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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痛別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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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宫本欲留你一命的,”嗓音柔沉,语不传六耳,绥敏抿了一口清茶,似喟似叹,“现在,似乎是用不着了?”
跪在华毯上的云符默不作声,绥敏只看得到她乌黑的发顶。
“罢了,主仆一场,本宫便听你一句。”顺手放下茶盏,绥敏半俯下身,“你有何求?”
额头点地,云符声音沉冷:“奴才自知家门无幸,只但求给楼家留一条血脉。”
这是早料到的。绥敏撇开不谈,只正襟危坐,手里玩着一把发丝:“方才贵妃……很不好过吧?”
“宛若死。”云符指尖一颤,抬起了半张脸,只看那额头,就知道她此刻脸上是多么惨无人色,“唯有恨活着。”
这话说的绥敏略略恍惚,仿佛看到了许久之前的自己。这么一分神,要出口的话便顿了一顿:“……她要你怎么死?”
云符猛抬起头来,面白若纸,嘴唇青白,只有眼神是坚定的:“奴才……一死以示清白。”
“以示……清白,”绥敏语意稍顿,云符知道她已明了,却见绥敏漠然勾了勾嘴角,珠子般的双目里映着烛火浮光,似乎颇有兴味,“本宫见死不救,旧主为人作嫁,你觉得如何?”
云符长长地静默了,灯烛之下,只有她身如糠筛,抖索不停。良久,她才几不可闻地吐出几个字来:“贵妃……将死。”
“如此,”绥敏悠然一叹,低下头来,眼神悲悯,又似兴味浓浓,“你可予我何?”
烛泪不绝,蜡炬成灰。
天暗复天明,大雪初停。自从承乾宫有了兰馨,伶俐的太监宫女便知道讨好这个小主子比直接讨好娴妃有用得多。兰馨素喜玩雪,这天天才亮,小南子几个一入宫,就张罗着扫起了整个院子的雪,其中小南子小宁子手最巧,很快堆起了一狮一虎,两只凶兽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点缀得院子颇有生气。
兰馨入宫已近两年,四月里就是她六岁生辰。宫中皇女过了六岁就要搬去西三所,兰馨亦不例外,因此绥敏早就让乌丹云符好生调•校着兰馨的奴才,更别说麝香之事后绥敏有多么仔细。兰馨本就聪明,虽娇憨依旧,也不是一味贪玩的,行止间日渐落落大方。这会儿被太监宫女们讨好着出门瞧一瞧雪雕,也不贪玩,只是笑着看了,又瞥一眼在旁的小南子和小宁子,声音欢快地夸了一句:“小南子好巧的手,赏他。”顿了顿才转向小宁子,“小宁子也不赖,雪雕都给我留着,坏了我可拿你们是问。”
说完就转身回屋,去给绥敏请安。今日太后因要佛前还愿,免了东西六宫请安,所以兰馨进了暖阁时,绥敏还未严庄,只由容嬷嬷一边梳头一边说话。兰馨上前行了个礼:“给额娘请安,额娘,女儿昨儿个在慈宁宫吃的奶片糕可好喝了,额娘今儿个吩咐小厨房做点儿给女儿吃好不好啊。”
“成天就惦记着吃的。”绥敏睐她一眼,颇有点儿什么时候才长大的忧愁挂在脸上。崔平心里略有些发急,倒是云符苍白的脸上勾了一个笑:“天下儿女在额娘面前都是爱撒娇的,兰公主也是和主子亲近罢了。主子是不知道,兰公主真是越发聪慧了。”说着就把刚才打赏的事说了,又补了一句:“兰公主看雪前就告诉了奴才,赏小南子多些,小宁子少些的。”
小南子是长春宫的人,绥敏不欲在此刻开罪小人,平常对他还算给脸,小南子就有些仗势欺人。可太监之间也不是一块铁板,更别说小南子另有他主,利益之别,自会有人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盯着他也好,告发他也好,总归不用她们发话,就会有人叫小南子不舒坦。
在宫中哪些人要注意,绥敏是早告诉过兰馨的,却没想到她现在也有这个主意了。手上没戴甲套,绥敏干脆地在兰馨额头上不轻不重地一点,点得兰馨嘻嘻地笑,由崔平伺候着出去吃些东西。
容嬷嬷也颇觉得欣慰,继续方才的话,声音压得极低,小心不叫外面的兰馨她们听见:“大少爷还说了,前几个月,傅恒大人被派了外任,巡抚山西,富察家的老大人们去的去病的病,朝中声音都轻了许多,再加上皇后也病了,高家可就抖起来了,听闻有传言,说高家有人在外头放话,说是贵妃这一胎来的好,胎一来,皇后就病了……还不知道……”
她不敢说了。绥敏猛地一皱眉:“阿玛和哥哥他们总不会信吧?”
