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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檐疏蛛网重 ...


  •   山雨砸在破朽的窗棱,雨打树叶的清响伴着湍急的水流声,却遮掩不住楚兰庭清冷却略带宠溺的声音。
      竹儿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脱了蓑衣不好意思般挠了挠脑袋。
      风夹着雨丝透过窗户吹落,有些冷。
      张墨瑛看着眼前这一幕,想要开口说话,却又几番哑在喉咙。他忽然觉得仿佛回到了几年前初见的时候,竹儿天真孩子气,楚兰庭清冷出尘。而他,就像是一个无意打扰的外人,只能静静看着,却无法融入。
      再转身,竹儿的面容已经多了几分沉静,躬身淡淡,“王爷。”
      一声王爷,打破了所有温馨宁静。看着眼前沉肃中隐约几分戒备的竹儿,张墨瑛心头没由来的恼怒,却只是淡淡冷哼一声,“任性妄为,无法无天!”
      话才出口便又有些后悔,毕竟楚兰庭也在,他不该急着斥骂儿子才对。只是出口的话断没有收回的道理,张墨瑛有些紧张的看着竹儿,想着竹儿若是讨一句饶承一句不是,看这孩子这些时日也是辛苦,他便暂且揭过这一节不提了。竹儿却只是安静的垂首不语,不辩解,不讨饶。
      张墨瑛沉下脸,对着身边的青年道:“你出去。”
      楚兰庭微微皱眉,终究叹息一声,“竹儿,我去看看那几个陷阱。”也罢,终究是竹儿父子的事情,他在场,也怕不好。
      “不行。”竹儿下意识脱口而出,“你身上的伤怎么能淋雨?”
      竹儿看看师兄,又看看父王,终是垂头跪下,轻声,“载浛知错,凭王爷教训。”
      张墨瑛不意竹儿如此,恼恨之余,不由生出几分无奈,脱口而出,“我千里寻你,就为了这一桩事情?”
      “莫不是京城有变?”竹儿一惊,旋即补充道:“师兄是自己人,大可以放心的。”
      父王出现在这里,竹儿心中的第一反应也是有了什么变故。只是父王才来便是一番训斥,他也不好问什么,心下亦不无担忧。好在父王如今性命无恙的站在他的面前,他到底放心几分。
      京城有变?若真有不测之变,我又怎会来寻你?难道在你心里,为父便是这般无用之人?或者,只是为了这些才会想起寻你?
      张墨瑛面色沉冷不语。
      竹儿咬了咬唇,下定决心般叩头,“若王爷……载浛愿意去求师父。”
      张墨瑛却只是淡哼一声。
      看着竹儿就这么跪着,楚兰庭神色微微一变,他看向张墨瑛,旋即垂下了眼。
      他知道张墨瑛对竹儿的猜忌错待,可他也太过清楚小家伙这一番孺慕情怀,他自己除了来自父亲的追杀和那日永别,从不知何为父,何为子。
      他帮不了竹儿。
      竹儿就这么安静的跪着,稚气未脱的面容几分沉静,不知是在思考什么,眼底偶然流露几分锐利光芒。
      山间的夏雨来得突然,去得决绝。没有多久,便已雨尽云散。
      “随我来。”张墨瑛甩袖向门外走去,声音有些沉闷。
      竹儿远远看着张墨瑛负手而立,山风吹起衣襟,恍惚间清瘦了许多。他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快走几步垂手恭敬的,“王爷。”
      “嗯。”低沉的声音带了几许鼻音,张墨瑛转身,面上是不改的严冷,“这里不是朝堂,你不必叫我王爷。”
      “是……父亲。”竹儿犹豫了轻声。
      “楚兰庭的伤势,差不多好了?”声音中多了几分温和,掩饰失落。
      “是。”竹儿试探了道:“父亲的信,儿子已经收到了。”
      当初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竹儿就想过千万次再相聚的场景。他想把这几年经历的所有委屈不平倾诉,他想过赌气不理父亲,他甚至想,父亲自知理亏,总该如师兄一般顺着他哄着他,到时候他可不能轻易原谅父亲,必定要耍赖胡闹一番才可罢休。
      却再没有想到,再相见是这样一番光景。一如既往的严冷和毫不留情的训斥,可是他竹儿却可笑的很没骨气的想,若是父亲愿意说一声抱歉,他也愿意就这样算了。
      谁让那是他的父亲呢,只要父亲还愿意认他这个儿子,他还有什么可以奢求的?更何况父亲还愿意不远千里来寻他,这就足够了。
      说到信,张墨瑛忍不住沉声斥道:“你还好意思说?!教你的从来不听!楚兰庭是什么人?你为着他失守城池也便罢了,怎么竟然会这般莽撞行事?”
