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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挑灯人群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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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夜,莫家虽然没有贴春联,挂红灯笼,却也兄弟一堂,灯火通明。往年的除夕,主角是莫家老太爷,今年却是新任的家主莫敬韬,莫敬韬手段狠厉,行事严整迅速,短短大半年的时间,莫家风向已是全改。
莫敬韬兄弟坐了一桌,小辈们自行坐了两桌,因着侧室不得登堂,故女眷也只是一桌。
竹儿身后伤痕肿痛,穿了一身崭新的蓝布棉衫端坐在椅子上,不敢动弹。满桌的菜肴,他却一口也吃不下去,只想着能喝一碗师兄熬得清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静静的呆着。
“行文,什么时候给二伯敬酒呀?”问话的是莫敬安的长子,与莫行文同岁。莫行文才要说话,又犹豫的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大哥竹儿:往年他们兄弟都是跟着嫡子长孙的大哥一起给爷爷叔伯们敬酒的。莫行文还在犹豫,已经有人不耐烦的开口了,“哎呀行文,咱们早点儿敬酒,好早点儿出去玩儿呀。”
莫行文迟疑了问竹儿,“大哥,咱们给父亲他们敬酒吧?”
竹儿正心神恍惚,闻言愣了愣,点头,“好。”
两桌的孩子们围着莫行文涌去了莫敬韬的那一桌,竹儿身上带着伤,行动不便,落在了最后。
今天晚上的莫敬韬喝了两杯酒,素来阴沉的面上有着难得的笑容,他拍了莫行文的脑袋叮嘱儿子来年努力上进。叔叔们的称赞声不绝于耳,都拉着莫行文的手微笑点头,仿佛他的二弟,莫行文,就是莫家的未来,前途无量,年少有为。
竹儿站在不远处看着其乐融融的场面,黯然的垂下了头。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一早赖在爷爷怀里不耐烦的听叔叔们的关爱称赞了。身后的伤叫嚣着疼痛,竹儿暗暗告诫自己,他才是莫家的嫡子长孙,不能失了礼数。
想到这儿,竹儿嘴角露出一丝乖巧的笑容,上前给父亲敬酒,“孩儿祝父亲健康长寿,吉祥如意!”竹儿清朗的声音盖过了一片的热闹嘈杂,莫敬韬回头看了长子,温和的淡笑,“年少莫等闲,努力读书时,明白?”
“是。”竹儿垂手应道,感觉到叔叔们或是好奇或是不屑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旋即又各自有说有笑。
“爹,可以出去玩儿了吗?”莫行文小心翼翼的问。
“去吧,注意安全。”莫敬韬嘴角有一丝宠溺的笑容。莫行文带着孩子们呼啸而过,院子里欢快的童声给新年平添几分热闹。莫敬韬和兄弟们有说有笑的聊着什么,一扫素日的冷厉阴沉。
竹儿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屋里屋外那么多人,那么热闹,他却觉得孤单。没有人来理会他,他也懒得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桌子前,便缓缓走出门外。
莫行文还在带着兄弟们玩闹,却只是没有新意的捉迷藏,竹儿不屑的笑笑,往年的时候,他总能和兄弟们玩出许多不同的花样,然后累得一身大汗的坐在台阶下看烟花灿烂。
“大哥,要不你帮文儿一起找吧?”莫行文见大哥出来,咧了嘴笑问,“他们非得要我来找。”
竹儿随意的扫了一眼,有几个年纪大的小子藏身明显,还露了个衣角。竹儿心下不屑,扯出个笑容道:“他们让你来找,证明文儿最厉害呀。大哥有些乏了,就不陪你玩儿了,你们玩吧。”
莫行文有些失望的应了一声,也不强求。竹儿信步走在后园,隐约还记得四五岁的时候和爷爷玩闹着捉迷藏,他藏得隐秘,爷爷一时找不到他,急得四处喊他,他躲在假山里,偷偷看爷爷焦急的模样,觉得有趣。直到爷爷急的喊了人四处找他,他才冷不丁跳出来扑进爷爷怀里。爷爷那时候总是嗔怪的拍他两下,然后疼惜的抱起来转圈圈,骑马马肩。
那是多久的事情了?远处烟花绚烂,盛开了又消散,热闹繁华处,反显得寂寞。
“竹儿,怎么一个人在这?不冷呀?”
