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第 18 章 ...
-
这天夜里盖聂做了一场久违的春梦。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他像所有身体健康发育良好的少年一样,偶尔会做春梦。梦中的情人样貌模糊,翻云覆雨的过程也十分恍惚。这是因为小聂眼里没有人,心里没有人,脑子里对云雨之欢没有基本的概念。
换一个神经纤细感情丰富的少年,处于他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只怕会得青春期忧郁症。
没有父兄指导,也没有同龄人讨论。鬼谷先生自己就是个怪人,只管传道授业,别的什么都不管,连谷中日常起居的琐事,都是刚满十七岁的小聂一手照管的。
师父是长辈,小庄来得晚,小聂的性子又是最随和不过的,从无怨言,故此相安无事。
如果一定要问三个人的生活有什么缺憾,那就是小聂确实太随和,根本不讲究衣食住行。由他照管的衣食住行,自然讲究不到哪里去。所有的蔬菜他都加盐炒,所有的肉类他都倒酱油红烧。主食只有包子和白饭。别的一概没有。
他有一双充满力量的手。
这双有力的手还特别灵巧,做任何事,都可以把力度角度速度拿捏得妙至毫巅。
所以他做的饭菜虽然粗陋却极为美味。
起初,小庄也曾暗叹自己竟有如此口福。毕竟他是怀着历练吃苦的初衷来鬼谷的,这算意外之喜。
结果半年不到,暗叹就变成了悲叹。
小聂当然不会拎着菜篮子去市集买菜,更不会下地种菜收菜,向来是附近村庄的的农民猎户送什么来,他就做什么菜。可怜的小庄只能天天吃着红烧肉红烧鱼红烧鸡□□红烧青蛙红烧泥鳅,炒青菜炒萝卜炒茄子炒冬瓜,呃,不要抨击这菜式太猎奇,到了冬天,蔬菜奇缺,小聂还有最拿手的白菜炒白菜,让小庄深刻体会“白菜复白菜,白菜何其多”的滋味。
汤永远只有一种,即小葱蛋花汤。
如果这世上没有小葱,我亲爱的师哥你该怎么办?
但小庄自己也明白,这种问题绝对难不倒小聂。
小聂一定会不动声色地改做盐水蛋花汤,让小庄从大年初一吃到除夕!
换言之,吃饱穿暖,别的不管。
幸好小聂不是家庭主妇,否则准是全天下最糟糕的家庭主妇。
小聂本来就比较孤僻,出于礼貌,才不至于不搭理人。
据说这种孤僻的人往往心思细腻神经纤细,但小聂偏偏是个例外。剑以外的物事,小聂基本不关心,所以有点粗线条。他不是急性子,也不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耐心细心一应俱全,却微妙地有点粗线条。
正是因此,青春期的烦恼压根就没有成为他的烦恼。
他只是茫然了一阵,无措了一阵,就对春梦和春梦造成的后遗症安之若素了。
本来随着年岁渐长,性冲动的压力也会越来越大,他总有一天会开窍,像所有的正常人一样。然而练剑的同时他还练内功,内功讲究真气运转,对气海丹田的控制力特别高。
纵术心法的修为每进一层,对自体的控制力度就强一分;修心养性的境界每进一层,原始动物的本能冲动就减一分。事实上在鬼谷的后期,小聂已经很少上床安寝了,绝大部分夜晚都在练功打坐中度过。
而步入江湖之后,不管是游历,还是侍秦,还是流亡,几乎每一个夜晚都杀机四伏,让他不得不在倦极入眠的时候都带着十足的警戒心。
这些年来他身心极度疲乏,别说春梦了,连梦都没做过。
然而这天夜里,他做了一场久违的春梦。
儒家的张良先生在桑海为墨家的流亡者提供了憩息的幽谷。
极静谧极隐秘的幽谷,就连盖聂,都在这里放松了身心。
白天有定时的三餐,夜里有温暖的床铺,不必担心仇敌来偷袭。
这安逸或许不能长久,对于疲累到极点的人来说却弥足珍贵。
盖聂并不是墨家的人,暂居在这里,大概是因为天明成了墨家巨子。
但是天明巨子正在儒家的小圣贤庄求学,并不住在这幽谷里。所以盖聂顶着某些不友好的目光在这里暂居,大概是因为牵挂端木蓉的生死。
剑圣救助过多少人,连他本人都说不清。
镜湖医仙救助过多少人,连她本人都说不清。
——上次墨家兄弟的狗受了伤,也是我给治好的。救了你,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镜湖医仙的脾气似乎不大好,换作别的伤患,只怕早就跳起来了,别说感恩了,多半还会怀恨在心呢。偏偏我们的剑圣是个没脾气的人,始终惦念着救命之恩。)
对于一直以救人为己任的端木蓉来说,救了他,或许真的不算什么。
对于一直以救人为己任的盖聂来说,被她所救,被救,竟然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第一也是唯一的恩人,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留下了眼泪……
恩重如山,无以为报,他该如何是好?
