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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云深不知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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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浩瀚,繁星灿烂。深山的夜多了几分凉意,傍晚时才下过一场山雨,不远处流水声声。
竹儿守在火堆旁,侧头看了看卧在身旁的老虎。这是一只极其威风的成年大虎,金黄的皮毛染了褐色血迹,伤口处被细心地上了药,模样看起来虽然略显得萎靡,但是一双虎目仍是威风凛凛炯炯有神地瞪着墙外。
墙外,一群野狼远远的包围了破庙,眼中燃烧着贪婪的火焰。
竹儿轻声笑了眨眼,“怎么,虎兄,你还信不过我呀?”
老虎紧绷的身子微微松弛,转向竹儿的目光带了几许感激温和,竹儿哈哈一笑,“放心吧,虎兄,你看我的!”
竹儿见老虎不放心般蹭了他的裤脚发出低低的声音,心里也忍不住感叹一笑。
这个大家伙就在两天前还盘算着尝尝他的味道呢,现在却对他亲昵信任若此。这也多亏了他反应快,引了这群野狼来,这两强相争,他竹儿得利。
若是他能助这老虎胜了这一场,于老虎便是救命之恩。到时候这山谷有它守着,他也放心去远些的地方寻些粮食了。
这牲畜虽然无情,却是恩怨分明得很,恩就是恩,怨就是怨,真正能为了救命之恩舍身的,比之义士也是不遑多让。
想到这里,竹儿心底微微闪过一丝感慨歉疚,旋即打起精神从火堆中抽出一支柴火,向院外走去。
狼群集体退了一步,发出威胁的吼声。竹儿环顾一圈,目光落在头狼身上,轻蔑地一笑。也没有看见他扬手,跟着头狼身后的一只小狼悲鸣一声,倒地不起。
这一声悲鸣激怒了头狼,它下意识的向前两步,旋即又克制地停下脚步。在它之前,已经有两匹狼陷在这门前的乱石堆里,再没有出来,这让头狼颇为忌惮。
竹儿见状,眼底闪过一丝黯然。眼前的阵法还是当初和师兄并肩对敌时学来的呢。师父总说他顽皮脱跳,总也及不上师兄的性子沉静,文武是被逼着学的,大抵琴画雅事也不过是听得多了看得多了才称得上略知一二,这易理奇门更只是粗粗知晓,及不上师兄一二,每每躲懒耍滑,让师父气笑不得。
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派上用场。想着当初被师兄连哄带逼的学下这套阵法,唇角不由多了丝说不出的笑意。
狼群久滞不前,颇有些焦躁不安。竹儿不错目地盯着头狼的动作,电光火石之间,似是想起了什么,竟是扔了手中的火把,举步入阵。
星光很好,竹儿隔着石阵看向头狼,唇角挂着一丝轻蔑不屑的冷笑。又是一抬手的功夫,几只被护在大狼身后的小狼呜咽倒地。
愤怒的嚎叫声中带了悲凉,饶是竹儿听了也不由动容,却只是硬下心肠与头狼对视,唇角不改的轻蔑。
狼对幼崽的爱护比人类更甚,那是无条件不计生死的,所以幼崽的伤亡足以让狼群失去理智。
终于,头狼忍不住窜进了石阵,竹儿唇角带笑,闲庭信步般走了几步,站在了头狼的面前。
头狼不意他会如此,警惕地盯着竹儿,目光冰冷。狼,原本是极其冷静聪明的动物,充满战意的狼尤其如此。
只是一瞬的功夫,头狼扑了上去,方才还镇定自若的竹儿此刻却惊慌地连连后退,眼看着腥风铺面,高声大叫道:“师兄!”