竹儿抬头,四叔带了一脸温和的笑意看向他。他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摇头道:“不冷。”
“竹儿,四叔听说你要考衡文书院,这是真的?”莫敬定试探的问。
“嗯。”竹儿微微点头。
“竹儿,那你就这么把个继承人的名分让给你二弟了?四叔劝你一句,这天底下能有几个商人子弟走这条路还能走成的?你不怕将来万一……而你二弟羽翼已丰,只怕是进退两难呀。何况四叔看家主的态度,也颇有些,费解。”莫敬定劝道,言下满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竹儿低了头不语。呵,他都忘了,在叔叔们眼里,他走的是一条死胡同。他的志向在叔叔们眼里不止可笑,也意味着将来再无前途可言。加之父亲着意栽培二弟,态度明显,难怪,四叔会这样说。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撇过头不看四叔,竹儿不屑的冷笑了道。
“竹儿,你这孩子,怎么在这儿?”钟氏不知从哪里出现,拉了竹儿的手嗔怪,“娘到处找你呢,都说你大半年时间长高了一截,你婶婶们都想瞧瞧呢。”
“四弟。”钟氏裣衽微微笑道:“孩子还小,不懂事,四弟莫要介意。改日我做东,给四弟赔罪。”
“二嫂言重了。”莫敬定连忙请安,“竹儿是敬定的侄儿,莫家的嫡子长孙,爹在的时候,也是最在意的。”
一句话,听得竹儿忍不住眼圈泛红。钟氏眼看着莫敬定走远,才叹道:“娘就猜你在这儿。竹儿,世人哪里有不势利的,他们看着你爹喜欢你二弟,要赶着上着巴结,也是人之常情。人情反复,你四叔的话,你也要仔细思量。”
竹儿只是摇头,不,这不一样。那都是他的叔叔们啊,都是他的亲人,骨肉相连血脉相通。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够这样?!难道往日里那些关爱那些温和都是假的吗?就算他是乞丐,那也是他们的侄儿啊。
“娘,走吧。”良久,竹儿拉着钟氏的手往厅堂里走去,依旧是满屋的热闹,满屋的欢声笑语,竹儿忍住了身后的疼痛,露出一丝乖巧的笑容,在席间从容应对,举止间得体有度,满桌原本还有些轻蔑的目光转为惊叹,连连夸赞钟氏得此麟儿。
午夜,左右邻里辞旧迎新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对新年的期盼与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可是在这样的红火喜庆中,竹儿却觉得冷。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在莫家,即使再受伤也要微笑着站好。没有人会疼惜他,他要学会自己坚强。他是个男儿,他要站在娘亲身前,保护娘不受委屈。
竹儿是被迎新年的爆竹声吵醒的,清冷的空气中带着未燃尽的火药味,那是过年的味道。
竹儿去堂屋的时候,兄弟们都早已拜完了年,莫敬韬对竹儿的晚到微微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例行的拜年之后,莫敬韬开口了,“文儿说,他有一个机械小狮子在你那儿?”
竹儿莫名的点了点头,“是。”就那个小玩意儿,还是他从文儿那连哄带骗拿来的呢。他记得那时候答应过文儿再去狩猎玩儿的,只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拿来。”莫敬韬的语气带了一丝嗔怪,“多大个人了,和弟弟抢玩具?”
竹儿下意识的咬唇。怎么,连这一点东西也舍不得给自己么?是了,那些都是二弟的,父亲一早就告诉他,二弟才是父亲喜欢的儿子,莫家,是二弟的。
而他,什么也不是。竹儿冷冷的说,“没了。”
“没了?”莫敬韬诧异的问, “定是你随手落在哪儿了,派小丫头找找去,改不了的浮躁性子。”
“不必了,我扔了。”竹儿淡淡的说。
“扔了?为什么?”莫敬韬皱眉问,平静的话语隐含怒火。
“不为什么,不喜欢玩了。”竹儿撩眼看了莫敬韬一眼,垂眼说。
“你混帐!”莫敬韬拍了桌子指着竹儿,“不知惜物,娇纵妄为!就凭你这性子,凭什么去金榜题名,去玉尺衡文?!”
“那是孩儿自己的事情。”竹儿淡淡的说。
“你一日在莫家,一日就是我儿子!”莫敬韬恨恨的道:“你自己的事?”
竹儿只是安静的跪了不说话。
良久,莫敬韬压抑了怒火道:“新年,我不想打你,你下去,别让我再见到你!”
“是。”竹儿平淡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孩儿可否回山上?”
一个回字,听得莫敬韬一愣,旋即咬了牙冷冷的道:“你要是再敢离家出走,就永远别进莫家的门!”
竹儿想冷笑了说我不稀罕,却忽然哽咽,不,那是他爹,他怎么可能不稀罕!
父亲的面容还是那么冰冷,竹儿忽然转身飞奔。钟氏正在用小磨细细的磨着米浆,看到竹儿通红的眼睛不禁一愣,放了手中的东西拉过竹儿,“又惹你爹生气了?”
“娘怎么不说是爹惹竹儿生气了呢?”竹儿强忍了泪,埋怨道。
“你们爷两个的脾气,娘能不知道?”钟氏无奈的笑了,“你爹脾性冷硬,你呢,脾性倔强。说吧,又是为了什么?”