然而他留在这里,毕竟不仅仅是为了天明和端木蓉。
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墨家弟子伤亡惨重,墨家有灭门之危。
他想尽自己一份力,保护这些人。
这天夜里他没有打坐练功。
看着昏迷的端木蓉爱莫能助的沮丧感,以及阔别了八年之久的安逸,让他有了些许懈怠。
春梦不期而来。
却和以往大不相同。
他第一次看到了梦中情人的眼睛。
那是一双明亮的眼睛,眼里透着抗拒与不屈。
他第一次碰到了梦中情人的手。
那是一只温润如玉的手,即便在梦里,那温暖的触感也真切得不容置疑。
他一把攥住那只手。被甩。
那个人正要远离。他紧紧拽住那只手,连手带人都拽回来。
那个人回过头,看不清面貌,只有那眼中透着抗拒与不屈。
如此真实如此具体的春梦,对盖聂来说,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而接下去的梦境更为荒唐,盖聂做出了连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事。
他竟然硬把那人拽进了怀里,不管那人如何挣扎,强硬地吻了上去。那个人好像也会武功,不断地出招抵抗,然而那抗拒越激烈,他就越兴奋。厮打激起的快感就像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在盛大的浪潮来临之际,他突然心中一动,随即惊醒。
“不妙,好像是端木姑娘……”
这一惊非同小可,顷刻间冷汗已湿透重衣。
可是胸膛深处的悸动尚未止息,无法止息,让他的指尖阵阵酥麻,刺痛不已。
他闭起眼,定了定神。
这幽谷山清水秀,好似镜湖医庄。
在这里静养的感觉,也像镜湖医庄。
想不到离开医庄那天发生的事,会以这种形式出现在梦里。
那天有仇敌来袭,情急之下他拽住了端木蓉的手。端木蓉无私绝情,这种肢体触碰,让她很不高兴。他还记得那双明亮的眼睛怎样瞪着自己,可是她的手触感如何,他当时并没有留下印象。
梦里的那只手,那温润温暖的触感,那让他难以割舍的渴求之感,为什么那么真切?
真切得好像真的握紧过真的渴求过一样。
盖聂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下来,却不敢再睡。端木蓉是冰清玉洁的姑娘,如果在梦中亵渎她,即使旁人不知,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这些天他太牵挂她的伤势,偶尔还会在她床头小坐片刻。她就这样入了他的眼,入了他的心,最终翩然入梦了吗?
入房的探视权,是他经历了一番周折才得到的。
墨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信任他。再说了,不管他怎样严于律己,自信心中不存半点邪念,一个大男人坐在一个不算熟的姑娘卧房里,总归不甚妥当。
最初,雪女或者别的什么人,会陪他一起小坐。后来就随他的便了。因为他真的十分安静,在恩人床前,只是静静地低着头沉思罢了。也不用撵,最多半柱香的工夫,他就会主动离开。
然而这费尽周折才赢得的探视权,却被他放弃了。
从这一夜的梦醒时分开始,他再也没有去探望过端木蓉。
唯恐再多看她一眼,她便会夜夜入梦来。
********************
“蓉姑娘……”
“蓉姐姐……”
“蓉儿……”
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境的边缘,她听到了一声声热切的呼唤。
睁开眼,就看到了一双双热切的眼。
墨家的伙伴都在。
……他不在。
她在他那陌生的臂弯那端木姑娘的声声呼唤中闭上了眼,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在床上,周围是亲切的伙伴。
这复苏的一刻理应喜悦却无比悲伤。
这一刻她竟不知自己是喜悦还是悲伤。
在场的每个人都看到了,她眼里亮起了生命的光,一瞬间之后,就黯淡了下去。再也没有亮起来。她的身体虽然虚弱,但正在一天天好转。然而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个曾经目光明亮神色冷峻的姑娘,已然不复往日神采。
盖聂几乎不和她搭话,偶尔狭路相逢,他便会礼节性地欠一欠身。
虽然雪女为了安慰她,不止一次地向她描述,他是怎样冒死才为她取回了救命的药草。但是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她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开心起来了。
只要有人需要药草救命,不管那人是谁,他都会冒死去取。他珍视旁人的性命,却完全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他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