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帐》翡冷猫

26、叫兽院长

　　春天的繁花落尽，仿佛是一瞬间的事。
　　当上官云迟再度去找梅晙暔时，就发现他院内那棵桃树上已经一点残红不剩了。
　　荷合眼尖，看见云迟，忙笑着迎出来。

　　云迟从怀中拿出一对青花小瓶。
　　荷合笑道：“上官公子，上次的还没吃完。”
　　“多备一些没坏处的。”云迟将小瓶交给荷合，又问：“好点了没？”
　　“吃了您的药之后，好多了，连晚上也很少再咳了。”
　　云迟点点头：“那就好。”

　　晙暔正站在案前写字，看见云迟进来便将笔放下。
　　云迟笑道：“打扰你的雅兴了。”
　　“没有，刚好也写完了。”
　　晙暔一眼瞥见荷合手里的瓷瓶，便说：“又让你破费了，以后可。。。”
　　云迟笑着打断他：“这有什么破费的，我家就是开药房的，要是这点普通药都拿不出来，我还算是少东家吗？”

　　“川白羚角膏怎么算是普通的药呢？”
　　晙暔坚持着，可云迟却已拿起了他刚写的字，冲着阳光，开始欣赏。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云迟默默念着，忽然他转头望向晙暔：“外面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了，可我怎么觉得你还是这么冷呢？”

　　“是吗？”晙暔睁大了眼睛。
　　这种天真的表情极少出现在他的脸上。少时岁月的辛苦磨砺，早已让那双眼睛不再清澈见底。如同秋天的深潭，多少总隐含着些许忧郁。
　　顿了一下，晙暔淡淡一笑：“冷有什么不好的。”
　　云迟声音温柔，就像个语重心长的家长。
　　“因为太冷，所以才容易得病吧。你该多像你表哥学学。看人家，每天生龙活虎，身体一定特棒。”

　　晙暔原本苍白的脸上浮起一阵红晕。
　　紧接着，就低头咳嗽起来。
　　“哎~不是说已经好多了么？怎么还是这样咳嗽呢。”
　　云迟一边轻轻拍着晙暔的后背，一边有意责备荷合。
　　“这，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又犯了呢？”
　　荷合连忙送过来一杯热茶。

　　喝了两口茶，晙暔总算是止住了咳嗽。
　　云迟关切的问：“不用坐一会儿吗？”
　　“我又不是纸糊的，咳嗽两下有什么要紧。看把你们吓的。”晙暔素净的脸颊仍挂着桃红般的颜色，虽是病态的，但却有种说不出的独到美感。
　　云迟眼前一时迷离，竟看住了。

　　直到晙暔再次开口。
　　“对了，上官，上次你帮我解围，我还没有谢你呢。”
　　云迟努力把自己开小差的思绪拉了回来：“你说的，是围棋？”
　　晙暔点点头。
　　“哦，别客气，我就是专门帮你解围的嘛。”
　　云迟这句话并非玩笑，帮住晙暔解围，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有几次晙暔是清楚的，而大多数时候，晙暔根本就不知道。

　　又聊了几句，云迟起身告退。
　　临走时他忽然一拍脑门：“对了，《水浒传》我弄到了，手抄本的，今天忘记拿了，明儿给你送来。”
　　晙暔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过往闲聊时是提过这本书的。

　　“那可称得上是一部才子奇书。只可惜我在藏书阁里找了好久都没找见。”
　　当时诸葛浱还笑他：“那种书，咱们书院的藏书阁里怎么可能有。只能在外面淘弄。”

　　不过是随口说的，他居然就记住了。南宫骜托付的这位朋友，果然靠谱。

　　课堂上，陈寿仁正在摇头晃脑的讲着“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自从当上了院长，他仿佛变了一个人。腰板挺直、不苟言笑、眼睛永远看向天空。抛弃了他一直钟爱的宋词，也开始讲起了经史子集，仁义道德。

　　堂下已经卧倒了一片，还剩下四五个幸免遇难的，都在底下做别的事情。
　　梅晙暔也不例外。所有先生的课他都可以听的进去，唯有这位陈院长，他实在接受不了。

　　充耳不闻陈院长的嗡嗡苍蝇叫，晙暔埋着头，手里捧着手抄本的《水浒传》，看的津津有味。
　　忽然间，泛黄的书页上出现了一个不自然的巨大阴影。
　　还没等晙暔反应，书就被一下抽走了。

　　抬起头，陈寿仁一双小眼睛正严厉的盯着自己。
　　《水浒传》正在他的手上。
　　晙暔心里大叫倒霉，同时也很奇怪，上一刻他明明还在讲台上摇头晃脑，这么快的速度，难为这苍蝇是怎么飞过来的。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

　　“想要么？”陈寿仁扬了扬手里的书，声音低沉。
　　晙暔点了一下头。
　　“晚上到我院长室来取。”
　　没给晙暔任何辩白的机会，陈院长说完便转身走了。
　　手中高高擎着那本《水浒传》，好似截获了什么宝贝战利品。