      “堂堂渊国琏郡王临阵护敌!天大的笑话!你这段时日辛苦积累的威望何在?你将来在朝堂,又将是怎样的寸步难行?你想过没有?!”
      “你这样的性子,如何能担当大任?真是枉了你皇爷爷一番寄望栽培!”
      “早知今日,当初无论如何也该阻你出征,本以为这对你也算一番历练,哪料到你这般不中用!好好教你听不进去,非得抽着你走?!”
      在张墨瑛心中,竹儿是他的儿子,是父亲最看重的孙子,有天分有资质,将来是要承担江山的,而楚兰庭的存在,无疑是最大的障碍。
      竹儿对楚兰庭太过依赖了。张墨瑛不愿承认自己这是嫉妒,只是认为这孩子不该依赖一个人这么多。这孩子的情义会害了他。
      更何况,就算要依赖,难道不该依赖自己这个亲生父亲吗?大敌当前都能这样不管不顾,将来呢?若不是因为楚兰庭对竹儿太过重要,又是楚云潇的弟子,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动了杀机。
      竹儿被这一番话训斥得有些懵了,好一会儿才愣愣地问一句,“弟弟们还在京城吗?可都安好?”
      “嗯?”张墨瑛皱眉,不知道竹儿为什么问起这个,但还是耐着性子答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都安排妥当了。”
      “这么说,父亲已是有了把握?”
      “你说呢?”见竹儿惊诧的目光,张墨瑛不觉有些好笑,“我这次来,正是接你回去的。竹儿,有些事情,你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懂得学到。如若……你是我的嫡长子,你不要辜负你皇爷爷一番心血,不要辜负你的姓氏。”
      “父亲可想过,就算是二弟也才只是个孩子,京城危机四伏,父亲不在身边,他们可会担忧,可会害怕,可会……想念父亲?”
      这孩子究竟想些什么?张墨瑛沉下脸,“不必担忧你的兄弟,只想想你自己做的这些事情,该承受怎样的责罚!”
      张墨瑛出生便是嫡幼子,王府的担子自有大哥,身份尊贵,母亲宠溺,就连父亲,也不曾过分苛求。从小阳光任性,对于感情远不及大哥敏感细腻。再后来遭逢变故,性情冷厉严苛,皇家又惯是冰冷无情的地方,这些年过去,早就忘记了正常亲人之间该有怎样的牵绊依赖。
      莫说是张载沣张载淳,就算是对竹儿,张墨瑛也未必想得到这一节。
      张墨瑛出生皇家,几个庶子出生时他已经陷在夺嫡之争中,骨肉相争,朝务纷繁,哪有时间和儿子相处?
      他有那么多儿子,却没有认真经历过一个孩子的成长,从来不曾体会过小孩子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长大胡闹的无奈与感动,在他固有的父子相处模式中,无非是父亲严厉,子女恭顺罢了。
      害怕?想念?张墨瑛想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竹儿顾左右而言他的小心思罢了。
      竹儿失望的垂下眼睑,“那,父亲是来接孩儿的吗?”
      “是。”张墨瑛微微颔首,他已经谋划得差不多了,这样的事情,让竹儿参与,未尝不是一种历练。
      “父亲既然已经安排好了,儿子这无用之人便也不去添乱了。”竹儿自嘲一笑,“父亲也说了,儿子这性子难当大任,父亲有那么多儿子,总不缺儿子这一个。”
      “放肆!”张墨瑛惊怒,“何去何从,岂由得你自作主张?!”
      “是,载浛听凭王爷安排。”安静的话语没有波澜,这个前一刻还那样天真稚气的孩子,这一刻却这样的平静沉稳,张墨瑛颤了唇想要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这个孩子,他若不想跟自己回去,他能怎么办?强迫竹儿吗?这小子不愿意,谁能强迫得了他?
      张墨瑛微微闭眼,他是多怀念当年那个顽皮不设防的小竹儿呀,一路走过,这孩子什么时候对他这样的戒备疏远了?
      他亏欠这孩子这么多,是不是,那样的天真依赖再也,永远永远不属于他了?