头狼一扑未成,见竹儿慌忙窜逃,反而停了脚步,谨慎地看着竹儿,又疑惑的环顾周围,似乎对这个乱石堆有着深深忌讳。
也就在它犹豫的档口,几声悲鸣穿透天际,乱石堆之外的狼群面对接连的丧子之痛已经失去惯有的冷静理智,不顾一切的冲进了乱石堆。
头狼再顾不得许多,只是威严的吼了一声,制止住群狼的行动,阴骘的目光死死盯着竹儿,接连几次攻击,阴狠毒辣,不死不休。
竹儿却仿佛吓破了胆子一般,一面手忙脚乱的后退一面慌慌张张的叫着师兄,眼看着退出了乱石阵外,再无可退之处,竹儿一不留神被方才扔在地上的柴火绊了一跤,跌坐在地。
头狼的血盆大口越来越近,竹儿认命般闭上了眼。
一声不甘愤怒的嚎叫,竹儿犹豫了睁眼,果然看到师兄面无表情的站在他的身前,清冷的神色隐约还有一丝愤怒。
失去了头狼的狼群徘徊在乱石堆外呜咽,最终只是不甘地带了小狼的尸体静静远去。
群狼无首,这一局,是他们胜了。原本俯卧着的老虎忍不住欣喜地低低吼叫两声。
竹儿面上的欣喜得意却在师兄清冷的目光之下消失殆尽,然后仿佛似是想起什么,手忙脚乱的向外跑去,陪着笑解释,“竹儿,竹儿去收拾收拾……”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便被师兄提着腰带拎进房间,扔在柴草堆上。
竹儿也顾不上身上的酸痛,爬起来就向门外跑。
“敢走试试?”
竹儿脚下一顿,到底是不敢走的,讪笑了回身跪下,“师兄,你疼不疼呀?方才没牵动伤口吧?”
“但有万一,该当如何?”平静的话语夹杂着丝丝愤怒,楚兰庭低头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小师弟,仰头看向他的目光夹杂了讨好与安心。
竹儿唇边的笑容慢慢收敛,垂下了眼。
就在方才,他灵机一动想出的这个法子,想以自己的性命逼迫师兄醒来,他就不信,自己性命攸关之下的呼喊,不能把师兄从这床上拉起来。
他也是这几日才想到的,师兄的伤一日比一日要好,却总也没醒,怕是不想再与他有半分纠葛。他惊诧之下,当时便打起精神用着自己那半吊子的易理知识推演一番,才隐约猜到自己一劫难过,师兄这是在有意护他。可是这命相分明已经有所松动了,他怎么甘心等师兄伤好大半再不知所踪或者寻觅死地?便索性借着这次机会逼师兄一回,他竹儿就算是耍赖,也要赖在师兄身边呀。
“师兄可曾想过,师兄但有万一,又让竹儿如何承受?”竹儿的声音很轻,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却没有半分后悔之意。
楚兰庭看着眼前的孩子,道理这孩子比谁都明白,可就是从来把道理和行动分得清清楚楚。这不是教他学文习武,还可以用板子逼着他用心听话,楚兰庭很明白,这回就算自己打了他,可是这孩子仍旧不会觉得自己错了,该做时,他也还会照做不误。
他也明白这孩子想的什么。可是,罔顾自身安危性命!只一想到这一点,楚兰庭便忍不住的生气。
楚兰庭正想着如何给竹儿一个教训,便听到竹儿这一句轻轻的如何承受。他一个愣怔,旋即狠下心拂袖向门外走去。
竹儿见师兄不打不罚,就这样要走,下意识上前抱紧师兄双腿,声音已经有了一丝哽咽,“师兄,你不能走!你答应过竹儿的,兰竹相依,一世兄弟!你答应过的,你不能反悔!”
“横竖我的话你也是听不进的,何必再叫我一声师兄?”
“师兄,师兄放心,竹儿自己推算过了,竹儿这一劫已经是无碍了,师兄所谓命中孤寡也是……总之,师兄要是不信,可以自己推演一番呀。”竹儿似是想起什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只是说着说着,也有些不自信了,拉了楚兰庭道:“师兄,你来呀,咱们再推演一遍吧?就算真有什么,师兄也不能这样吓竹儿呀,总有解决的法子的。师兄就算不心疼竹儿,也该想想师父吧?”
改命?楚兰庭先是一怔,旋即惊诧地随着竹儿去了院子,摆了师父的生辰八字先自推算起来。
待见是无恙的,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又推演起自己和竹儿的生辰八字,这一坐便是两个时辰。竹儿开始还在一旁托腮看着,到最后竟是忍不住歪着脑袋睡着了。
小家伙紧张疲累这么久,又是焦急又是忐忑又是兴奋,至此微微放松,毕竟熬不住了。
似是因为知道师兄在身边,小家伙睡得特别安心。
楚兰庭见自己与竹儿的命数确有松动,淡淡舒了一口气,心下感激之余,亦是略微放松。
回头见小家伙靠着老虎流口水,一人一虎睡得倒是香甜。无奈笑叹一声,楚兰庭进屋抱了床柴草编织的薄被盖在竹儿身上,守着竹儿练功打坐,一夜易过。
清晨的鸟鸣声伴着流水声把竹儿唤醒,竹儿揉着蓬松的双眼坐起身,四处却没有看到师兄。
小家伙吓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师兄!师兄!”
