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9、何路向家园 ...
-
暗夜深沉,京郊的一处宅院内,张墨瑛面沉如水,手上捏着一柄青碧无暇的玉剑,他的视线落在手中玉上,目光肃冷,夹杂着滔天怒火。
湛卢跪在张墨瑛身前,低声,“请主子收回成命!”
张墨瑛沉默不语。
“大公子断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湛卢咬牙轻声,顾不得主子那恍若实质的隐忍愤怒的目光。
“不是他做的,难道是你?”张墨瑛淡淡问道。
今日晚上,他派人送往宫中的账目证据被人抢走,这些关系到军中命脉的账目竟然被劫!这些都是他足足费了八天的心血,为了保证安全,他非但没有亲自携带入京,反而虚虚实实使了不少障眼法。
这些机密,除了他和湛卢知道,便只有竹儿知晓了。
如今最好也是最坏的猜测便是劫了这些账目的是大哥。如果是大哥,至少不会对大局造成太大的影响,如今最要紧的边关军情,就算大哥真有这个胆子拿国家前程做赌注父皇也能拦下。
而如果真是大哥……
张墨瑛狠狠捏紧手中温润的玉剑,竹儿!
除了竹儿,还能有谁!
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和竹儿胜似父子的默契,竹儿每每看向他信任依赖的目光,都让他有了一种恍惚的温馨。
那种久违的,酸涩的家的感觉。他甚至想过,就这样一直下去也很好了,他痛恨过自己的软弱,最后却无奈了。他无法视竹儿为陌路,他喜欢这孩子在身边的感觉。
他深夜伏案,竹儿送上一杯热茶蹭到他身边替他按摩,细细汇报竹儿自己已查看的账目;竹儿撑不住赖在他炕上小睡,总也不老实的踢被子,他总是帮他掖好被角;小家伙才起床的一会儿特别黏人,缠着他直说要吃冰沙,他总也无奈的板起脸一通训斥。
他甚至还想,大哥冷酷无情,从来不顾念骨肉至亲,竹儿这孩子也真真是个命苦的,只要这孩子肯信他,不帮着大哥,他就算不会给这孩子一个名分,也愿意就这样糊涂着下去,给这孩子一个家。
哪怕这个家有许多的龃龉纷争。
一步又一步,竹儿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他以机密相告。这当中不排除他试探的意思——他太想知道竹儿对他究竟是不是真心的了,他也绝不能容忍身侧有居心叵测之人。可是,他怎样也没有想到会试探出这样一个结果!
他肯以大事机密相告,他信得过竹儿!可是事实证明他错了吗?这样小的孩子,真有这样重的心机?
窗外一声炸雷,少年清澈的声音含了愤怒,“你们想干什么?!”
张墨瑛猛地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借着闪电的白光,他看到竹儿傲然立在雨中,身上隐约鲜红一片,是血。竹儿身后,原本应该是五个人,却只到了三个,隐匿在黑暗中,无声无息。
竹儿也看到了父王,他一怔,掀袍跪下,“父王。”声音清亮,却隐藏不住疲惫疑惑。
张墨瑛沉默着没有说话,沉肃的目光在竹儿身后三人身上缓缓滑过。
“属下办事不力!”平板的声音,没有陈述,没有解释。
张墨瑛看向竹儿,小小的孩子看向自己的目光有惊痛,不解,甚至,委屈?
是他吗?他派人暗中捉拿竹儿,如果真是竹儿自知身世,大哥如何肯这样让竹儿成为弃子?竹儿如何又会反抗,又会觉得委屈?最初的愤怒过后,张墨瑛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疑惑不解。
挥了挥手,小院子里只剩下父子二人。张墨瑛淡淡问道:“你去哪了?”
“去见一个朋友。”忙碌了八天,好容易宽泛下来,下午的时候,竹儿买了两坛子好酒去见酒儿,正碰着酒儿的大哥来找她麻烦,被竹儿装醉给打了出去。竹儿是偷偷跑出来玩的,本想着傍晚就回来,虽然没了事情可做,也怕父王斥责。不过小家伙被酒儿灌了酒,嘻嘻哈哈的竟也忘了时辰,直到那一剑抵住喉咙。
酒儿反应比他快,却被两人轻轻松松打得受了内伤。他疯了一般反抗,直到有人对他说,三王爷有请。
轻轻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偌大的桐莠小筑只听得到漫天雨声,因是怕吵醒赵伯,竹儿冷笑了住手,“凭证?”
来人拿出一小块铜牌,泛着金属的光泽。他沉默片刻,“酒儿,我在训练,谁要你出手那么快了?”
