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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只在此山中 ...


  •   桃花梨花随着一场暮雨,逐水飘零。恍惚只是一瞬的功夫,青青的麦子已是一片金黄。
      夕阳照落,剪下一片安静的影。篱笆墙上爬满了牵牛花,土院子里竹子摇椅吱吱呀呀,一个少年蒙了本书在脸上,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打起了鼾。
      就连小院子的木门被推开了,少年也浑然不觉一般。张墨瑛站在门口,迟疑了看着眼前的农家小院,不知该不该进去。
      “文儿,吃饭了!”
      声音还没有落下,蜷缩在竹椅里的少年猛然惊醒,坐了起来。少年迷糊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下意识的,“小武,上!”
      不知从哪里窜来一条挺威风的土狗,冲着张墨瑛一阵乱吼,一时小院子里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莫敬韬端了碗筷从灶房走出来,正对上满面风尘的张墨瑛,怔了怔,放了碗筷下拜,“三爷。”
      张墨瑛忙上前几步托住莫敬韬,低沉的声音几分疲惫,“这里是熙国,哪里来的三爷?”
      莫敬韬这才微微笑了道:“三爷可用了晚膳?”
      张墨瑛摇了摇头,才要说什么,就见莫敬韬已经进进出出的忙碌开了,院子里的桌上摆了四菜一汤:才从河里捞出的河虾就着后院摘下的小青椒油锅一炝,满院飘香;路边的蒲公英过水焯了麻油辣椒油凉拌,清清爽爽;村头豆腐坊的豆腐配上才割的五花肉,再加一盘碧油油的豌豆苗,雪白的馒头旁是一盆金黄的蛋花汤,上面还飘着绿色的小葱。
      莫敬韬笑了道:“三爷,您先用着,乡野之地,也没什么好东西。”
      张墨瑛忽然觉得眼前的人与几年前相比,竟是变了许多,哪里还有原来严冷的影子?
      微微叹息一声,张墨瑛颔首,“都说了不必拘泥了,一起吃吧。”
      莫敬韬笑笑,“这倒不是拘泥,是实在还有些事情。也不好劳烦三爷等咱们的。”
      张墨瑛才要说话,就见莫敬韬已是面色一沉,冲了一旁的少年喝道,“随我来!”
      那少年求助般看向张墨瑛,终究还是低着头老老实实的随着莫敬韬进了堂屋。
      不多会儿功夫,张墨瑛就听到屋子里传来清脆的板子声和少年的求饶声,混合着恨铁不成钢的斥骂声,“你说你,成日里偷懒玩闹,文不成武不就,将来究竟想做什么?!再这样下去,干脆随着我种田去!也省了在你这小畜生身上浪费心血!”
      张墨瑛忍不住抿了抿唇,这个莫敬韬,看着礼数周全,眼里还真未必有他这个权贵。竟是就这样把他晾在一旁,教训儿子去了。
      莫敬韬带着少年出门作揖,“犬子不争气,三爷见笑了。”
      张墨瑛淡淡笑了道:“哪里,一起来吃吧。”
      莫敬韬推却再三,到底还是坐下了,那少年老老实实的捧了本书一旁跪着去了。
      张墨瑛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让这孩子一起吃吧。”
      “三爷莫替这小畜生求情,一下午的功夫,光顾着睡觉,竟是一页书也没有翻过!”莫敬韬的神色颇有几分无奈,“究竟比不上竹儿一半省心,那孩子除了娇纵淘气些,读书习武就没让人费过心思,哪里像这小子,前程还不知在哪里呢。”
      听莫敬韬提起竹儿,张墨瑛的神色微微黯然,就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听莫敬韬叹息了摇头,“早先我总劝旁人儿孙自有儿孙福,真个轮到自己头上才明白,这儿女呀,都是债。前世欠他们的呢,这辈子一个个的讨债来了。这小子说来只比竹儿小了几岁,到如今也没个定性。”