楚兰庭拎着一只獐子进了院门,闻言微微皱眉,“醒了?”
看着师兄清冷面色,竹儿这才想起什么一般,讨好的笑了要接过师兄手中的獐子,“师兄的伤还没有好,还是让竹儿来吧。”
楚兰庭理也不理竹儿,兀自收拾着猎物。他这些年什么没有经历过,只要还醒着,自然就能干活。不过,身边有一个小家伙的感觉……暗叹一声,楚兰庭淡淡道:“你走吧。”
竹儿头摇的拨浪鼓似地,“师兄,你别赶竹儿走呀,要是实在生气,打竹儿一顿也行呀。竹儿现在能去哪里,要是没有师兄护着,外面多少人虎视眈眈呢。”半是撒娇半是讨好的话说着毫不脸红,一面还偷偷瞧着师兄脸色,哪有半点悔改之意?
楚兰庭只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竹儿这才着了慌,下意识的,“还有师父呢,我走不走的师兄说了可不算数!”
见这小子开始耍赖,楚兰庭面色更沉几分。
竹儿也自知失言,急慌之下也不知从哪里找来根木柴递给楚兰庭,“竹儿……竹儿听凭师兄教训就是。”
“你又何错之有?”
“不该罔顾生死轻贱性命,不该欺瞒师兄,不该轻易置身险地。”竹儿不假思索的道。
承认错误竟是比谁都顺溜。楚兰庭淡淡的,“你既然知道,我如何管得了你。”
“竹儿知道师兄心疼竹儿呢,师兄管不了竹儿,谁还管得了竹儿呀。”听到这里,竹儿反应过来,拉了师兄的手好一阵摇晃,“师兄!你就别吓唬竹儿了好不好,师兄要真是生气不要竹儿,哪里还等得到现在才发作呀。”那还不是趁他睡着就走得没有人影了?
反应到快。小家伙奶娃娃般的惫懒模样看得楚兰庭气笑不得,叹了口气,认真的看着竹儿,“竹儿,师兄不该瞒着你自作主张,不该……让你牵挂担忧,师兄向你道歉。”
清冷的话语含了诚挚,听得竹儿胸中一酸,旋即仰头故作大度,“没事儿,我大人有大量,只要师兄也原谅了竹儿就行!”
“但是,若是再有下次让我知道你这般不顾性命的胡闹——”楚兰庭的声音微沉,竹儿嘴快的接了句,“师兄就把竹儿屁股打烂,竹儿也绝不喊一句疼!”
楚兰庭无奈的笑笑,点了竹儿脑袋,“你多大了?怎么不知羞?”
“再有下回,你我便再不是兄弟了。”楚兰庭的话很平静,不似玩笑。
竹儿下意识的咧了咧嘴,不敢多言。
师兄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
任是山外风云变幻,山内高树已是一片深绿。有了虎兄的协助,养伤的日子平静安心。
偶尔竹儿嫌烦闷了,变着法子的惹师兄生气,又不敢跑远了累着师兄,到了热闹是热闹了,屁股却也没少遭罪。
中毒的事情竹儿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师兄的好,等师兄的伤养好了再说,也免得师兄无心养伤。
事实上,师兄原本放心不下外面的局势,早就想下山了,是被他绞尽脑汁的拦下的。
蝉鸣聒噪,若非不时有风从溪涧吹来,怕是平添了几分燥意。
竹儿出门找山虎胡闹去了,楚兰庭耳边少了叽叽喳喳的聒噪,坐在院子里整理草药。
蝉鸣一声一声,楚兰庭偶然间回想起竹儿幼时嫌蝉鸣扰人清梦,那满山逮蝉吃的光景。
教小家伙“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小家伙不屑的,“君子讷于言敏于行,见天嚷嚷算什么本事?”;让他背“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小东西振振有词,“这关碧树什么事儿呀?我要敢这么吵师父,早就被打死了。”
唇角不知何时多了一丝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笑意。
夏日的山里气候多变,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下一刻却是黑云压顶。
楚兰庭收拾了草药进屋,却听到门口有人道:“抱歉,有人吗?路途遇雨,可否借避一二?”