酒儿一愣,沉默了。
竹儿知道她并不相信自己,却又不敢多说,怕给酒儿惹上什么麻烦,“我和你们走。”
许是怕竹儿路上再出什么幺蛾子,竹儿被迫喝了一种不明药液,无法用力,无法反抗。
走了很久,竹儿才淡淡道,“与她无关。”
没有人理他。
“她若有事,我必百倍回报!”竹儿的声音很冷,十几岁的孩子,声音里却有不容忽视的杀意和决绝。
竹儿身后的人微微顿住脚步,仍旧只是沉默。
竹儿也沉默了,他知道此时的他说什么都是徒劳。
真的是父王吗?父王要用这种方式“请”他?!
此刻,竹儿抬头看向父王,“为什么?”
为什么要派人抓我?为什么要伤害我的朋友?!
张墨瑛审视的目光落在竹儿身上,竹儿是在桐莠小筑被抓的,他的话可信吗?真的就有这样凑巧?
“账本被劫。”张墨瑛淡淡的说道,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竹儿身上,企图从竹儿的神色中看出一丝慌张,或者内疚。
然而没有,竹儿只是怔了一下,看他一眼,垂下了头。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眼竟有一种,淡淡的悲哀。
“父王可有线索?事关机密,若是鹰族的眼线所为,只怕……”竹儿的声音越来越轻,大雨中不甚分明,他仰头看了看天色,这一场雨,下得太久了。
“军国大事,不是儿戏!你听清楚,不论你有什么心思,你都还是渊国之人,是皇室血脉!我只问你一遍,账本在哪?!”张墨瑛听到竹儿说及鹰族暗探,再忍不住胸中的怒火。
“你不信我!”听到父王这样的质疑,竹儿忍不住委屈,他跟着父王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一段时间了,他竹儿读圣贤之书,怀天下之志,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父王不审不问,派人捉拿自己,他一身是伤,父王不但没有看到,反而咄咄逼人的这般质问。
他的为人,他的品行,他的志向,父王全不明白!
“我凭什么信你?”耳边仍旧是父王冷冰冰的,略带嘲讽的声音。
“我是你儿子!”竹儿的声音并不高,却有了一丝沙哑。
“你不配。”张墨瑛的声音很轻,却恍若重雷落在竹儿耳边,竹儿一时惊怔住了。
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混合着雨水,冰凉冰凉。
他只是一个没有取名字,没有入族谱的庶子,不,连庶子都不如。他连自己的母亲是谁也不知道。
他不配,不配做裕亲王爷的儿子,他只是个身份不明的杂种。
兄弟们的疏离和嘲讽,母亲的客气和淡漠,他一早就明白。只是那时候他不在乎,他想过去查母亲的身世,可是父王不让,他也忍了。
父王的冷漠,父王的严苛,他都认了。他知道父王是一个心怀天下之人,他愿意追随父王做出一番事业。
父王看向他的目光再没有江南烟雨中的随和宠溺,他也能理解。也许有一种人对待子女就是要严苛无情一些,比如他的养父。多少次苛责冷漠错待,要紧关头也只有养父站在他面前护着他。
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回绝,他从来没有灰心过,他没有好好的侍奉养父,至今为撼,他也该学着如何尽一个人子的本分。
他收敛了任性和淘气,努力想尽好一个王爷长子的本分,尽管总是被父王斥责,可他尽力了。
他长到这么大,从没有活得这么累过,然而他从未后悔。
可是现在父王说,他不配。
他不配!他不配做父王的儿子,父王也没有把他当作儿子!
难道他午夜梦回从父王眼底看到的宠溺都是假的吗?难道他们父子之间的默契相知也是假的吗?
父王当他是什么?他不配,他稀罕吗?他竹儿什么时候又稀罕过所谓王府长子的身份了?!他只是想一展抱负罢了。
现在呢,他算什么,他是什么?!
竹儿以头碰地,声音沉闷。良久,他开口,“军国大事,不同儿戏。王爷应当加派人手搜查才是,此事机密,谨防周身之人。”
竹儿再抬头,看向父王,他的目光中有茫然,也有坚定,“我如与此事有半分干系,天诛地灭!”
