道,“若非如此,又该如何?”

      袁骁不信。他贴身带的令牌文书统统不见,落在如梦手中,但凡她有一点点的脑子,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软语安慰或是威逼利诱将自己留下,虚情假意,倾尽部落所有地供奉自己,才是袁骁认为的方正之道。但无论如何,不应是先下这番抵得上“云淡风轻”四个字的状况。

      如梦离自己很近,他从未遇见过她这般性格的女子,故而觉得她的那颗心距离自己很远。假如,袁骁听见心中陡然冒出的声音在诱惑,你能够留在这儿长一些的时间,或许就能明白她是何人,也能理解她所处的这个世界。

      与自己那珠玉堆砌,富贵销金的完全不同的世界。

      不知不觉,袁骁除了诅咒怒骂,心中居然也升腾起一番不自觉的期待。

      可如梦接下去的话语,却打破一时的绮丽幻想。

      “袁公子也知道我们这儿是大漠极靠西的偏僻所在,单枪匹马地越过生入黄泉关的,即使是经验丰富的向导也不敢保证。自然,我原本属意请屠苏带你走,可如今这时候,明光大会在即,我又要照顾冰雅,实在是分身乏术。”

      她顿了顿,思索该如何伺候这位如花似玉般娇嫩的公子哥儿,“眼下只有两个办法。一是等西域商队返回,我请托他们带你一程;或者你与我们去王庭。你的命毕竟是我救回来的,可别再轻易丢掉。”

      “我!”袁骁方才准备因如梦一句笑语而认真发作,谁知屏风后却传来细细弱弱的声音,一个劲儿地叫着“姐姐,姐姐”,十分无助害怕的样子。

      这是头一次,袁骁从如梦脸上读出微笑与淡然以外的第三种表情,他兴奋而好奇,就想孩子终于找到搬家蚂蚁的新巢穴一样。

      这可能是,刚强无依的梦姬的软肋呢!

      “冰雅可是又发恶梦了?”如梦的异母妹妹冰雅今年十三岁。照理来说关外的孩子娘生天养,能够长成的都十分健壮活泼。可不知是否天生不足,冰雅身子骨一直十分孱弱,视力也有些问题,如今连着皮毛褥子被如梦抱在怀里,勉勉强强看上去,如十岁稚童。

      “姐姐,”她好小声的说,“我梦见王庭变作一片血红,女祭司从高台跃下。有个我看不清面容的男人违反了与天女的盟约,天帝震怒,给七部族降下灾祸,一夜之间牛羊死去,寸草不生……好可怕……”她说着更是紧紧地偎在如梦怀抱里,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如梦脸色并不好看,显得有些忧郁,但说出的话却依旧轻柔,“只是梦而已,没有变成现实的梦。赫日黛的好冰雅,哈扎头领的好冰雅,光荣的女儿,能否告诉姐姐,我们部落是否承担了相同的命运?”

      冰雅的眼神变了,该如何形容?凡是去王庭斋宫参拜过,祈求女祭司神谕之人都会瞧出几分相似。吸进迷迭的香气后,少女的眼眸变得空洞,而后缓缓伸出手,指向匍匐人群之中的某一位,混沌地吐露只言片语。

      可冰雅所说的却清晰得多。她亦是从如梦的怀抱中起身,却赤足走到袁骁面前,将自己冰凉的小手按上他的,和缓道来:“不会死,赫日黛不会死。因为天女派来这个人,所以赫日黛被点化成了凤凰。”

      她看不见,袁骁的神色却陡然一变。那常常吐露轻佻语句的嘴唇翘起一个不屑的弧度,却强忍着不推开冰雅的手,只是对如梦轻蔑道:“梦姬煞费苦心,不惜牺牲自己的妹妹设下这个局,是不是不愿意我离开。”

      欲擒故纵,欲迎还拒,亏自己一瞬间还把她视为高洁之人,原来不过与世间他人同流合污。

      “我想我们之间一定有很多误会。”如梦已安排体力不支的冰雅睡下。眼神照旧地望着袁骁,清澈透亮。

      “或许我应该听你解释?”

      “这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事情。我只能请求袁公子尊重各地的习俗。”她这不解释的举动,自然被袁骁主观地判断为故作姿态。加上这几日屠苏对如梦的崇拜之情,他不得不承认这女子张弛有度,对待男人很有手法。

      “如果我明确地表示自己有兴趣呢?”

      “夜色已经很晚了,再谈这个也没有什么合适。”如梦顾左右而言他,明显回避的样子。

      可袁骁怎能如其所愿,轻笑道:“你若是真明白男女之间的分寸,早些时候怎么还让我进来,如今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些吗?”

      如梦愣住,她虽温和但绝不是笨蛋,袁骁词锋咄咄怎会不知,其中理由也略晓一二,内心不觉好笑:这位大人该在关内有多大权势,这般横冲直撞居然也能活到现在,也算是不容易了。

      但也怔忡,一时间放任好久不曾蔓延的情绪上涌。记忆中自己也曾有过这般鲜衣怒马,肆意飞扬的跳脱岁月,明明鲜艳得如节日时盛装,可不知从何起,自己已成为众人期望的模样。

      时间与水,悄无声息地流动,涓滴改变所经之途的面貌。对于大漠的人来说,恰恰是两件最宝贵而又最残忍之物。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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