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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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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然很懂得如何应付袁骁这类心智不成熟之人。他撩拨只为看你露出羞怯难堪神色,故而此刻越是退缩,这男人便会食髓知味地欺上身来。为今之计,只有不动神色,将这暗夜突袭的魅惑之章,悄无声息地翻过。
“袁公子可是想借此重温一番往昔旧梦,高床暖枕安卧,温香软玉在怀?”说这话时候,如梦很自然地蹙起眉头。只是笼在昏昏中,不得分辨清楚。
袁骁心中怒火更甚,觉得自己终究道行浅薄。这些日子虽不是被照顾妥帖,一丝不苟,但也着实没有抛弃自己,他为时而闪现的善念同愧疚感到羞耻,便越发表现得乖张。
“若我说是,梦姬你可愿意帮我?”
“有何不可?”她无所谓地笑着,眼神却变冷,吐露惊人之语,“反正于袁公子看来,世上女人都是一般的下贱模样。如梦即便如何反抗,不过就是道略有不同,风味特别的小菜而已。”
满腔怒火,或者说还要夹杂其中无法辨别的小小期待,因这句话而完全冷彻。野火烧不尽的离离原上草,如被冰雨,叫袁骁觉得气馁。
“你敢说不是吗?
“袁公子又如何呢?这世界广袤无际,各处风俗人情既不相同,每个人的阅历同人生轨迹也是不一样。但从你那段认知,就理所当然地认定所有事情尽在掌握,未免太狂妄了吧。”如梦拔下金钗,拨弄了烛心,那一小簇火焰猛地一跳,在微微气流中顿显明亮。
他们得以看到彼此整饰后的表情。如梦是一脸放下的坦然,而袁骁则显得局促不安。
“所以说,我们一开始只是在讨论如何送你入关的事情。”她若无其事地拣起这委顿在地的话题,扑打灰尘后继续道,“两种方案,你选什么?”
“不知为什么,小爷我却不想走了。”明明是不该也不能任性的身份,可袁骁便要肆意妄为,闹个翻天覆地。
“细细想来这儿风光明媚,另有佳人无数秀色可餐。小爷我为何要放弃好风光片片,回到那沉闷无趣的关内?”说到此处,他脸色猛地一黯。
“决定了,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袁公子也知自己是赖在此处白吃白喝。赫日黛部毕竟是番邦蛮族,不得教化,若是见识浅薄地处处得罪公子,您可别又来今晚这一出。”如梦看来的确十分随意,对待男人同对待整个部族的事物一样,采取的方法颇有些放任自流随遇而安的态度,这拓展的胸襟见识,也让人比较容易一笑泯恩仇。
“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如今看来诚不欺我。”不知为何,袁骁总会在如梦面前吃瘪,等自己意识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指使得团团转。
“那我不如也送你一句圣人之言,都说是白天比晚上聪明。袁公子不如早早安置,明日愁且管明日说。”此次不由分说,态度强硬地将袁骁请了出去。而后者懵懵然,站在帐外吹好久夜风,心中涌起一点热意却不消散,抱臂缓缓归去,总有些妒忌冰雅与如梦的亲密无间。
这日之后,他也不在人前人后想早日回归之事。反而对冰雅产生莫大兴趣。
那夜之前,这位小姐的存在感为零,几乎族中没有这个人似的。只是对那晚上的情景与对话过于介意,好奇心驱使,总免不了打听。
可族人的态度也很奇怪,一听到冰雅的名字,脸色仿佛商量好一般猛地一边,眼神闪烁话语支支吾吾,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屠苏则是三年前才前来此处落脚,禁忌虽不多,但听他所说,那时候的冰雅已同现在这般深居简出,所以并不清楚。
问题得不到解决的答案,更滋长人的好奇与焦虑。袁骁自诩并不信怪力乱神,但不知为何对当夜之事非常介怀。或者他下意识中强烈地想要信任如梦,可所发生之事却非他能理解,不知不觉已是天人交战,痛苦不堪。袁骁陷落迷局不得解,便希望能够借否定冰雅的方式,肯定如梦。这虽然对于小女孩来说是种伤害,但却比摧毁心中的如梦要好得多。
