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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翠色落波深 ...

  •   晨光熹微,翠竹如海。谦恪书斋在竹林深处,潇潇绿影中露出黛色檐角。竹里通泉,水影泉声中,一缕琴音醇厚,灵动与醇和交织在一处,别是一番恬静清幽。
      张载洵一曲才毕,转头就看到竹儿抱膝坐在他身后不远处,小家伙缩着身子坐成一团,睡眼朦胧。
      “竹儿,竹儿?”张载洵推了竹儿笑道:“既没有醒,做什么这么早来?”
      竹儿迷迷糊糊的看了张载洵一眼,没有说话。
      他一夜未睡,又不想和府中兄弟一起来,索性就提早来这儿了。却没有想到还有人比他更早来,书斋的门还没有开,他便缩在这里听载洵弹琴,却不知听着听着就险些睡着了。
      载洵举止谦和,颇像乃父,兼之古琴本是温雅古朴之物,由他弹来,起落间颇有君子之风。此刻张载洵轻笑了拉起竹儿,“你好几日不来,病可是好些了?”
      竹儿一怔,“好多了。”父王帮他请得病假?为什么?
      张载洵看了竹儿的面色,“还没有好就莫要逞强,你面色不大好,想是还有些虚弱吧?你正长身子呢,可逞强不得。”
      这一番话听得竹儿险些落泪,旋即笑了道:“我能有什么事儿呀,你都说我能猎熊,这点小病,算个什么?!”
      张载洵失笑,“是,谁能比你厉害呀,十三岁的猎熊小英雄!”
      无奈的语气中听不出妒忌的意思,反倒有几分忍俊不禁。竹儿不高兴的拍开想要摸他脑袋的爪子,“走走,去书斋里补些子眠。”
      张载洵笑笑,“你连着几日没由来,先生可是不高兴得很,千万别上课时犯了迷糊,惹得先生罚你。你要知道,皇祖父的规矩,咱们犯了错是要亲自领罚的。”
      竹儿出身民间,对于亲自领罚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知道皇家有个伴读代为受罚的体制,这么想想,不由笑道:“那这位先生定是极至胆大无情的了。”
      敢得罪龙子风孙,单是这份魄力就极为难得。可惜自己过了今晚便要走了,不然他定要近距离观看一次这位先生是如何教训龙子风孙的。
      一进书斋,竹儿随意找了个后排靠窗的位置趴倒,含糊一句,“先生来了叫我。”
      张载洵才要开口,竹儿已经睡着。看得张载洵无奈摇头。
      竹儿却管不了许多,他带着伤熬了一夜,心神俱疲,此刻就是睡着也是极不安稳的。
      那一种累,仿佛是由内而外,怎样也恢复不了一般。
      “你是新来的小厮吗?怎么敢坐在这里?”突兀的声音响起,竹儿抬头,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眯着小眼睛看向自己,嘴角带了几丝轻蔑与挑衅。
      竹儿一怔,站起身,“你又是什么人?”
      “爷的名字也是你该问的?”少年狂妄的语气中带了高高在上的自矜。
      “载汀!这是三叔家的竹儿。”张载洵沉声道,“他从没来过,你不认得也是有的。”这句话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的,载汀一愣,哼了一声转身回座位,理也不理竹儿。竹儿咧嘴儿笑笑,“你叫载汀?汀者,小洲也;难怪你不肯说。”
      竹儿本就是个性子顽劣的,这些日子收敛性子,也实在觉得烦闷苦恼。如今想着反正就要走了,也懒怠守那么多规矩,平白的受气。这载汀几次三番冒犯在先,他到底忍不住暗嘲了一句。
      载汀乃是皇次子墨玹的嫡长子,平素与裕亲王次子载沣交好,听说载沣被这小子给压下去了,多有不平。看竹儿这个身份不明来路不知甚至连名字都未得的小子也一百个不顺眼。他此时听到竹儿暗嘲于他,冷笑道:“我听说你曾经猎杀过黑熊?”言下满是嘲讽和不信任。
      竹儿懒懒的挑眉,“干你何事?”
      张载汀冷笑,“就凭你?”
      竹儿本来就乏,这会儿更不耐烦理会,只继续趴在桌子上养神,理也不理载汀。
      载汀生得人高马大,武艺在同龄的兄弟们中间也算是拔尖,素来引以为傲,哪里受得这种气,怒哼,“问你话呢!”
      “载汀!”载洵沉下脸,“闹什么?早到了书斋还不温习功课?”他是定亲王侧妃所出,平素温和谦逊,沉下脸说话倒也唬住了载汀,载汀阴沉着脸半晌,“既然载洵开口,我就放你一马。”
      竹儿大脑昏昏沉沉,闻言一下子跳起来,“想打架怎地?”他习惯了各种温和疏远笑里藏刀,倒第一次见这么直性子的人,气愤中不免觉得惊奇好笑,偏他这神色看在载汀眼里成了嘲讽冷笑,他略一抱拳,“请!”懦弱胆小的张墨玹生的这个儿子,性子里竟有粗豪干脆的一面,“你若赢了,我就服你!”