      呵,他不稀罕。
      他不稀罕。
      从来儿女情长必然英雄气短,他是竹儿的爹,他能做的,是极尽全力雕琢这孩子成才,然后把这天下交给竹儿。
      他才不稀罕这些小儿女情状。
      “舒青骥乃是九门提督长子,苦心经营多时,他欠儿子一命,是儿子挚友,父亲可以信得过的。于本持乃是于大人嫡出幼子,想来也很有些分量,若真是到了最后一刻,父亲可以一用的。”虽说父亲如此笃定,竹儿到底放心不下,忍不住说道。
      至于谢通,竹儿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他究竟信不过父亲,谢通身份敏感,只怕父亲会要了谢通性命也未可知。虽然谢通自己说为了报仇哪怕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可是谢通也算是他的朋友,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谢通真的走到那一步。
      张墨瑛看着儿子竟如同交代事情一般絮絮叨叨,怕是打定主意不随他回去了。连日来的奔波疲累还有担忧在这平静的语调中尽数化作烦躁怒气,低声喝道:“够了!”
      “我不听你说这些没用的!收拾收拾,过两日随我下山!”
      竹儿苦笑,原来他的所有努力,他为了父亲所承受的一切,在父亲眼里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历练吗?亏了他当初为了父亲甘愿服药,远赴千里。
      他真傻,他真傻。父亲从来就不需要他,他所有的努力付出,都只像一个笑话。
      这些都是没用的。
      “父亲的栽培重视,儿子承担不起。”竹儿垂眼淡淡的道。
      张墨瑛忍不住抬手要打,却又忍住了。这个小孩子,这个一直冷静沉默的小孩子,低着头疏离恭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眸子深处有一抹哀恸。
      他又伤到这孩子了?他历经那么多艰险来接这孩子回家,这孩子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逼你,你再仔细想想。”低沉的声音带了几许无奈,今日的谈话,怕是彻彻底底的失败了。
      看着竹儿单薄的背影,张墨瑛微微苦笑,他该怎么办?

      父子不欢而散,窄小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气闷一些,晚膳过后,竹儿借口寻草药出门,楚兰庭自然而然的起身跟上。
      张墨瑛犹豫了要开口,终究沉默了。他是父亲,难道还要追着儿子问吗?

      夏夜静谧,远处的草丛萤火虫闪耀,竹儿骑在老虎身上双手乱晃,要抓萤火虫。
      “竹儿!闹够了没有?”楚兰庭无奈的埋怨一声,这孩子,真是笃定了自己怜惜他,今日断然不忍心说他的。
      竹儿面上的笑容一时凝固,翻身几步走到楚兰庭身前,仰头,“师兄,就让竹儿再肆意一回吧。”
      “你真不想随你父亲回去?说到底,他肯这样千里迢迢的找你,也算是……”说到这里,楚兰庭忍不住叹息一声,“你呀,莫要孩子气。”
      “父亲来找竹儿,无非因为竹儿是他的嫡长子,是皇爷爷最器重的孙子,有些事情,竹儿必须在。”竹儿垂头,“他也说了,他万事俱备,只是让我历练一番。”
      王爷今天话里话外的训斥无非就是这个意思,他是王爷长子,他无用无能,他欠缺历练。至于王爷来寻他是因为担忧他想他,这一点竹儿想都不敢想。
      “再说了,师兄,他是我爹呀,孩子气怎么了?”天下难道会有爹因为儿子的孩子气就不要孩子的吗?
