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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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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聂一直没去找荆轲。
他不知道该对荆轲说些什么,他对荆轲无话可说。
或许他可以问问荆轲为什么再也不来了,但是,既然他并不欢迎荆轲来访,不来的原因又何必去问呢。
而这天晌午,盖聂终于走进了那个破祠堂。
草席上积着薄薄的灰,没有人在上面睡过的迹象。
荆轲显然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荆轲已经离开聂村了吗?
都不打个招呼……
不过,既然不是朋友,也就没有告别的义务。
盖聂没有生气,更没有伤心、失落、惆怅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情绪。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破祠堂里……直至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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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祠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田野黑了。路也黑了。
他暂居的寒舍已遥遥在望……
竟点着一盏灯!
是什么人,不请自来,擅入民宅?
是仇家?是敌人?不,仇敌会埋伏在黑暗里,而不是点灯。
寒舍里点着一盏灯。
在灯下,有一个等他回家的人。
这寒舍他原本只是一时栖身,此刻却依稀仿佛有了家的感觉。
连鬼谷都不曾让他有过这种感觉。
于是他加快了回去,噢不,回家的脚步。
——荆轲正坐在那个老位置上。
——面前摆着一杯清水。
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或许,盖聂本来就对荆轲无话可说。
他向荆轲挥出了剑。
他俩从房内打到房外,从灯下打到月下。
一个,热烈奔放,胜似夏花之绚烂,是荆轲!
一个,恬淡平和,恰如秋叶之静美,是盖聂……
直打到黎明破晓旭日初升,依然不分上下。
荆轲只说了一句,多谢。
盖聂只说了一句,恭喜。
遂相视一笑,相拥入睡。
从此荆轲不再拘泥于七日之期,要来便来,要去就去。
有时留宿,三五日不走,和盖聂挤在一张床上;有时远行,十天半月也不见其踪迹。
盖聂只好给他配了一把钥匙,方便他进出家门。
剑的修为日益提升,荆轲的性情也产生了变化。
他的脸上常常会显出坚毅之色,持剑的时候,神色尤其沉静。
他坐在盖聂对面,不再喝酒,不再饮茶,不再高谈阔论。
两个人总是静静地相对而坐。
面前只放清水一杯。
剑与剑的碰撞,就是心与心的交融。
不言不语,已胜千言万语。
君心知吾心。
吾心如君心。
吾心即吾剑。
——是为心剑合一。
“如果不是荆兄与我双修,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我才能有此进境。”荆卿,终于变成了荆兄。
“如果不是老弟你热心提点,只怕我终其一生,也摸不着修剑的门道。”盖先生,早已变成了盖老弟。
“那倒该谢谢小庄了。没有他那桌酒,没有他酒后陪我过招,我也是久久不得其门而入的。”
“嘿,要不要喝一杯?”
“现在?”
“今天我请客!”
荆轲不喜欢那个小庄,所以岔开了话题。
邪里邪气的家伙,究竟有什么好。
盖聂会提到那家伙,只不过是因为除了那家伙和师父,他根本就没有别的熟人可提。
盖聂会怀念那家伙,只不过是因为除了那家伙和师父,他根本就没有别的熟人可供怀念。
和盖聂交往越深,就越是了解他有多善良,多么爱为人着想。可是他天天冷着一张脸,以至于没有熟人,没有友人,始终孤独一人。
想到这里,荆轲不禁有点佩服其自己来了。
能让盖聂称兄道弟的人,舍我其谁?(呃,除了那个讨厌的小庄。)
“心剑合一之上,不知又会是何等好风光?”盖聂醉了,喃喃低语。
“放心,有大哥我陪着你,你很快就能看到了。”荆轲用力拍着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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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荆轲离开的时间比较长。
他回来的时候,神色很忧伤。
“我早就成亲了,有媳妇。一直没有告诉你。”荆轲用一种完全不能称之为愉快的口吻对盖聂说。
“……恭喜。”
“你心里明明在想何喜之有,嘴上却假客气。”
“我没有那么想。”
盖聂的表情,一般来说,就是没有表情。
荆轲看着这张没有表情的脸,心情有点复杂。
他打开手里的提篮,取出从老家带来的糕点,请盖聂吃。
他不知道离开过多少次,又回来过多少次,拎着糕点上门,却还是第一次。
盖聂进食的时候一般不吭声,和荆轲那爱娇的小媳妇不一样。
荆轲看着他默默地吃糕点,心情越来越复杂。
粗茶淡饭和美味佳肴,对于盖聂来说,似乎完全没有区别。总之就是维持生命的东西。俗话说,食色性也,又说饱暖思婬欲,这个人连最基本的食欲都如此淡薄,还会有婬欲吗?他清心寡欲已到了极致,固然令人钦佩,可是,又好像很可怜,很可怜……
深知云雨之欢的荆轲,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复杂过。
“老弟,这糕点怎么样?”