容嬷嬷连忙替主子家说好话:“哪儿呀,大少爷急着呢,说是高家做了傻事,娘娘可千万要稳住,莫要置气,也莫要卷进去呢。”
“这边好。”绥敏松了口气,又嗤笑道,“这是皇后在下套呢,高家……贵妃这是连本家也不顾了。”因而她更要小心。她知道一个人恨起来会有多可怕,更别说那是高兰籍,即便绥敏,也不敢掉以轻心。
虽然绥敏脸上不显,容嬷嬷还是知道绥敏开始想事儿了,又想起上次胡存化说的事,果断闭了嘴,开始说别的:“主子,还有呢,翊坤宫六阿哥洗三礼是过了,满月礼也不远啦。再加上年节贺礼,慈宁宫的,皇上的,各宫的,贵妃有孕又是不同,还有老爷家里……可忙着呢。主子要不要看看单子?”
十二月里,纯妃就生了六阿哥,这是她第二个儿子了,又加上不必抱到储秀宫,纯妃正是喜之不尽。绥敏对永瑢还有些印象这算个聪明孩子,和永琪有一争之力,又有文采,后来的四库全书还是他当的总纂。可惜了,绥敏悄然一笑,怕是不到永瑢的满月,储秀宫就要出事,这几年永瑢怕是没有好日子了罢。
倒是能用的。
这么想着,单子却还是要看,绥敏对俗务还是不差的,就叫容嬷嬷拿来细细地瞧,间中走一走神,想想储秀宫的事,过了一会儿,就见乌丹从外头回来了,身后跟着一排小太监,有的拎了早膳,有的就拿着内务府年节的东西。又是一通乱,收拾的,入档的,准备早膳的,乌丹趁着别人不注意过来和绥敏说:“方才奴才见到她了。”
绥敏微微点了头,乌丹脸色凝重:“那人叫奴才带两句话儿,问奴才,可否问讨人一命。”
绥敏一挑眉,乌丹立刻递上了荷包,毫不意外地,上面用针眼刺了一个字。
胡。
果然如此。
上一世,胡存化之于魏宓容是心腹中的心腹,可这一世么,胡存化的方子已到手,又经过她的手,魏宓容也不会再拿他当心腹。而胡存化又知道她们寻方和私相授受一事,以魏宓容的性子,这种人必是灭口而后快。也正是如此,魏宓容才问她一句,也是以免生了嫌隙。
这般小心,真叫人都不好意思防着她了。绥敏讽然,顺手叫容嬷嬷塞到奶茶炉子里烧了,笑着端起了茶盏:“只要她灭的了,本宫可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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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被魏宓容和绥敏惦记着的胡存化,此刻正俯在牙床前,战战兢兢地捧起了一张方子。
牙床垂双帐,帐子妃红,绣了百子婴戏,缀有葡萄悬垂,巧夺天工,光彩流离,只衬得里面伸出来的那只手枯白如蜡,平白让人心中一寒。
胡存化不敢抬头,手中一轻,立刻以头点地,偷偷蹭一蹭鼻尖汗水。在他旁边跪着的是王太医,一样的汗如浓汁,比他还紧张,短短一日,连那一把精神的胡子都干瘪了许多。
王太医和他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苦,然而王太医不比胡存化,除了一个老娘谁都不必惦记,又不像胡存化这会儿也算是戴罪立功,下决心擦了擦汗,王太医乍着胆子劝:“娘娘三思……今儿个已是腊月二十八,年宴之前,唯恐不吉,小人之心枉测,娘娘不如……也可免人口舌。”
帐子里便传来高兰籍的声音,曼声如旧,只沁着冰寒:“你这话倒有意思,莫非本宫去死,还要挑个良辰吉日?”
王太医犹自争辩:“娘娘若是此刻温补,年宴再少废心力……啊!”话还未完,王太医已捂着额头跌出一步,一柄金如意重重坠在地上,再看王太医,额角已是鲜血淋漓。
帐子里猛地传出高兰籍不响却无比冷硬的声音:“温补!收心!王太医好医术,万年也就这么两句话,本宫倒是愿意温补收心,你是能保我此胎平安,还是能替我挡刀光剑影?尸位素餐便是如你!”