      “这过两年都要娶媳妇了,成家立业完了还要帮他带儿子呢,真是操不完的心了。”
      张墨瑛见莫敬韬虽然埋怨不耐烦一般,可是神情都带了几分满足,竟真的如同山野间的农夫一般,心心念念都是儿子,所求不过一个屋檐一个家。
      这样的神情让张墨瑛总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到底这少年才是莫敬韬的亲生儿子,想当年莫敬韬对待竹儿哪里有这样的慈爱?他寻到这里一是莫敬韬前段时日在边关,说不定能有些线索,二也是心里没有底气,只怕竹儿对这个养父更亲近些,会寻了来。
      如今见莫敬韬这般模样,话到嘴边一时又咽了下去,只是埋头吃饭。饭菜虽不精致,但也可口。也难怪莫敬韬这般无奈抱怨,想他好歹也是衣来伸手长大的,这厨艺竟被儿子磋磨得这般好了。
      忍不住有些淡淡好笑,旋即是忍不住的羡慕怅然。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温馨感觉,他从没有经历过的滋味。他以为生在皇家,他从不在意这些的,原来看到别人这样的父慈子孝,看着莫敬韬这样有子万事足的样子,他竟也会动容。
      不自觉想到竹儿,不禁心中一痛。他与这孩子这样诚挚无心机的亲近时光,怕只有未认儿子的那些时日了吧?偏这傻孩子先是替他挡剑,后又远赴边关,现在也不知在哪里,可有冷了累了饿了。
      又想着若是他用心,是否总有一日会如莫敬韬一般?是了,那孩子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讨媳妇了,只是这小子素来主意正,又满脑子的鬼主意,也不知他这个当爹的能不能做得了主。
      张墨瑛掩住眼底的那一抹羡慕与怅然,放了碗筷问道:“不知你近来可有竹儿消息?”
      莫敬韬一怔,“竹儿?”担忧的,“这孩子怎么了?”
      他为了不给竹儿添麻烦,带了莫行文躲在这小小村庄,初时明渊将军还会和他联系,再后来也没了联系,竟是早就不知了竹儿动向。
      张墨瑛只捡着能说的大略说了些,摇头叹道:“如今明渊身在军中,亦是十二分的谨慎,也不敢贸然联系我。只他留了些后手,托人告诉我你在这儿,你对这孩子……也熟悉些,可有什么线索?”
      莫敬韬原本就猜测张墨瑛寻到这里是为了竹儿,也有意无意的念着竹儿的好处,却没想到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楚兰庭是帝国的通缉犯,怕又已经不见容于熙国,身上还带了伤。竹儿一个小孩子带着他,能到哪里去?会不会有危险?会不会已经……?
      想到这里,莫敬韬再忍不住拍了桌子,“这臭小子!”
      张墨瑛微微挑眉,不悦的,“你仔细想想,这孩子现在能躲哪里去?”
      敢说我儿子是臭小子?
      莫敬韬略微冷静下来,沉吟了一会儿,斟酌着道:“三爷,恕我直言,竹儿只怕并非您的骨血,您实在没有必要这样找他。”
      张墨瑛愣了一回,郁怒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亏了竹儿心心念念你这养父,那张墨瑾对竹儿究竟如何,你若真心为着竹儿好的,怎么竟没看出来?”
      冷哼一声,“若不是念在你与竹儿这点情分,只凭这句话,我就该杀了你!”
      见张墨瑛这愤怒焦灼不似假装,莫敬韬这才放下戒心。皇家的纷争实在太过复杂,而据他所知,张墨瑛对竹儿也谈不上多少父子情份。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生怕一时不慎害了竹儿。是以虽然张墨瑛是明渊将军指路来的,仍是犹豫了出言试探一二。
      有关竹儿的身世,因着明渊害怕他受了控制不利竹儿,曾经对他叮嘱再三。如今见张墨瑛神情,倒是略松一口气,微微叹道:“竹儿这孩子才多大,实在太不容易了。”
      张墨瑛见他如此,沉下了脸。莫敬韬这是什么意思?试探他?还是不放心他?他才是竹儿的亲爹!
