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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引颈受戮 ...

  •   围城七日,兵粮尚存。
      初,主动权仍在史可法的手里,明军的新型重炮有一个诨号,叫做三眼枪,射程之内,人入则亡,清兵尸首如累卵相叠。
      眼见情势日下,多铎望着化为血污的族人的炮灰骨灰,右拳渐渐地锁紧,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扫向了城墙的西北角。号令下而军纪明,清军步兵一涌而上,直冲到城墙西北角根底。前赴后继地倒在大炮的火力网里,颇有优昙绽放时层层剥落的花瓣的壮丽,一生只此一次,绚烂后不悔生死。
      瞬间的主动仍属于南明,因为弓箭手可以直射城下的那些进攻者。
      豫王多铎于这群死士下达的唯一命令是“不惜代价夺取西北角”,清军仿似扑火的飞蛾,盲然、固执、坚定的迈向“壮丽”。这种对“徒劳”的漠然和坚定却在层层累积后变得异常可怕,固执化为力量,盲目化为信仰,默默地谱写这血书的凯歌。
      尸堆渐高,登城的清军踏尸而上,如蜂拥蚁涌,踏浪高歌。异域的莽言远甚于楚些!
      恐慌从守城将士散播至城民,加之谣言误传“来者乃是黄将军的援兵”,城门几已不攻自破。

      扬州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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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固!”
      “史大人…………”

      两日前。史可法曾面问庄子固,若扬州城陷,是否准备为主尽忠。那时他说,他会的。现下被围困城中,史可法求其杀了自己,庄子固不忍。
      炮台坍陷,城民四窜,大局已定,挣扎徒然!
      那你为何不给我这个机会,成全我的忠贞,绝我于被掳的奇耻之中。
      见庄子固踌躇不定,史督师拔剑刎颈。
      “史大人!!”

      血,从颈侧夺脉而出,温热地划过战甲,冰冷地凝在胸前。
      然而…..
      耳畔的叫唤声却渐渐清明,血流不止却没有带走史可法的命。
      天啊,你为何和我开一个这般大的玩笑。为何不成全我最后的幻想。我看到了自己的尽头,你何必再逼我看满扬州的尽头!犹记走马观花,金榜题名时。哀莫大于心死。我已如冢中枯骨,你又何必留下我的灵!我的身体!

      苍天!你给讽刺锥锥见血,你开的玩笑,足让我遗笑万年。
      自古书生百无一用,竟连自杀也可以失手!

      “德威!”史可法无力地嘶喊,寄望养子德威可以帮助自己结束生命。(注:史德威,可法养子)
      刀剑垂然在手,却无白刃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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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点梅花亡国泪,半分明月故臣心

      而后城北的败兵将他们席卷而去,混战中庄子固亡,史督师被虏,很快被带到豫王多铎那里。
      枷锁缧绁间,忽见跟前一人骑马而至。红衣佩剑,满帽皂靴,容颜伟俊,年不及三十。
      而此刻的自己散发凌乱,浑身血污。我本应即死,而此刻仍有一事萦萦于心,只期苟延片许再全忠义。
      眼前之人锦帽华服,锁甲护胸。停辔下马,步至跟前。
      想是豫王多铎了。
      “前以书谒请,而先生不从。今忠义既成,当委先生以重任,为我收拾江南。”
      阶前的人不耻扬头,轻啐了一口:“我此来只求一死。”
      豫王收回了搀扶状的双手,笑道,“先生高义,我已心明。只是君不见洪承畴乎?降则富贵。识时务者为俊杰。”
      “史可法承先帝厚恩,叛敌苟安,必不肯尽忠于你!而此种痛楚,于我尤甚凌迟!”
      豫王也无意多言,只以挥手招呼道,“宜尔顿,你来劝劝他………,”言罢离席。

      “且慢!”凌乱的铠甲混杂着泥浆血水,儒将的风度仍不因此而折损毫厘。纵使潦倒至此,然我仍有一事牵挂,这百万的城民,百万的生灵,怎可因我一人的壮言而无辜赴死——
      “城亡与亡,史可法心意已决,即碎尸万段,也甘之如饴,但扬城百万生灵….还望豫王敛收成命,不要妄下杀戮。”
      多铎踱至门边,回头望了望史可法,笑容僵而硬朗地扯动了嘴角,“须知正义忠义,于战场权谋不过是一场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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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十人如驱犬羊,稍不前,即加捶挞,或即杀之;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扬州十日记》

