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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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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盖聂没有料到,初入江湖自己就会大开杀戒。
——他的声名,正随着他的脚步,在这弱肉强食的时代迅速传扬开来。
剑,本是凶器,杀人的凶器。
剑术,本是杀人术。
然而在这弱肉强食的时代,要救人,就得杀人。
所以盖聂学剑、出剑、杀人……从不迟疑。
以凶制恶,以杀行善。
天下第一剑,是救人剑。
盖聂走过韩国,走过魏国,走过赵国,周游列国之后,在赵国榆次蛰伏了下来。
因为他发现一剑之力不足以救万民于水火。他需要时间思考。
知大局,善揣摩,通辩辞,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能决断,是纵横家的基本素养。
盖聂并不是一个只知道挥剑砍杀的武士。
榆次近郊有个小村子,叫聂村。这一定是缘分吧。盖聂在聂村择定了居所。
兵荒马乱流寇肆虐,聂村也好,聂村邻近的村庄也好,都饱受刀兵之苦。而盖聂来后,岂止村镇,连榆次县城都重返了久违的太平与安逸。
这让盖聂意识到,滞留一处的价值未必比周游列国小。
于是,他决定在聂村滞留更长的时间。
越来越多的江湖人到聂村来找盖聂比剑。
人人乘兴而来,个个败兴而归。
终于有一天,来了一个特别的人。
这个人,叫荆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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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第一次来的时候,带来了十二坛烈酒。
大碗喝酒,大声说笑,大谈剑术之奥妙。
盖聂不喝酒,冷着脸,冷眼以对。
于是,这个夸夸其谈虚有其名的剑客悻悻然走了。
荆轲第二次来,是在七天之后。
这回他没带酒,带的是上好的茶。
以茶论剑,谈笑间,倒也不乏真知灼见。
盖聂不喝茶,低着头,没吭声。
于是,这个笑呵呵的剑客灰头土脸地走了。
每隔七天,荆轲就会来拜访盖聂一次。
原来他已在聂村的破祠堂里住下了。
荆轲是卫国人,文武兼修,声誉甚隆,是世人敬仰的剑客,人称荆卿。
出于礼貌,盖聂总会请他进上房就座,然后,冷脸冷眼以对。
也比剑,盖聂小胜。
看着荆轲,盖聂有时会想到小庄。
小庄的剑术和自己不相上下,就像眼前这位姓荆的仁兄一样;却常常败给自己,也像眼前这位姓荆的仁兄一样。
这是为什么呢?
江湖中人,为争夺一本剑谱手足相残,为争抢一把宝剑夫妻反目,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殊不知剑之锋有限度,剑之术有尽头,剑谱也好宝剑也好,无非是身外之物。而用剑之道,道漫漫其修远兮,只能用心去悟。
练剑术,是练身。
修剑道,要修心。
小庄争强好胜,故此悟性不足;荆卿热情豪爽,难免灵性稍逊。
剑,最需要远离的就是感情。愤怒,悲痛,喜悦,迷惘,都会让灵性蒙尘,干扰悟剑之道。
所以剑就是盖聂的人生伴侣,盖聂不亲近任何人,也不欢迎任何人亲近,不容许任何人比剑更亲近。不管身处孤高的山颠,还是身处汹涌的人群,盖聂,始终是孤僻的。他和他的剑之间,容不下任何人。
所以,要了解盖聂,要亲近盖聂,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碰他的剑。
所以,每隔七天,荆轲就会来找盖聂比一次剑。
盖聂没有爱人,没有友人,他完全彻底地不想交朋友。
所以荆轲非交他这个朋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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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就没有哈哈大笑过吗?”
“没有。”
“也没有放声痛哭过?”
“没有。”
“难道你就从来没有产生过愤怒悲伤之类的感觉?”
“有过的。”(从土匪刀下救下了一家人,可三天之后这家人所在的村子,全村被屠。)
“当时没有放声痛哭的冲动吗?”
“没有。”
情绪的剧烈波动会干扰人对剑的悟性。所以盖聂修心。结果越修心越静,越修越恬静,喜怒哀乐之程度再甚,也不会让他的情绪大起大落。
“我明白了!”荆轲一拍桌子。
“……”
“那你有过开心的时候吗?笑过吗?”
“有过的。笑过的。”
“嘿,居然笑过呢。”
“…………”
“那是什么时候?”
“我有一个师弟,叫小庄,三年同窗,我每天都做饭给他吃。”
“做、做饭?”荆轲捧腹大笑。
“小庄高傲,不耐烦做饭。”
“噗……啊,抱歉,你继续。”
“他是个聪明俊秀的孩子,我很想拿他当兄弟。”盖聂面无表情地说,“可他却视我为最大的对手。”
“贵派门规如此奇特,也难怪啊。”
“我辞别师门的那天晚上,小庄请我喝酒。他终于向我敞开了心扉。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嗯,看得出来。
因为那平板的表情中,竟然透出了淡淡的笑意。
荆轲凝视着这个珍贵的笑容,久久无语。
“荆卿,我也想请你喝酒。”盖聂开口打破了沉寂。
“……哈?”