      “我要你服气做什么?”竹儿懒洋洋的,可惜眼底的狡黠让他学柳先生不成反而怪模怪样,“私斗要是让先生知道了,还能有个好?你想挨揍,我不奉陪。”
      张载汀气得满面通红,哪里有这样的!要打架的是他,不肯打的还是他!他挣得满面通红,“要是先生知道,我是小狗!”
      竹儿就怕他告状,他可没忘记载洵的话。这会儿生怕载汀反悔,忙笑道:“载洵哥,你作证。”
      载洵也知道是载汀过分了,甚至许多宗室子弟对竹儿的身份都是颇有微辞,可是竹儿这小子……他目光微沉,还想要说什么,就看到两个小子蹿到书斋外头开打了。
      竹儿熬心熬力的一夜,身体精神状态都极差,只是仗在功法高明,反映灵光占了上风。载汀天生很有几分气力,何况皇家子孙的文武先生自也是上乘的,所以虽然一时落了下风,倒也不慌不忙,与方才的轻浮莽撞不同,他防守有度,只是偏重防御,轻易不肯进攻,这让竹儿有一种在打乌龟壳的感觉。
      竹儿气力渐渐不支,自知不好,不由气苦,“你属乌龟的?!”
      载汀怒道:“你才是乌龟!”他怎么也打不到竹儿,气急之下开口骂人,“你是属猴子的吧?蹦来蹦去好看吗?!胆小鬼!”
      “你才是胆小鬼!”竹儿趁机狠狠揍了载汀一拳,自觉郁气疏散不少,索性嘲讽道:“仗着皮糙肉厚怎地?”
      那载汀打竹儿不到,气得摘了腰间的葫芦扔向竹儿,竹儿一个不妨被浇了个透湿,偏偏那葫芦里装得是酒,竹儿身上的伤口沾了酒疼得他一瞬间冒了冷汗,他怒得从怀里摸出一把牛毛细针扔向载汀,“你卑鄙无耻!你用暗器!”
      “呸,酒算是暗器吗?”载汀打到此时心底下对竹儿也不由得有几分佩服,他性子直爽,是个直肠子,平素里听载沣所言,讨厌极了竹儿,这一架打下来,却自觉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一时把什么身份忘在了脑后,“啊,不对!是水!水算是暗器吗?”
      竹儿索性住手,“对呀,你居然带酒到书斋里?”斜着眼睛看载汀,一脸的坏笑,只可惜他身上的剧痛还没有消散,面上几分不正常的苍白,冷汗滑落,幸在没有人察觉。
      载汀一愣,扑上去,“你敢告诉人试试?!”
      “别动!对,站好了,小心毒散发得更快。”竹儿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身上全是酒味的长衫,“对,千万别动啊,我睡觉去了,不许吵醒我。”
      载汀结结巴巴的,“你,你卑鄙,你用毒!”
      竹儿咧嘴儿笑,“哎呀,抱歉了,谁让你先扔酒葫芦的?我这不是下意识反应吗?要卑鄙也是你卑鄙。”
      “千万别动啊,哎呀,你怎么了?要不,你说一声服了我,我就给你解药?”竹儿笑嘻嘻的,觉得有趣。
      他懒洋洋的靠在廊柱上闭目养神,“小子,想通了就哼一声。”
      背上的伤靠在柱子上刺痛无比,竹儿微微黯然的想,他果然不是好孩子吧?做不到举止有度,做不到乖巧谦和。
      载汀瞪着眼咬牙不语,就这么和竹儿相对一站一靠,载洵原本提心吊胆的,这会儿却只觉得好笑,他清楚竹儿这小子的顽劣性子,笑了推竹儿,“别闹了,过会儿兄弟们都要来了。”
      竹儿动也不动的靠着廊柱,缓和身子的无力和晕眩感,只当载洵的话是耳旁风。
      载洵无奈的还要再劝,却忽然怔住了,“先生。”
      张载汀吓了一跳,连忙回身,果然见冯先生脸色铁青的站在门口,目中仿佛要喷出火来。他讷讷道,“先,先生。”
      天,谁来告诉他,向来准点的冯先生今日为什么早到这么多?
      竹儿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不情不愿的睁眼,正看到传说中的冯先生怒哼一声甩袖进了书斋。
      三个小家伙有一个算一个垂头站在冯先生身前,其中以竹儿最为狼狈,一身的酒味熏得冯先生直皱眉。
      竹儿心里的沮丧就别提了,他才遗憾没有看到冯先生教训人的英姿呢,这下好了,他不仅能看到,还能亲身体会。
      冯先生铁青着脸淡淡,“载洵,究竟怎么回事?”
      载洵躬身,“载汀听说竹儿曾经猎杀过黑熊,因着天色还早,所以想要切磋切磋。”本来这种场合唤乳名不太妥当,可是竹儿并没有正式赐名,也没有其他称呼。
      冯先生冷淡的,“罚你习字二十篇,服气?”