他终于决定直接去冰雅身上找寻问题答案。这日草场上的风小了些,日头也偏暖得正好,一切都极为便于行动。袁骁一路半遮半掩地来到如梦居住的帐篷,算准她人必定不在,留着冰雅一人。
果然,小小女孩穿着厚厚裘皮冬衣,窝在毡子上,那身子骨极为柔弱的样子,从后头看去,倒像一直不安稳的小野兽。
她似乎听见声音,略显笨拙的转过身子来。借着天光袁骁看得清楚,冰雅的眼睛并不聚焦于自己身上,而是茫然地看向远方。因为混血的关系,她的眼珠儿比如梦更深,原应似墨玉一般,此刻却蒙了尘,配上桃心小脸与娇怯表情,真叫旁人看得叹一声可惜。
“你可是,那晚上同姐姐说话的人?”意料之外,冰雅的官话说得不错,字正腔圆里带上一股软糯,假以时日必定长成一位风姿楚楚的佳人。
“我是你姐姐的朋友。”袁骁想这句话绝非撒谎,“你姐姐怕你一人呆着闷坏了,就让我带你出去走走。”
袁骁将预先准备的女郎花捧给冰雅,柔声道:“这花儿你闻着可香?外头风里头都是这甜蜜的味道,我预备了小红马,带你出去走走可好。”
冰雅不自觉地瑟缩一下,言语却相反地带着无限渴望,“啊,我认得你的。哥哥是姐姐的朋友,可是姐姐一向不喜欢我出去乱跑,为什么现在却……”
“因为哥哥同姐姐说,觉得冰雅好可爱啊。”袁骁心中犯罪意识在增长,这样与稚童说话,委实违背其一贯风流倜傥又恶劣不堪的少爷形象。
“既然是这样……”冰雅鼓足勇气,将白嫩小手交于袁骁,“那就麻烦哥哥了。”最后一句话,几乎细微不可闻。
他将冰雅背在背上,小心翼翼地扶上马,还要留心不让别人看见而坏了大事。幸好一切都很顺利,四周既无人,小红马一甩一甩尾巴,也十分安静温顺。
冰雅视力既弱,可其他感触十分敏锐,尤其内心敏感,能通过对方散发的微弱气息而判断是否怀有恶意。袁骁自然不知个中原委,他心中只想如何同这位怪怪美少女建立友谊关系,并无加害恶念,于是冰雅也就表现得十分顺从。
由于对附近地势并不熟悉,两人不敢走得太远。大多数时候是顺从冰雅的意思,一直朝南走去,遇到小红马无法越过的斜坡,就有袁骁纡尊降贵地背着冰雅,到了最后,他们终于站在一处高地,放眼望去可看见瓦蓝天空与大地割裂所有空间,互相压制纠缠着,只到地平出方才交融一起,透出微微蓝紫的颜色。
“真美。”冰雅扶着胡杨树由衷赞叹。
“你可以看到?”话说出口袁骁就后悔了,遂讷讷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其实哥哥这种态度反而让我觉得很轻松。”冰雅笑了起来,弯弯红唇与一派天真,让袁骁暗忖自己的卑鄙无耻。这是大漠子民与关内八州的不同之处吗,每个人都能够徜徉恣肆地活在广阔天地中,表露坦陈内心的自己。
接下去他们谈了有半个时辰,但大多数都围绕如梦与冰雅之间的关系。袁骁怕自己表现过于刻意,或是触动冰雅某个敏感的神经从而导致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故而到了最后,依然没有将纠结于内心的问题说出口。
“风大了,我送你回去。”将狐裘重新给冰雅披上,袁骁自然而然地背起她,呵护的姿态十分外露。
“骁哥哥,”小姑娘乖顺地伏于袁骁背上,出其不意地问他,“你觉得我姐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也就那样吧。”他道没有愣住,只是很顺口地接下话。可心中却翻起其他心思。
“你有没有觉得,我姐姐她总是活得很累。”
“小小年纪叹什么气。”明明才大了几岁,袁骁却用大人的口吻说道,同时将娇小的女孩往上托了一把,小心地试着脚下的路。
他当然看得出如梦活得很累,可这又如何?每个人的命运是自己选定的不是吗?
“前些年我还以为是自己空有图胡灵阿的身份而无法进入斋宫,所以姐姐才对我失望。可她却说不是,我能够感觉到她没有说假话,但是姐姐的心如今就如同布满迷雾的沼泽,我怎么用力都看不清。”小姑娘的话语里渐渐加入袁骁听不懂的单词,变得神神叨叨起来。
他只能问,“你说现在的如梦,那之前她的心像什么,你能够看到吗?”