      楚兰庭一时哑然。
      竹儿拉着师兄的手,不知怎的声音中带了几许撒娇的意味,“竹儿多久没有和师兄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竹儿哪里也不想去。”
      “师兄,你听竹儿说,这一次师兄昏迷不醒,竹儿想了很多很多。”
      楚兰庭叹息一声,抚了竹儿的头淡淡,“莫激动,慢慢说。”
      微红了眼圈的小家伙在星光下显得分外稚嫩些,“竹儿记事早,二三岁的时候义父忙,从没有抱过竹儿一次。我记得那时候总是病着,躺在床上见到奶娘的儿子炫耀着他爹给他做的玩具我就发脾气。”
      “后来脾气发的多了,也知道这世上许多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便就安静下来。再后来回了老宅,拜了师父,一年也难得见到养父一次。”
      “每次过年的时候,眼看着文儿跟在养父身边进进出出,我就挪不开眼睛。甚至走在大街上看到别人当爹的教训儿子,我都会忍不住驻足。”
      “所以每次过年相聚,我总是故意娇纵闹事,结果……”竹儿想起幼年时候的胡闹与爷爷的纵容,唇角忍不住有了丝笑意,“竹儿遇到父亲的时候,尚不知自己身份,只觉得父亲虽然严冷,却也亲切,愿意照顾竹儿,甚至在义父跟前护着竹儿。”
      “所以那之后无论多少猜忌多少冤枉多少委屈竹儿都忍了,竹儿有爹了,竹儿不想失去这一切。”
      “竹儿也有爹了呀,竹儿真的没有什么再可以奢求的了。”
      “竹儿为父亲挡剑,为父亲熬夜誊写账本,为父亲安危远赴边关,都心甘情愿。真的,师兄,我有爹了,爹还曾经照顾我,关心我,这就够了。我想,总有一天,爹对我会像从前一样的。”
      “我一直在等那一天。竹儿没有什么可求的,只想要个爹。”
      “可是那天师兄重伤昏迷的时候,竹儿想了很多很多,竹儿怕师兄再也醒不了了,竹儿想起小时候师兄教竹儿写字,陪竹儿弹琴,带竹儿打猎,帮竹儿躲过师父责罚。”
      “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贪心太贪心了。我今生能有这样的师父师兄,怎么还敢要求更多?万一师兄为了竹儿有个好歹,竹儿该怎么办?又该怎样面对师父?”
      “师兄,我多傻呀,放着眼前的不去珍惜,偏偏一门心思去求那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是求而不得的,又何必强求呢?竹儿能有师父师兄,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若是你们为了竹儿而身陷险境,竹儿,竹儿……”说到这里,竹儿再也难以为继的沉默了。
      楚兰庭感叹的一笑,“傻小子,你忘了上回为的什么被师父罚跪了整整一晚上的?你可不是我,你的志向呢?”
      “竹儿知道,师兄从来志在江湖四海,若不是为了竹儿……”说到这里,竹儿神情一黯,旋即打起精神道:“这些我都想过了。师兄你想啊,就算我真的身在皇宫,就能实现我的志向了吗?从前父亲还是王爷时,或许可以,可是父亲早已卷入这一场纷争,他若为帝,父亲与大伯的今日,未必就不是竹儿他日。”
      “竹儿现在年纪小,经验少,就算真的去做事情,哪里就能担起多重的担子?可是竹儿若回了皇宫,又会将多少光阴浪费在无休无止的阴谋算计与骨肉相争当中?——要不了多久,只怕竹儿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父亲眼里,儿子只分有用无用——那里没有竹儿的爹,那里也不是一个家,只是一个冰冷的,没有亲情温暖的牢笼。竹儿不要在这种地方一辈子。”
      “与其这样,还不如隐姓埋名参加科考,从一个小小县令做起,踏踏实实的做事,了解民生,积累经验。”
      楚兰庭意外的扬眉,这个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小东西,在自己昏迷的时候竟然想了这么多?
      “行了行了,你往我袍子上蹭什么呢?不走就不走,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楚兰庭无奈笑道,“你多大了,嗯?”
      竹儿再难受也忍不住咧嘴一笑,呵,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傻师兄。
      真的,他该知足了。
      走就走吧,他不能再连累师兄呀。
      楚兰庭看着竹儿,小家伙蹙眉靠坐在树下,那忧愁仿佛触手可及。
      这个傻小子,哪里真的就想通了呢。
      楚兰庭由着竹儿发呆,自己运功疗伤。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张墨瑛的喊声,这才晃了竹儿道:“行了,走吧。”
      竹儿应声倒地。楚兰庭吃了一惊,忙抱起竹儿向小院奔去,迎面撞上张墨瑛,险些摔了一跤。
      张墨瑛难得见这清冷少年面露焦灼,不由诧异扬眉,待目光落在竹儿身上时,也不由得急了,“怎么回事?”伸手就要抱竹儿。
      楚兰庭怎么放心他抱?戒备的略微退了一步。
      张墨瑛恼怒,“你自己还在长身子骨,又还有伤,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楚兰庭略一犹疑,张墨瑛已经接手将竹儿抱在怀里。他略微退后两步,跟在张墨瑛身后。
      许是方才撞到了伤口,胸口生疼生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檐疏蛛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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