      载洵一怔,“服气。”
      “载汀,打架斗殴,罚你抄录纲鉴易知录卷八一份,明日交我。”
      载汀性子脱跳,抄书简直无异于酷刑,然在冯先生面前也不敢耍什么皇孙脾气,只得苦着脸应一声是。
      “至于你。”冯先生的目光落在竹儿身上,“二十手板。手伸出来!”最后一句话说不出的严厉。
      竹儿瞪大眼睛,凭啥呀?一样的打架,就他挨揍?这位冯先生成心找茬吧?
      见竹儿没有反应,冯先生沉喝道:“手伸出来!”他一早听闻竹儿曾经金榜题名,又猎杀过黑熊,文武出众,难得的良材美质,所以心下期盼这个学生很久了。在他想来优秀的小孩子难免骄傲一些,原本就准备寻个借口磨一磨这小子的性子。哪里想到这小子几日不露面,一露面就自己送上门来讨打,简直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顽劣不堪。他见竹儿站着不动,也动了真气,“手伸出来,或者现在就走出去!”
      竹儿转头要走,被载洵拉住,“先生性子严厉些,也是为了你好!”
      竹儿的反应气得冯先生拿着戒尺的手直颤,“四十板子!”
      竹儿一翻白眼,反正他明儿就走了,管你四百板子四千板子呢。不过回头看看载洵哥担忧的目光,还是不情不愿的伸出左手。
      “两只手!”冯先生厉喝。
      一阵疾风暴雨,竹儿双手肿胀透亮,冯先生却不见一点心疼,只是淡淡道:“回位子上温书。”
      竹儿默默站了片刻,转身去了屋角的位子,才坐下就被叫起来,“你坐这儿。”
      冯先生指着鼻子底下的座位,淡淡的道。
      竹儿瞪着冯先生,慢慢的挪到那个前排的位子,也不温书,就这么坐着发呆。
      冯先生才要发作,一个小书童进来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冯先生冷哼一声,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转身出门。
      “我说他怎么这么早来……天呐,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张载汀凑上来,“我说,肿成这样你都不吭一声,我真服了你了。”
      竹儿看都懒得看他,想要继续眯一会儿,却烦躁得睡不着。
      “喂,我都服了你了,你怎么不给解药呀。”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根本没毒,哪来的解药?”竹儿不耐烦的道:“小笨狗。”
      “你说谁是狗?”载汀涨红了脸。
      “你自己说的,如果先生知道了你就是小狗。”竹儿莫名其妙的看载汀一眼。
      载汀瞪眼,也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赔笑道:“疼不疼,这是伤药,你抹一抹?”
      “哪来的?”竹儿挑眉问。
      载汀支吾了半天,不肯说。
      竹儿又一头栽在自己的胳膊上,不知道是不是痛得,只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载洵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边,正接过药膏拉过他的左手轻轻擦药,“这小子没一天不揍人不挨揍的,他这是有先见之明,给自己备着。”

      冯先生一脚踏进小院子,正看到柳辰达躺在葡萄藤下,青涩的葡萄串映衬得柳辰达的脸也是碧盈盈一片,朝阳还没有升起,天边却泛起一丝霞的醉红。
      柳辰达半靠半躺的姿势,慵懒中透着优雅,他慢悠悠的睁眼,“一本书而已,怎么这么久?”
      冯先生冷哼一声,“你教的好学生!”
      “唔,竹儿怎么了?”柳辰达懒洋洋的问道。
      “才来第一天,打架斗殴!”
      柳辰达看冯先生一眼,“老东西,你该不会是打我学生了吧?”
      冯先生冷笑,“只四十手板,轻饶他了!”顽劣不堪倔强骄傲的臭小子!
      柳辰达扬眉,旋即淡淡的,“冯楚泰,给我滚出来!”
      小屋里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先生,有何吩咐?”抬头看到冯先生,忙又躬身,“父亲。”
      冯先生看到儿子,面上微微柔和,点头应了一声。
      “去,到那儿跪着去。”柳辰达懒懒吩咐。
      冯先生沉脸瞪了儿子一眼,“这小子不老实?”
      柳辰达微笑,“就许你打我学生,不许我罚你儿子?”
      冯先生一怔,旋即涨红了脸,“你!你!……”
      柳辰达懒洋洋的重新闭上眼,“不高兴?可以让你儿子滚蛋了。”
      冯先生看了一眼乖顺的跪在地上的儿子,忍了又忍,最后甩袖离开。
      他儿子自愿跟着柳辰达身边,他除了气苦,究竟是没有法子的。
      待冯先生走远了,柳辰达缓缓坐起身,摘了一串青涩的葡萄,沉默良久,一声轻叹。
      他的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担忧,唇角一丝苦笑,慵懒中有一分淡淡的,说不出的寂寞。
      二哥,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这样逼那孩子,真的就对吗?
      竹儿才多大,霁之知道,怕要心疼坏了吧?
      值得吗?竹儿只是一个孩子,为什么一定要经受这些,直到——他变得和张墨瑾和张墨瑛一样?这一切,就是二哥你想要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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