“就如冰山上留下的雪水汇流在党吉河中,潺潺地唱着歌,自有冷暖冰心。”冰雅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能够看得很清楚。”
“你是不是还觉得,这样的如梦姐姐比较快乐?”这是袁骁第一次念出如梦的名字。他并不讨厌,只是有些害羞,于是生硬地加上姐姐这个称谓。本来,他想,这位姐姐就比自己大三岁。
“是啊,那时候爹爹与娘亲都在,的确比现在快乐得多。”
“所以,很多问题其实只是你的姐姐长大了而已。”袁骁记得自己曾经也很快乐,虽然与母亲寄居在外婆家的确有些难堪,舅舅的孩子,自己的表兄弟也会欺负自己,可毕竟有一种本能的少年不知愁滋味支撑自己。
只是后来母亲仙游,生父将自己接入府邸。身边陡然多出许多争相夸耀,出谋划策之人,他却失去一份平常心,得到越多,却益发焦躁起来,仿佛只有在服用五食散后埋入温热女体,才能纾解心中燥郁。
人们盛传帝京中的光华公子丰神俊朗,即使白衣布巾也难掩明丽之色,只是脾气太坏又很会调弄伤害女儿心。他却想,自己身边有无数人,却使得传言越发盛嚣尘上;他有无数把六十四骨紫竹伞,却没有办法替自己遮风避雨哪怕一时半会。冠盖满京华而斯人独憔悴,其中困顿无法言说。
乱麻般思绪被拉得悠长,他虽不见如梦,却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情绪。
坐在马背上的冰雅或能感知,她年纪还小,不知此刻能够说些什么来抚慰,只能凝起细细歌喉,唱古老的情歌:
路上遇见的意中人
身上飘溢着醉人的芳香
我总害怕无法长久
担心会再丢失远方
他们回来的消息自有人报告如梦,等袁骁背着冰雅出现与如梦面前,她的脸色早已一派安详,看不出焦虑。
即使有,那也是因为妹妹,绝非自己这个外人的缘故。
“姐姐……”冰雅怯怯地唤道,“我……”
“是我让袁公子带你出去走走,平日里我管得事情太多,对于唯一妹妹反而照顾不好。”她冲袁骁一笑,“谢谢你。”
“哦,没什么。”他慌乱地移开视线,如果可能,真想立刻拔脚逃离此处,也不要面对如梦。
“那明天……”幸好还有个缓冲的冰雅。
“明天如果天气好,还让哥哥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如梦示意袁骁领冰雅回帐篷去,自己则牵过小红马。
谁知对方的手固执地,牢牢地攀索缰绳,居然不愿意放开。
“你要注意休息,我听冰雅说你总是很累。”说着句话的时候,袁骁微微侧过头,徒留一张艳丽绝伦的涨红侧脸,
“哦,我知道。”
“还有……”他有些焦急。
“什么?”
“其实没有什么。那个,没别的事,我带冰雅进去。”
“袁公子。”这次换如梦叫住袁骁。
“什么事?”
“看得出来冰雅很喜欢你。所以……”她顿了顿,仿佛下定决心,说道,“如果有一日你当真下定决心要走,不回头的话,请好好地与她告别。”
“我……”他当真愣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之后几日,上苍垂怜,赫日黛上方那片天空明媚灿烂宛如春日。可久居大漠的人也知,胡天八月即飞雪,怕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刮起今冬第一场风暴。今年虽会因为明光大会的缘故迁徙离开此地,故而辎重准备十分要紧,各户都忙着加固车轴,晾晒干草,点算牛羊……只有袁骁与冰雅超脱得不得了,每每下午阳光最和煦的时候,就能看见他们骑着小红马离开。少年姿态绝伦,也是赏心悦目。
可能是如梦那段话威慑的缘故,这几日袁骁倒是出奇沉默,而原本冰雅的话就不多,两人随意去往各处,眼中看到风景,耳听风声,皆是心中欷歔不胜,对话却不超过十句。
偶尔袁骁也会联系自己身世,有些意外的是自己居然能够平淡视之,心潮虽偶尔有起伏波动,可也不再如以往那般剧烈。他总想这关山万里雄豪奇伟,不知在这里矗立了几千几万载,自己在它眼前算不得轻如鸿毛,一味沉溺于少年心事又有何用。
的确有好的改变与开端,但想要将过往连根拔起,袁骁还是觉得痛。扯出贴肉佩戴的古玉看,莹润光泽微微闪动,仿佛记载昔年繁华一般。
“馥馨,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逢是何年呢?”
冰雅的事始终是心头一根刺。
是夜轮着袁骁守夜。其实很简单,站在帐篷外看守彻夜不灭的篝火,另外警醒些防着野兽同或有的入侵者。只是边地苦寒,他虽已披上屠苏施舍的皮袍皮靴,却还是觉得冷。
即使如此,下半夜的时候也迷迷瞪瞪地觉得困倦意思。他原就想就着篝火些微暖意小睡一会儿,不知为何却想起那屠苏曾冷着脸说道:“从前也有偷懒的家伙,喝着酒守夜睡了过去。次日牧民起来一看,半副身子被鬣狗吃掉,肠子拖在外面还带着血迹。最可怕的是,这人脸上还带微笑,果不其然是被夜游女迷住了。”
心神一震,只得起来,抱臂来回走动,以提振精神。
他口中念念有词,转了个身,却意外发现如梦不知何事出来,站在帐篷外看着自己。
“如梦……”这名字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袁骁急智,在后头加“姐姐”二字。
“如梦姐姐。”
对方显然愣住,一时半刻才松了一口气道:“你还是第一个这么叫我的人。”
“反正我比你小三岁,这么也没有错。”
“是了是了。”她点点头,又酝酿一番情绪,突然提议,“袁公子,你是不是对冰雅的身世很好奇?”
“不,”他下意识地否认,“一点也没有。”
可如梦却柔柔地笑了,瞬间瓦解心防,“明明就是。”她这么说,精湛湛的眼神有了一瞬间的妩媚。
漠西子夜星斗翻倒天河一般。天冷透了,呼吸之间都有浓重白雾,团团地遮住对方表情。袁骁有瞬间恍惚,那滋味仿佛是深深斜靠绣榻熏笼,妖娆女子奉上五食散,服食之后那样飘渺无依,穿云拨雾的感觉。
“哪有如何?”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亦是如梦似幻的,“梦姬若想说,我便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