竹儿犹豫了片刻,仰头,“竹儿想回山里念书,爹不让。”
“傻小子,这才过年,你就算急,也不在这一时呀。”钟氏忍不住失笑。
竹儿安静的托腮看小丫头磨米浆,“竹儿想回去了。”
“难得你知道上进,你爹不同意,娘同意。”钟氏神色复杂的看着竹儿,半晌,淡淡笑道。
“真的?”竹儿没有注意到钟氏的神色,问道。
钟氏轻轻点头。
“可是……”竹儿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丧气的垂下了头,“还是算了。”
“傻小子,你娘还没老到要靠你的时候呢。放心吧,一切有娘在。”最后一句话,有了一丝淡淡的,不尽的叹息。钟氏抚了竹儿的头嗔怪。
大年初五,竹儿回山给师父拜年,称山上读书清静,暂不回府。莫敬韬得到消息的时候,正捧了一套文房四宝准备给竹儿延请先生。他惊怒之余,颓然骂道:“这小畜生,竟是白花了这么多功夫。去,告诉夫人,他若敢回来,我先打断他的腿!”
莫敬韬的怒火,竹儿暂时是感受不到了。山里没有人间烟火的热闹繁华,却别有一番幽静,竹儿远远的看到竹篱小屋,嘴角忍不住扬起一丝恶作剧般的笑容,想要给师父一个“惊喜”。
“咦?小猴儿就回来了?”懒洋洋的声音带了几分戏谑,竹儿看去,竟是柳先生也在。
柳先生和师父正在青松底下打棋谱,一般的青衣长衫,一般的清俊儒雅,却又别有不同的气质。师父气质如渊,沉稳谨肃,柳先生却是懒散优雅中带了不羁的洒脱,偏偏两人在一起竟也能别样的和谐。
“回来了,先去休息吧。”楚云潇看了竹儿拜年,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颔首道。
竹儿早看到师兄持了剑在竹林里,闻言忙转身奔了过去。看着竹儿毛毛躁躁的脱跳模样,柳辰达忍不住扑哧一笑,“过了年,该让他随我去衡文书院了吧?”
“少年气盛,尚需打磨。”楚云潇淡淡的道。
柳辰达见楚云潇不经意看他一眼,知道楚云潇定是和他一样,想起了他们的初次相见,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若说少年气盛,他柳辰达算是开国以来第一人了。十二岁考中京都官学,惊动天听,加之出身四大世家之一,当即就入了翰林院授予官职。翰林院素来是玉堂清望之地,官职虽小,最是清贵。老皇上的意思很明显,是有意培养他做执宰了。那时候,他是真正的少年得志,每日鲜衣怒马,呼朋引伴,时常烂醉而归。
有一日柳辰达醉酒骑马,不知怎的直直撞上了楚云潇的马车,他仗着酒意和楚云潇耍赖,愣说是楚云潇撞上了他,楚云潇也不和他争执,只是强制喂了他一颗醒酒的药丸,声音沉稳平淡,“你喝醉了。”
他醉酒醒来,也知道是自己的过失,可是那时候当了那么多人,他哪里肯承认,梗了脖子愣说是楚云潇撞上了他。楚云潇不过淡淡微笑,问他,“你想怎样?”
他怔了怔,嗫嚅,“你该道歉,还有,陪我银子,我这可是上好的乌云宝马!”
楚云潇平静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小小年纪,醉酒纵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柳辰达不服气的道:“年纪小怎么了,我年纪虽小,学问未必输你!”
楚云潇摇头淡淡,“都说柳公子年少才高,今日一见,不过尔尔。”
柳辰达不料面前的人能一言指出他的身份,一愣之下,楚云潇的马车已经走远了。
他第二天才知道,他碰到的正是翰林院新上任的他的顶头上司,十八岁的翰林学士,真正的年少高才,不骄不矜,沉稳有度。
楚云潇,仿佛是一夜之间家喻户晓的名字,在和景国作战,全线失利的时候,他不知从何而来,十七岁的年纪,自请领了小股骑兵,深入敌境,袭击景国的边境重镇,每过之处,粮草抢尽烧尽,衙门瘫痪。他行踪诡异,飘忽不定,生生迫使景国十万大军撤离回援,渊国得以有了喘息之机。
在接下来的一年当中,这位身世成谜的少年将军屡战屡胜,积累战功无数,最终景国支撑不住,主动议和,签订了和约,边境战事一时停歇。更为传奇的是,楚云潇弃战功不要,转而从文,三篇文章气写得理充足,纵横开阖,严正谨肃,就连衡文书院的闽老先生都赞了一句后生可畏。
自来只听说过投笔从戎建功立业的,从没见过如楚云潇一般的视功名如无物的。更难得的是楚云潇年纪虽轻,行事沉稳果断,心志坚毅,待人接物从容老练,不唐突,不骄矜。所以年纪轻轻,便不经科考而破格提拔为翰林学士,虽然只有五品,却清贵无比的官职,也意味着前途无量。
就算是这样,柳辰达少年的记忆当中,这位不苟言笑的上司也从不见过一丝一毫的得意松懈。而也就是那次让柳辰达后悔了很久的相遇,让柳辰达在楚云潇手底下经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
忆起少年旧事,柳辰达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到楚云潇身上,见这位兄长兼挚友一如既往的沉谨,忍不住戏谑,“少年不气盛,难不成金殿里的全都是些七老八十的家伙?那上一个早朝还不得一大串的太医在屁股后头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