　　夜风徐徐，晙暔站在院长室的门前，踌躇了好一会儿。
　　如果那书是自己的，没收也就没收了。但那是上官废了好大劲儿才淘弄来的，就这样没了太对不住他。
　　终于极不情愿的抬起手来，敲响了那扇门。
　　刚敲了一下，就听里面有人拉着长声：“进——来——。”
　　晙暔轻轻将门推开，见陈寿仁正板着脸孔坐在书案后面。案上放着一炉熏香，正冒出淡紫色的烟。

　　这院长室晙暔好久没来了，发现早已经和杨夫子那时代大不相同。一墙的名人字画，三排多宝格，外加全套红木家具，把这间屋子挤得满满登登。不像是一个书院院长办公的地方，倒像是一间古董铺子。

　　晙暔深吸了一口气，弯腰施礼：“院长。”
　　陈寿仁慢悠悠拿起桌上放着的那本《水浒传》：“你可知道这是什么书？”
　　“这。。。”
　　明知故问，你难道不识字？

　　陈寿仁猛然喝道：“这是禁书！诲淫诲盗，这种不健康的书籍，你居然会看，而且居然在我的课堂上看，你也太胆大妄为了！”
　　说着将书啪的在桌上一摔。

　　陈寿仁本以为这摔书的巨响会把单薄的梅公子吓上一跳，甚至吓出眼泪，没想到晙暔立在那里，连动都没动一下。于是他又提高了嗓门。
　　“祸国殃民”、“淫词艳语”、“今天你是小小毛贼，明天就是江洋大盗，后天就统一黑白两道！”一系列罪大恶极的帽子全扣在《水浒传》上，仿佛不论哪个孩子看了这本书，这辈子就算是没救了。
　　可晙暔依旧是眉头微蹙，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案上的淡紫色香烟在屋中弥漫，散发着一种迷离的气息。
　　晙暔认定了陈寿仁不可能把书还给自己，索性让他把嫉妒施耐庵才华的怨气发完，等你骂完我就走。
　　所以他基本上是左耳听右耳冒，等他的注意力再次集中时，惊讶的发现陈寿仁的声音已变得柔和起来：“梅公子，你敏而好学，又气度不凡，我一直很看好你的哦。怎么今天出了这档子事，让我很揪心啊~”

　　陈寿仁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他没做院长时的状态。
　　他的另类温柔让晙暔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和这种“和颜悦色”的说话方式相比，晙暔宁可再听他骂人。
　　“书呢，我今天可以给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今后不会再看了。嗯？”
　　陈寿仁将书递到了晙暔面前。

　　“是，学生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不会再看了，谢谢院长。”晙暔把书揣进怀中。转身就要告辞，这香气扑鼻的古董店他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这样最好，这样才乖嘛~”
　　陈寿仁此言一出，晙暔心里一阵翻腾，嗓子一紧，不由的咳嗽起来。

　　“哎哟，怎么了？是不是我说话重了？”
　　陈寿仁伸长了脖子。
　　晙暔咳得说不出话，连忙摆手。
　　陈寿仁从桌上拿起一杯茶来，送到晙暔唇边。
　　“晙暔啊，你可别生气，先生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晙暔咳的小脸儿变成了枣红色，看陈寿仁似乎有想亲自喂他喝茶的意思，连忙把茶杯接过来。

　　“别着急，慢慢喝，一杯不够，还有。”陈寿仁一直盯着晙暔起伏的喉结，眼看着他把一杯茶喝下去，他的大嘴叉慢慢咧开。于是，满口恶心的黄牙再次露了出来。

　　“院长，学生告辞了。”晙暔将茶杯放在桌上，施了一礼。
　　刚迈了两步，他就感觉自己这两步就如同是踩在了棉花上面。
　　怎么回事，头好晕！
　　陈寿仁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传来：“你是不是头晕啊，来，坐下来，休息会儿再走不迟。”

　　晙暔头重脚轻，一下跌进了圈椅之中，淡紫色的烟幕逐渐弥漫在他的视野当中，而他的意识，也被那淡紫色一点点侵蚀。

　　陈寿仁一双母狗眼中喷出了火焰，嘴角的口水，已经滴到了地毯上。肥粗矮胖、摇头晃脑。和一只看见骨头的饿狗一般无二。他正要扑上去，忽然，头脑中仅存的一点人类思维让他想起门还没锁，虽然这么晚了，书院的先生们都回家了，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三步并作两步，跑去锁门。

　　就在他即将碰到门锁的刹那，那扇门，忽然自己打开了。
　　两只大脑袋几乎撞到了一起。
　　“啊------！”
　　陈寿仁和差点撞上他的韩兴异口同声的大喊起来。两个人的表情都好像见到鬼了一样。

　　这时，一双纤长的手搭住了韩兴双肩：“喂！老韩，冷静一点，院长亲自迎接，你也不用这么兴奋吧。”
　　上官云迟的高挑身影，奇迹般的从韩兴身后闪了出来。在他后面站着的，是诸葛浱、曹越、张公子、王公子、李公子、赵公子。。。等等等，几乎全书院的学生，都在同一刻齐聚在院长室门前。

　　陈寿仁的嘴依然大张着，好像他的下巴已经脱臼了。
　　云迟笑道：“院长，您真是料事如神，您怎么知道，我们今晚会来向您请教学问呢？”
　　“请，请教，学，学问？”
　　陈寿仁完全错愕了，“请教学问”，这会是从他的学生嘴里说出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