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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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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破晓前。
人世间最黑暗的一刻。
衣冠堂皇的赢政站在丽姬床前,沉默不语。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息,丽姬轻轻翻一翻身,随即睁开了惺忪的眼。
“政哥哥,这么早你就要上朝去啦?”
只有视伦理纲常如粪土的丽姬,才不会仓皇起身拜伏在地,迎接王者驾临。
她懒洋洋地躺在被窝里,懒洋洋地发问。声音里没有丝毫恭谨之意。
“今天燕国的使者要来。”赢政沉声答道。
“那么,你又为什么特意进燕寝来看我呢?”
“有一件要紧事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这么要紧?”
“那个练剑成痴的男人找你来了。”
“哦,他竟然把我放在了天下之前?他到咸阳来我毫不吃惊,为我而来,我倒有些吃惊。”
“我决定让你们见个面。”
“……为什么?”
“想看看你的选择。”
赢政的声音十分低沉,近乎阴沉。
“就算他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跟他走;就算他叫我跟他走,我也不会跟他走。我只想带着小猪儿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这里。这里是我和小猪儿的家,我今生今世都要和小猪儿陪你呆在这个家里!我说过的,你忘了吗?你还在怀疑什么?”
丽姬激动得一跃而起。
散发如云,双眸灿灿如星,如此美人,如此良辰美景,让赢政一瞬间竟有些不忍心。
她性如烈火,和盖聂正相反。她心里似乎从来藏不住事,似乎完全不会掩饰情绪。
“你换上衣服,自会有人带你上正寝去。”
“不,我不去!”
“正寝花殿已经为你准备了坐席,你就坐在那里等消息。”
“不,我不去,我不想见他,除了你,我今生今世不想再见任何男人!”
“这是王的旨意,丽妃娘娘,你明白吗?”赢政终于硬起了心肠。
“……遵旨。”
爱称变成了敬语。
所以丽姬非遵旨不可。
“他比我想象中有趣多了,尽管你对他评价不高……”
在燕寝通往外殿的漫漫长路上,赢政喃喃地说。
盖聂是个沉闷到了极点的人,正是因此,反而格外有趣,简直比丽姬更有趣。
或许称孤道寡的王者注定一生孤独,因此追求有趣是赢政唯一的爱好,当然,是业余爱好。
赢政非常希望保住盖聂,不到万不得已,不想杀,对丽姬的珍惜之情也不过如此。
嗯,事情就麻烦在这里。这两个人他很难同时拥有,却很可能同时失去。
一个杀一个留?那么杀哪个?留哪个?
丽姬有尚可替代的赏玩价值,盖聂则有不可替代的实用价值,然而丽姬却是孩子的母亲。
不想为业余爱好花费太多心思的赢政,决定让他俩今天就见面,给三人一个明确结局。
此外,赢政心里还有一种隐约的期待,那就是两个有趣的人相遇,会不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霸气十足的秦王赢政从来就不是一个足够慎重的人,他喜欢玩火喜欢危险,喜欢挑战自己没把握的事。
“大王,早上好。”
通宵不成眠的盖聂早已候在了大殿阶下。
赢政摆一摆手,示意他跟自己上阶。
外殿和内殿不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卫士个个手执刀枪。
唯独这议事大殿的阶上,却像内殿一样禁止携带武器。能携带武器的只有赢政自己。
赢政带的是一把名剑,天下第一剑——天问。
而享有天下第一剑美称的盖聂,在上阶前交出了佩剑,换成了木剑。
“爱卿,寡人稍后会给你一个惊喜。”赢政轻轻地说。
“却不知是怎样的惊喜?”盖聂淡淡地问。
“丽姬已经在正寝花殿等着了,退朝后你就可以和她见面。”
“…………”大喜过望的盖聂一时无言以对。
“寡人有燕寝佳丽三千,麟儿九个,不缺这一对母子。如果你实在是喜欢,就让给你。”
“大王误会了,娘娘只是臣下的胞妹。臣下只求认亲,别无他图。”
话都讲到了这个地步,盖聂为什么仍然坚持胞妹之说?难道真是自己误会了?如果丽姬真是盖聂的妹妹,这可是一桩大喜事啊。看在燕寝专宠的妹妹份上,盖聂会对自己更忠诚;看在深受倚重的哥哥份上,丽姬也会对自己更忠贞。小猪儿的体内流着自己的血,也流着丽姬和盖聂的血。有这个孩子在,这两个人就不可能背弃自己。
——带着少许困惑与久违的安心,赢政坐上了王者的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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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初霁,沐浴在朝阳中的咸阳宫看起来格外雄伟。
荆轲可以听到身后仆从的窃窃私语声。
这些人,包括留在驿馆里的低级仆人,都将在今天为赢政和荆轲殉葬。
赢政该死,荆轲不怕死,然而这些对刺秦大计一无所知的人,未免太可怜。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纠结这种事的时候了,做大事,总会有牺牲。
“大王有旨,传燕使头领及其副手二人上殿。”
荆轲捧着装了樊於期首级的匣子,秦舞阳捧着督亢地图,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阶下刀枪林立,殿上威严深沉,或许是想到了刀枪加身乱刃分尸的恐怖,秦舞阳脸色骤变,浑身发抖。
群臣纷纷显出了诧异之色,有人喝问:“副使怎么突然变了颜色?”