“你似乎很吃惊?”
“我以为你茶酒不沾,也就你那宝贝师弟能让你破一下戒。”
“不是的。”仍然是一板一眼的回答。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荆轲大笑。
酒来了。是香醇的酎酒。
“你挑酒倒还真有眼光,这可是当世最好的酒!”荆轲眼睛亮了。
“嗯,我也是想尝尝,才辗转托人购得。”
“酒性极烈,只怕你尝一口就醉了。”
“那我就尝一口。”
盖聂拍开泥封,真的只喝了一口,就把酒坛子交给了荆轲。
他虽然性情孤僻,但向来斯文有礼。拿喝剩的酒招呼客人,这举动多少有点离奇。
荆轲生气吗?当然不,不拘小节的荆轲,常和陌生人就着一坛酒乱喝一气,何况盖聂还不是陌生人。
荆轲甚至有点高兴。动过口的酒坛子,就好像刚用过的筷子,有一种脏兮兮的亲昵感。
“……你醉了吗?”荆轲问。
“……没有。”盖聂答。
“那就再来一口?多好的酒啊。”
“你好酒,你只管喝。”
“我我我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不碍事。”盖聂笑了,“红粉赠佳人,宝剑配英雄。这酒给我这不爱酒的人喝,就可惜了。”
“你你你对我笑了……”
“我说过我会笑的。”(就是,聂叔又不是木头。)
“噢,对啊。”荆轲把酎酒一饮而尽。
“我曾经以为,酒易乱性,会影响我练剑修心。可自从喝了小庄那桌酒,我的想法就变了。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神游物外心无挂碍,醒来后头痛欲裂却似有所悟。”
“悟了什么?”
“吾身即吾剑,是为身剑合一。”
“吾身即吾剑,是为身剑合一?”
“是,剑术有止尽,而修心悟剑之道,永无止尽。”
“修心悟剑之道……”
“如果小庄只是一味苦练横剑术,那么,即便将横剑术练到极致,他也远远不是我的对手了。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和他之间已经拉开了差距。”
“嘿,我猜他会后悔请你喝酒。”
“你不了解他,我越强,他只会越兴奋。”
“只会越兴奋……”
“我再也没有喝到过那么好那么有劲道的酒。那种飘飘欲仙昏昏欲死忽忽如狂的感觉,再也没有过。”
“难道能比这酎酒还好?”
“是,我尝过了,我确定。”
“你一定知道那是什么酒吧?”荆轲的眼睛又亮了。
“是,是春酒。”
“春春春酒?街头巷尾随便找家酒铺,一吊钱就能喝到饱的春酒?”
“倒也不是。我走遍大江南北,不知尝过多少家酒铺的春酒,却再也找不到那一夜的滋味。”
“……我明白了。”这回荆轲没有拍桌子。
“明白了什么?”
“不是酒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人的问题?”
“你面前是我,所以绝妙的酎酒也寡淡无味,不是吗?”
“不是的。”
“去吧,去把你那宝贝师弟找过来,坐在他对面,哪怕是最平庸的春酒,你也会甘之如饴啊。”
“荆卿,你醉了。”
“别叫我荆卿,叫我大哥!”
荆轲真的醉了,一派胡言之后,倒头大睡。
盖聂无奈,只得把他抱进自己的卧房,放在床上。
这里只是盖聂暂居的寒舍,没有多余的床和被褥。
所以盖聂就在床头坐了下来,打算闭目养神。
结果,却真的睡着了。
这位姓荆的仁兄有一种奇妙的亲和力。
盖聂明明不欢迎他留宿,却在那陌生的汗味与鼾声中,心平气和地陷入了梦乡。
或许是因为那口酒果然余威无穷?
醒来时天已大亮,荆轲已经走了,被子在盖聂身上。
盖聂把被子叠好,然后洗漱,练剑,修心。用过午饭后,则是先读书,再静思。
这是他的日常生活。他每天都这么过。
如果有人上门来挑战,就挥剑把人打发走;如果有人慕名前来拜访,照例,冷脸冷眼以对。
这乱世风云变幻,变幻莫测,他正在思考的问题又实在太难。他需要静思,需要充足的时间静思。
七天过了。荆轲却没有来。
这对盖聂来说,似乎不是一件坏事。
又一个七天过了。荆轲还是没有来。
不请自来的客人终于不再来,这似乎是一件好事。
眼看第七个七天就要到了。
这天夜里,盖聂沉思到了三更,却仍不就寝,他提剑出房,在月色下舞剑……直至天明。
荆轲还是没有来。
盖聂并不欢迎荆轲来做客,并不是特意等在房外看荆轲来不来。
然而彻夜舞剑的情怀,不是期待,胜似期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