竹儿的话带了狠厉决绝,张墨瑛忍不住心中一悸,手中一直捏着的玉剑应声落地。
“请王爷当机立断,以大局为重。”竹儿淡淡的说,眸子中看不出半分喜怒。只是这平淡的神情,让张墨瑛忍不住撇过脸去,不忍再看。
“我在桐莠小筑的朋友,只是一个女孩子,请父王开恩。”竹儿犹豫了片刻,轻声。他自己性命无所谓,却不能连累到酒儿。无论外人如何说王爷刻薄寡恩,王爷想必不会为难一个与此无关的女孩儿。
这样,他就放心了。
“来人!”张墨瑛扬声,“送大公子回王府。”
竹儿振了振衣袖站起身,神色傲然,有着不容侵犯的尊严,他轻笑了躬身,“谢王爷。”
张墨瑛一怔,“替大公子处理好身上的伤。”话一出口旋即补充道:“不要让人看出异常。”
跟在竹儿身后的人,如同影子一般再次隐没在黑暗中。
湛卢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玉片,被张墨瑛喝住,“不必!”
湛卢轻叹一声,“毕竟随了王爷这些年。”
张墨瑛淡淡,“一柄玉剑而已。”
“就算是个物件,也该有些感情了。”湛卢轻声,何况,持玉之人,你又何曾忘过。
张墨瑛冷笑,“情义原是这世上最害人的东西了。”
湛卢沉默片刻,苦笑,“不是大公子所为。”如果一个孩子能做戏到这般程度,未免于情理不合。
张墨瑛自然也想到了这一条,只怕大哥没有动用竹儿的意思,只是想让他自乱阵脚,平白耽误时间,忽略了真正的内线。
他这是,关心则乱了吗?
早该知道的,他就不该离竹儿那么近!竹儿是大哥的骨肉啊,无论如何,竹儿身上流着的,都不是他的血!
良久,张墨瑛冷冷道:“即使这次不是,下次,下下次,也会是他。”
他不该接近那孩子的。张墨瑛想。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让他没由来的心慌。
自己这么冤枉竹儿,这孩子会恨他吧?
这样,也好。
夏氏看到竹儿的时候倒是吃了一惊,淡笑,“这么早晚的,怕是累得很了吧?”
“王爷吩咐,大公子的功课已经耽误不少,从明日起入学读书。”跟在竹儿身后的人不知何时成了一名侍卫,正恭谨的回禀道。
夏氏一愣,“王爷也太心急了些,这还让不让孩子休息了?忙了好些天了呢。再说了,竹儿的文武底子也是极好的,哪里就急在这一时了?”
竹儿笑笑,“母亲可别这么说,竹儿日日想着去学堂瞧瞧呢。”
夏氏这才笑笑,“这孩子,真真儿是个好的。行了,快去休息吧,别累着了。”
看着竹儿退下,夏氏收敛面上笑容,“请李氏。”
王爷总算舍得送这个长子回府了吗?阖府上下,除了竹儿竟没有人能随侍王爷左右。想必如今是事情忙完了,也达到了历练长子的目的,急着儿子的功课了吧?
夏氏并不清楚张墨瑛在办什么事情,遇到了什么状况,倒不是她不关心,而是这种军国大事,她实在力不从心。而这一点,也让她更为的愤怒沮丧。
夏氏微微冷笑,她几乎可以想象李氏那铁青的脸色了。
竹儿挥手斥退了下人,关上房门,旋即整个人靠着门慢慢滑下。
直到这一刻,这个倔强骄傲的孩子才缓缓落泪。这个孩子,多少随意懒散,撒娇耍赖,骨子里终究是有一份傲气的。
从入王府到如今,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有多辛苦。
只知有父不知有母,他多少次黯然神伤?兄弟情薄人心冷暖,他一笑而过独自咽下。
这一次,他追随王爷办差事几乎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任是多少苛责多少斥骂他都忍了。无论多苦多累他也没有抱怨一句,更不曾后悔。因为师父一早就告诉过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想要成就一番事业,便注定了要经历许多磨难辛苦的。
可是这一切的坚持,都被王爷一句不配打碎。
既然如此,他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良久,竹儿端坐在案前,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笔一划的默下他过目的账本。
身上的伤仍旧隐隐作痛,牵扯得头也一跳一跳的疼。可是竹儿就这么坐着,直到晨曦的微光隐隐约约洒入。
吹灭了蜡烛,竹儿低头看向手中的账本,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对这些竟有这样过目不忘的能耐。
是因为爷爷吗?
竹儿微微黯然的垂下了眼,他情愿自己还是青石小镇那个任事不知的商人之子,爷爷的心头肉。
罢了,等此事一了,他便走罢。找养父的踪迹,寻生母的讯息。
竹儿缓缓站起身,却觉得一阵无力晕眩,不由得微微苦笑。这样的自己,如何同兄弟们一起读书习武?
今日,怕不那么容易熬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