荆轲回头一看,心中无奈,面上却带着笑:“北蕃蛮夷的粗人,从未见过天子。大王神威凛凛,他便怕了。”
“荆卿拿地图上来。”赢政下达了新的旨意。
荆轲取过地图,只身入殿。
秦舞阳仍在阶上,欲下欲留,进退维谷。
而卫庄混在阶下的仆从中间,遥遥望着赢政身旁的盖聂。
年余未见,盖聂的形貌并没有多大改变,卫庄却好像突然老了十年,就算飞身跃到他眼前,他也未必认得出他的师弟了吧。
“请大王御览。”
荆轲面不改色地走到了秦王跟前。
打开匣子,里面果然是樊於期的首级。
赢政点了点头。荆轲又把地图献上。
“请容卑职为大王稍作解说。”
“哦,有劳了。”赢政没有起疑心。
地图徐徐展开,就在这图穷匕见的一瞬间,残虹放出了华彩。
赢政大惊失色,几乎从宝座上直滚了下来。
荆轲已经挥出他苦练多日的必杀之剑……
却只斩断了赢政的袍袖。
斜刺里伸来一支剑鞘,挡住了惊艳如虹的锋芒。
然后,始终面无表情地关注着事态进展的盖聂,仗剑出了鞘。
荆轲曾以为盖聂接近赢政也是为了行刺,正如盖聂曾以为荆轲接近燕丹也是为了扶明君登基治世一样。两个人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
荆轲是剑客,求破;盖聂是剑客,更是纵横家,求立。
毁灭其实比建设容易得多。
但是捣毁一个水深火热的旧世界,并不意味着美丽新世界的诞生。
盖聂决不认为自己的追求有错。
灭六国者,非秦,非秦王,非赢政,而是六国自身!
杀赢政不能救燕。燕要得救,必须自强自救。可叹燕王愚鲁,只知道向秦献媚向邻邦下黑手。连励精图治贤名满天下的燕太子丹,目光竟也如此短浅,一不知轻徭薄赋约法省禁,与民休息;二不知整肃军纪整顿朝堂,以壮国力;三不知韬光养晦静候时机。赢政能做到的很多事,燕丹好像压根就没想过去做,只知道全力以赴地激一位孤胆英雄前来送死……
赢政的生死,对燕国基本没有意义。
荆轲的生死,对盖聂有重大意义。
盖聂决不允许自己唯一的朋友死在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荆轲的每一剑都像是在问为什么。
渐渐地,惊愕从他眼里消失了,疑惑从他眼里消失了。
他的眼睛告诉盖聂,他信任他,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剑与剑的碰撞,就是心与心的交融。
不言不语,胜似千言万语。
——这话语,或许只有剑客才懂。
——而卫庄,刚巧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剑客。
他看到大殿上两人身形交错,顷刻间已交换了数十招。
他看到秦王惊慌失措群臣六神无主,已完全被两人的剑招所迷惑。
剑招虽然迅猛绚丽,却只是花招,蒙蔽外行人的花招。
这根本就不是一决生死的厮杀,而是光风霁月琴瑟和鸣!
他看到荆轲在盖聂眼里……在盖聂心里。他拼了命吃尽了苦头也占不到的位置,荆轲才用了多少时间?就占去了。
不可饶恕,不可宽恕!
眼见着这两人,一个白衣胜雪,丰神俊朗;一个青衫磊落,气宇轩昂。好一双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的美青年!
所以不可饶恕,不可宽恕!
短短的一刻,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舞剑的两人身上。
不行刺,更待何时?然而卫庄的手虽已探入珠宝箱握住了鲨齿的柄,却不再有刺杀秦王赢政的兴致。秦王对盖聂来说只是一个符号,是不是赢政并不那么重要。这个叫荆轲的混蛋,才是当今世上唯一叩开了盖聂心扉的人。
——荆兄,你逃我追,杀将出去,万事从长计议。
——且依你。
……默契。
卫庄从两人的剑招中看到了默契。
他已经不能再等了,因为暴怒的他真气激荡,银发飞扬,已经引起了阶下众卫士的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惊呼声起,卫庄已飞跃数丈,一剑捅入了荆轲后心。
滚烫的血,沿着通红的剑刃喷薄而出,喷了盖聂一头一脸。
正在为能救荆轲一命而庆幸不已的盖聂,看到了什么?
首先是荆轲大惑不解的茫然表情,然后托付妻儿的凄凉眼神……然后是,一片霜?
银白色的霜,为什么会飞入这深深深深的大殿来?
哦,不是霜,是霜一样的几缕银发,在荆轲背后激荡不已。
荆轲的血从雪亮的剑刃上不断滴下来,盖聂这才发现,原来并不是挚友的血染红了剑,而是剑刃深处,原本就透着血光。
“小庄?”
盖聂不认识这把妖异的剑,拿着剑的人看起来也相当陌生。
但他认出了卫庄的剑法。
很难认为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人发得出如此刚猛的横剑术,所以他在那张沧桑的脸上努力搜寻着卫庄的痕迹。
小庄为什么会在这里?小庄的外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小庄为什么要刺荆兄?
千万个疑问都似乎要随着心头的一口血,从嘴里喷出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