王太医也是忿然,然而此刻是决计不敢多说的,只能在旁边饮恨擦着脸上的血水。胡存化更不敢言,便是绿川江叶,也是毫不做声。
而帐子里的高兰籍,何尝不是痛恨难忍。
方才那一掷牵动全身,只这么一个动作,高兰籍就凭空出了一身冷汗。再躺到床上的时候,高兰籍只觉得好笑。
她当然知道这样容易留患,可事到如今,她已无力再去顾虑谁了。
或许昨儿个,听到真相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唯有恨撑着这具身躯,要报仇雪恨。
什么温补,什么思虑过重,什么药性残留,当重责了王太医,又拿胡存化的母亲相要挟的时候,胡存化终于吐露了实话。
“娘娘……恐是中了麝香。”
那一刻高兰籍茫然四顾,竟不觉得疼痛,只是怔怔地听着两人说药材吃食衣物里绝无麝香,才一直觉得是否误判,又说到胎怕是已经死了,若在腹中恐伤及性命,即便流了身体亦容易抗不过,及至绿川和江叶都哭着过来唤她醒醒,高兰籍脑海里也只有一个念头。
为什么,她还没死呢?
她并未流泪,亦未苦恼,不曾勃然大怒,甚至等乾隆来了,她还笑得温柔慈爱。可当今早苏醒,她的手抚摸上肚子,意识到六个月来,她从未感觉到这个孩子一次动弹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她的孩子,已经死了。
若是她没问,恐怕不久之后,她就会和孩子一起死去,无声无息,不明不白。徒留一道血腥,化作那些人脸上的胭脂,点缀红颜。
大梦初醒。
那一瞬间高兰籍的心立刻静了,她甚至没有这个余力去发怒,因为她要留着力气,从阎王那里多讨几个月的命数,好教人血债血偿!
指甲刺破了皮肤,高兰籍看着手中的方子,唇边扬起一抹刻毒的微笑。
高家,乾隆。
一切都抛了吧。
高兰籍挣扎着坐起来,惊坏了江叶和绿川。高兰籍却一把甩开两人伸过来搀扶的手,只一把抓住了胡存化的衣领,已是枯瘦之人,竟能一把把胡存化拉至眼前:“若我醒不过来……我保证你眼睁睁看着你娘死无全尸,你家祖坟不保!”
她不能死,不能现在死!
那扑面而来的怨毒都要实质化了,胡存化听着指甲勾破衣领的嘶嘶声,吓得连忙点头:“臣保证!虽元气大伤,但娘娘此刻体质,定能撑过来的!”
黑沉沉的眼睛仍不放过他,恶狠狠地盯着,是胡存化生平仅见,几乎要烙进了眼里。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胡存化忍不住要躲,那身子才终于离开,瘫倒在床上。
“好。”高兰籍气喘吁吁地靠在绿川身上,苍白得笑起来,“但愿我醒时……两位太医能告诉我,在你们重重看顾下,我为什么还能中了麝香。”
胡存化和王太医俱是一个哆嗦。高兰籍银牙几乎要咬碎,再不看两人,只盯着绿川和江叶,语气急促:“一旦我醒不过来,你们也要按我说的做,云符那里……”
绿川和江叶含泪点头:“主子放心,奴才们定做的滴水不漏。”
高兰籍的力气又弱了一点,盯了她们半晌,忽而俯在她们耳边道:“高家……我是保不住了,也不想保。若我醒着,自会留你们和家人平安……你们定要好好活着,替我看她的下场。”
江叶哽咽不能言,绿川抱着她的手痛哭流涕:“主子什么话!主子吉人天相,定会好的。”
高兰籍再不多言,吃力地转头看向胡存化:“药来。”
绿川顿时咬破了唇。胡存化抖抖索索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丸药来,膝行着递与绿川。高兰籍却凭空抢过,虽慢,却毫不迟疑地放入口中。
高兰籍望着那百子千孙的床帐,闭上了眼睛。
孩子,额娘对不住你。
你先走一步吧,只是你不必怕,等额娘布置好了一切,自会跟着你去,陪你一起看她们的下场。
只求,额娘满身血腥,千万别吓着了你。额娘纵使万般狠毒,对你,总是真的。
孩子,孩子。
高兰籍咬住了唇角,自始至终,不曾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