低沉的声音隐约几分耳熟,楚兰庭怔了怔,向窗外看去。一个男子身后跟着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青年恭敬冷淡,男子沉冷的面上掩不住的风霜之色,不是旁人,正是竹儿的父亲,张墨瑛。
张墨瑛正谨慎地看着紧闭的屋门,想着这样的深山里怎么会有生活的痕迹,却见一个少年推门而出,“请进。”
张墨瑛不敢相信般看着楚兰庭,直到楚兰庭微微皱眉的重复道:“请进。”他才反应过来,颤了声问,“竹儿……”
“采药未归。”
月余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张墨瑛半是惊喜半是感慨的进了屋道:“不知楚少侠有何打算?”
这神态,却像是准备带走竹儿一般。楚兰庭淡淡的,“不劳挂心。”
张墨瑛神情一滞,“我倒是知道几个去处,可让楚少侠暂避风头。”
张墨瑛虽然久闻楚兰庭名声,但对这少年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那个山谷里。加上楚兰庭又是竹儿的师兄,不自觉就把他当作晚辈看待,兀自说出安排,丝毫没有和楚兰庭相商之意。
楚兰庭对张墨瑛也是熟悉的,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没有什么好茶,怠慢了。”
仿佛他是这里的主人,招待远方来客,自成一种气度。清冷中不掩风华。
眼前的少年面对他仍旧面不改色的谈笑自若,甚至一点面子也没有给他的意思。张墨瑛略微沉下脸,“竹儿在楚少侠身边,只怕,不妥。”
楚兰庭淡淡的,“竹儿自有打算。”
“打算?若是竹儿……你能护他周全?”分明强势的语气却带了几分犹疑不确信,张墨瑛心里也没有底气,不知道竹儿愿不愿意随他走。
楚兰庭看向张墨瑛,没有说话,只是笃定的目光明明白白的告诉张墨瑛,他能。
张墨瑛一时哑然,掩饰般低头饮茶。
随着一声闷雷,暴雨终于倾泻而下,如有万马奔腾。
暴雨声中,楚兰庭清冷的声音清晰入耳,“敢问王爷,如此急切寻子,又为何事?”
语气中隐约几分嘲讽,张墨瑛还没有说话,站在他身后的青年忍不住上前,“休得无礼!”
楚兰庭直起身,上下打量青年,“就凭你吗?”
没有起伏的语气激怒了青年,他冷笑一声扔剑示意,大有一言不合便打的意思。
楚兰庭摇头,“不必如此,我让你三招。”
张墨瑛看着斗室之中二人相争,不悦的微微抿唇,却没有阻止。
他知道楚兰庭这是打给他看的,虽然他不认为这能证明什么,却也很好奇,重伤之后,楚兰庭能坚持到何等地步。
“师兄!师兄——!”稚气未退的声音让张墨瑛神色微变,才要开口,就见竹儿一身湿淋淋的闯进屋内,迎面一脚踢在青年身上,把青年踢得倒飞出门外。
“竹儿,胡闹!”楚兰庭清冷的声音惊醒张墨瑛,他的目光从门外回到竹儿身上,却看到小家伙没心没肺的,“师兄,你伤还没有好呢,怎么能动手呀?”
竹儿说着转身看向屋内来客,目光与张墨瑛对了个正着。
小家伙惊得退后一步,旋即又挺身站在楚兰庭身前,“不许伤我师兄!”
坚定的话语没有丝毫犹豫,与方才那天真孩子气的小家伙相比,眼前的竹儿才是他素常见到的样子。
沉稳中带了几分凌冽,雨水顺着小家伙身上滴落一地,这孩子却只顾着紧张地盯了他看。
张墨瑛苦笑了正要开口,就听楚兰庭淡淡的,“还有没有规矩了?谁教你这么对长辈说话的?”
竹儿下意识的回头,嗫嚅了道:“师兄……”
楚兰庭微微摇头,右手自然而然的搭在竹儿肩上,“还不快把蓑衣脱了?不成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