      “这孩子素来是个胆大的,若我没有猜错,他如今只怕是在连山山脉里。”莫敬韬沉吟了说出当初藏身的山洞,“那里除了我们,只有明渊将军知道。如今既然明渊将军不敢妄动,算是一个安全的去处。就算不是在那儿,春夏的连山草药众多,又地处国界,躲藏疗伤都是极其适宜的。那里战乱未平,山势险峻,暂时搜索不到那处去。”
      没想到莫敬韬竟真能出个主意,对竹儿竟有这样的了解。这个推论却有几分道理,值得他跑一趟了。张墨瑛犹豫了起身一拜,“多谢相助。”说罢不待再言,便匆匆出了院门。
      莫敬韬看看苍青的天色,犹豫了想要说一句什么,究竟沉默了。
      这孩子,身世太过坎坷了些。倒不如文儿,虽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却也能一世安稳。
      天色渐暗,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张墨瑛的身形消失在了麦浪的尽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斑驳的院墙爬满不知名的藤蔓,热热闹闹的绿意反显出几分萧瑟意味。
      院子里的桃树不知长了多少年,地上落叶和花,铺了一层又一层,风过,盘旋不知去处。
      小小的寺庙不知哪朝哪代就有了,又不知荒废了多少年,孤独守在大山深处,年复一年。
      屋子的地上铺了厚厚几层干柴稻草,阳光和暖,透过破朽的窗户落在少年身上,只见少年微蹙的双眉说不出的清冷味道。
      竹儿跪坐在师兄身旁,清俊的面容带了疲惫焦灼,隐约还有几分惶然。
      每日的药虽然都喂了,可是也只不过吊着一口气罢了。明明伤口已经止住了血,却怎样也不见好,师兄这样昏迷都已经有十天了。
      那箭几乎擦着心脏而过,这样重的伤,饶是竹儿强自镇定也不能够。
      不,师兄是最厉害的,那么多风雨也没见师兄惧过怕过,在他的印象里,只要有师兄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这点伤,师兄一定能挺过去的,对不对?
      又或者,师兄是一心求死吧?为什么?所谓的命运真有那么重要?害得师兄身世坎坷,如今又成这副模样?
      不!他才不信!就算老天爷真的弃了师兄,那也是老天爷瞎了眼,师兄会长命百岁的。将来娶妻生子,儿孙绕膝,生一堆的小侄子让他欺负,谁让师兄当初总也训他打他?
      他还没来得及报这个仇呢,师兄怎么能有事?!
      竹儿不敢晃动师兄,只是在师兄耳边不停的絮絮叨叨,说着小时候的淘气事,说着这些年经历的事情,说着各地的风土人情。
      这场景看来有些荒谬,却一点也不好笑。
      他相信师兄总能听到些的,师兄只是不愿醒来罢了。
      可是就像前几日一样,师兄依旧没有一点反应。
      见到又是这样的情状,竹儿焦急之余,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怒气。他这些天躲在山里,中的毒也拿不到缓解的药物,这两日他偶尔已经会有些头晕了,只不知这毒药何时会发作出来。
      竹儿念得口干舌燥,楚兰庭仍旧是那副熟睡的面容。竹儿起身恨恨的跺了跺脚,低声吼道:“反正我都守了你这些时日了,我就不信,我要你活着,你真舍得不依我!师兄,你听好了,我是绝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横竖我如今也中毒难治,到时候若是,若是……总也不算我扔下了你!你要是舍得我毒发了也没个人照应,你就继续昏睡好了!”
      明明是个不小的少年郎了,说出的话却满是孩子式的稚气。小家伙气恼之下跑了出去,独自抱膝坐在院子里,耳朵却是竖着的,只是良久良久,也没有听到里面传来哪怕一丝声音。
      就这么赌气般枯坐了半晌,小家伙终是不放心的站起身,起身的瞬间头晕如期而至,他微微晃了晃身子,旋即挺直脊背,神色间多了几分坚毅。
      轻轻叹了口气,竹儿拾起被他仍在一边的木碗舀了一碗摊凉的花茶进了屋子,这茶水现摘的鲜花洗净熬煮的,好歹有些收敛伤口的功效。
      小心翼翼的喂了师兄喝进去,这才就着剩下的残茶啃了剩的一点烤兔肉,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去换一点面粉也是好的。
      老吃这些,他也罢了,师兄可总不能靠些花果野菜吧,总要吃粮食的。
      可是师兄总也不醒,他又怎么放心走远?
      眼见着天色又要暗了,竹儿在院子里生起了几堆火,静静的守在师兄身旁。
      又一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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