“……难吃。”
“你你你居然也会说难吃!”
“……我会的。”
(荆卿,聂叔又不真是木头,不但味觉功能正常,你最关心的那方面功能也很正常,不信你可以去采访一下小庄师弟,记得带上你的剑,绝对不可以只带糕点哦!)
“这是我姨姥姥特意为你做的,我不远千里拎过来,你居然说难吃?”
“……抱歉,见谅。”
姨姥姥,姨姥姥?姨姥姥!
好吧,就算是剑客,在老家也难免会有几个远房亲戚。
“荆兄稍坐,我去去便返。”
“嗯,去吧去吧。”
说是去去便返,却让荆轲等了老半天,回来也不解释原委,只管闷坐。
“我媳妇单名一个丽字,人如其名,十分美丽。”
于是,荆轲打开了话匣子。
“……请替我向嫂夫人问好。”
不明所以的盖聂礼貌地应答说。
“不用问了,她一点也不好。”
“……荆兄何出此言?”
“她已经在几年前失踪了。”
“那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盖聂霍然而起。
“你要干什么?”
“帮你去找嫂夫人。”
“我交游遍天下都打探不到她的下落,你这个无朋无友的家伙能干什么?”
“……我有朋友,你就是。”
“……嘿。”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盖聂按例是一板一眼的口吻。
“不,你说错了。”荆轲的语气倒是罕见的认真。
“…………”
“我是你第一个朋友。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第一个……朋友?”
“我认识几个非常有趣的家伙,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回头介绍给你。”
——我会带着你结交很多朋友。
——他们是一些真正的好人。
——比你那个心术不正的小庄值得挂念得多。
“……多谢。”
“又来了!口头上的假客气。”
“……我没有。”
“好吧我的朋友,既然你要帮我找人,是不是该听听她长什么样?”
“请细说。”
“她是个美人。”
“……你说过了。”
“大眼睛,白皮肤,高鼻梁,肩膀窄窄的,腰细细的……”
“美人都这样。”
“呃,她身上应该有一个玉佩,一个碧玉佩,那是她的传家宝,她平素从不离身。”
荆轲蘸着水,在桌面上画玉佩。
解说了老半天,盖聂才表示心里有数了。
期间荆轲离席上了一次厕所,盖聂也离席一次,依旧原因不明。
“荆兄此行时日甚久,可是有了嫂夫人的消息?”
“据说有人在咸阳见过她,还有人说,她已经为我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好歹算是有了进展,荆轲的神色却十分忧郁。
失去身怀六甲的妻子,是荆轲心底最深处的隐痛,最深的痛,痛得碰不起提不得。
就算有人在咸阳见过她,可和她团聚的希望毕竟太渺茫。
“那还等什么?我们立刻动身去咸阳。”
“我有些要紧事,必须去燕国一趟。”荆轲苦笑着说。
“是这样啊,那嫂夫人的事就交给我吧。”
“那就再好不过了。”
正商谈间,窗外隐隐传来一股香气。
热乎乎香喷喷,闻起来就觉得好好吃。
此刻正是饭点,左邻右舍都在烧饭做菜。荆轲早就闻到了各种各样的饭菜香,但他并没有产生想吃的念头。因为他心情不好,还陪盖聂吃了一肚子硬梆梆的方糕。然而现在这阵香气,让荆轲突然想到自己该吃饭了,自己饿了。
“老弟,我该走了,现在动身,还赶得及在榆次县城吃晚饭。”
“荆兄且稍坐,我去去便返。”
这回倒真是去去便返。盖聂转眼就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一个包裹,说是回礼,给荆轲在路上吃。
“五十天后,还在这里见。”
“说定了,不见不散!”
盖聂从不出门送客。这一次却破例把荆轲送到了门外。
妻儿的讯息让荆轲情绪不稳,盖聂有点不放心。也不知燕国的要紧事是什么事,可别让正处于感情用事状态的荆轲送了命。
因此在荆轲背转身去的一刹那,盖聂挥出了剑。他想让荆轲吃个苦头,清醒清醒,引以为戒。
仓促招架的荆轲甚至来不及回头,连剑都来不及拔出鞘。
他只能反手用剑鞘接住盖聂的攻击。
一回合转瞬即过,结局:平局。
盖聂没有占到便宜,荆轲没有吃亏。
但盖聂是突袭,而荆轲以鞘迎剑。所以这一回合是荆轲小胜。
两人都愣住了。
迄今为止,荆轲还没有胜过盖聂。
这破天荒的第一次,居然发生在他为妻儿愁肠百结的时候?
剑,最需要远离的就是感情……
难道不是吗?
午后的风,吹拂着两个默不作声的男人。
盖聂的额发轻轻扬起,荆轲的衣襟簌簌作响。
然后,荆轲笑了。
“我明白了!”
这回荆轲没有拍桌子,因为他无桌可拍。
他咣当一声连剑带鞘丢在盖聂脚边,大笑而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