      满身尘泥,步步踉跄。颈上的长索栓起了这城里的美妇、弃妇、贵妇和娼妇,表明着我们这些人地位的平等无异,又在讽刺满汉之间的鸿沟犹如人畜异种。天泣泪,雨倾盆,扬州的一沟一池,血水相溶,化为碧赭。而堆尸贮积,塘为之平。形状惨绝人寰,手足相枕,炼狱人间。
      陈四小姐行在我的前面,边呕边行,一步失足,跌进了泥泞里,清兵的鞭子就跟着下来了。再而是名贯江苏的美妇,玉岚夫人,白皙的项上已如血玉陆离斑驳,被麻索套出的勒痕无声地控诉、泣泪,也无可奈何。
      长长的人链,被三名清军呼来喝去,最终像赶羊入圈般地把我们趋到姚大人的宅子里。此时灯火通明,已近黄昏。三四名少妇蜷息在大宅的一角,手边堆叠着彩缎如山。见我们进来,堆满笑脸逢迎,当然,迎的不是我们,是为首的三个兵卒。
      “呸,”四小姐啐了一口,“真不要脸。”瞪了瞪那群少妇,又转而扫了我一眼,与其说我不明她所指,还不如说她皆有所指。即便愤怒,声也如蚊鸣。边说着,边挪动了身体,刻意保持着与我的距离,花柳巷和王谢堂,阔若银河的差距,也不过是长索间两个相邻的结。
      女人被留在旁室,男人被驱至后厅。

      凌乱中有一人痴坐在旁室的房角,雕栏之下,一脸无关杀戮无关己的泰然。
      是雁玉,她举杯把盏,依旧是那副不事凡尘的脱俗模样。扬州此刻的乱,竟似与她不干毫厘。人群开始有人报之以不耻的目光,“人尽可夫、甘侍犬马”的话也渐渐不堪入耳。
      她只是仍把弄着手里的琉璃杯盏,让我想起前日在未央楼的那幕,烟花焚城,商女依笑小秦淮。只是此时的她,除了那日的空灵绝世,又平添了几分忧伤。
      匆忙间留意到,她的衣衫不曾稍乱。
      不曾稍乱。
      就是说在我们被押解至此前,她已只身事外。

      黯然惊讶之余,忽闻叹曰,“征高丽,掳妇女数万,无一失节者。堂堂中国,竟无耻至此。”声音颇为耳熟,我急转身,竟是王家故人。他似乎刚从后室逃出来,是想借机从旁室脱逃。
      我忙牵他至身后,“王公,夫人尚好?”
      “扬州至此,不可独全,何言一个好字。”
      我沉默片许,明白时间有限,也无意继续感伤下去,忙道,“现在后室的男子,皆为俎上鱼肉,你既已出来,可有良策趋吉避凶?”
      他望了望我身后的房门,无奈的垂下眼去。
      “好,自当相助。”我说。
      他的左手抓住我的小臂,渐渐收紧,“赤玉,只怕此门一开,招来清军注目,反而累了你。我既终有一死,还是——”
      啪——,门已然被我反手推开。满腹经纶又何用?书生至此,仍旧是拖泥带水、牵扯不清。我定定地望着他,“怎么,想一起死?”他来不及怔怔,匆匆的滑出门去。清军的目光倒是齐刷刷的犹惊弓之鸟,万箭齐发地扫了过来。

      “谁!”为首的大喊。
      我直直的迎上了清兵的目光。
      公子阿公子,你娶妻生子,我却不曾唤你老爷。当日你筵席有求,纵有夫人来请,我本也不会轻许。青楼柳巷,势利交杯势利心。只因你说,斯文谁复念知音!
      而今心事付瑶琴,弦断请君来为听。

      我死死的背过手抵住门,清兵上前拉扯,一时间队列惊惶,白刃乱下,锁链前的几个妇人已然倒下。

      “住手!”雁玉站了起来,“她和我一起。”
      三个清兵面面相觑,松开了抓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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