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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君之知君(5) ...

  •   星期六在房里窝了一整天,预习了下周的实验。傍晚吃完饭刚回到宿舍,我就收到了一条无姓名的短信。
      你的手臂好些了?
      比对了James给我的电话号码,我确定是徐君之,于是就果断按下了通话键。
      想象着他不可一世的态度,我的心情不禁有点小忐忑。
      “喂。”他的声音果然还是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要还你钱。”
      “不用了。”
      “你大款不接受,那是你的事情。但我计较的清楚,不喜欢欠别人的,这是我的事情。你开个价吧。”
      对方在电话那边半天不出声,好像生气了似的,又仿佛在算计着什么。
      其实我应该客客气气的跟他说话,毕竟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不耐烦。
      “喂?!”
      “我不需要你还钱。”他很沉静。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不管,反正一定得还。要不我心里过意不去。”我有点生气。
      “你真的不想欠我?”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充满了探询的意味,让我不由自主的一阵胆寒。
      “你想怎么样?我只还钱,卖身的事儿绝对没商量。”
      “明天晚上六点,你在国立大学的生物实验楼门口,我来接你。”
      然后电话的听筒里,就传来“嘟嘟”的忙音。
      我完全不明所以。第一反应是,该不会是要带我去个什么舞会吧?但我立刻打消了那个不切实际的韩剧想法。这个老男人都哈佛博士了,肯定也三十了,怎么演得出这么没有品质的桥段。暂且看看他想要干什么。
      第二天我知会了豆豆一声,嘱咐她要是我十一点还没回来就报警。
      豆豆惊疑不定:“您最近这是怎么了,千万别干傻事。”
      我白了她一眼,穿了一条白布裙子,五点五十五的时候,准时站在了生物实验楼下。
      徐君之已经等在那里了。他摇下车窗,对我招了招手。
      黑色的劳斯莱斯,通体锃亮,更加显示了他不需要我还钱这一事实。
      我走过去,坐进车里。
      他的车厢里蔓延着一股很自然的清香,有点薄荷的味道,让人觉得精神。
      “说吧,你要干啥?”我十分好奇。
      他看着我,漆黑的目光紧紧地锁住我。
      他的眼神很明亮,带着排山倒海式的压抑,仿佛要把我吞噬。但又很冷漠,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某个瞬间,我甚至觉得他是在恨我。没有缘由的恨我。那浓烈的情绪,让我毛骨悚然。
      可我猜不透他的想法。
      只是一刹那,徐君之就收敛了目光,顿了顿,仿佛在经历什么心理挣扎一般,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可能会觉得这个要求十分荒谬,但我实在找不到其它人来帮我这个忙。事成之后,你要多少钱都行……”
      我听得毛骨悚然:这不是真的要卖身吧……
      “我的母亲,现在是胃癌Stage Four。你知道,没有两年的时间了。”
      我瞪大眼睛。
      徐君之凶狠的目光被夕阳照的柔和。浅紫色的光从玻璃窗斜斜的落在他的眉峰,勾勒出寂寞的轮廓。他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支烟。暗蓝色的烟圈,浮在霞光里,有种清冽的香味。
      “以前她总催我关心婚姻大事,但我一直忙于工作。去年,她被诊断出胃癌,我不想让她焦虑,就骗她说已经找到了一个中国女朋友。我母亲她只喜欢中国女孩儿,美国的新加坡的她都不中意。最近她病情恶化的严重,总是催着我把女朋友带回去。我没有办法,所以想请你陪我演场戏。”
      我听懂了他这话的意思,大概也听懂了他这话背后的哀伤与无奈。
      因为我爸爸也是死于癌症。长期抽烟。肺癌。
      他和姑姑联合起来,瞒了我很久,以至于我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我十五岁的那个冬天,周丞陪着我一起从威廉姆斯飞回北京。爸爸躺在冰冷的墓地里,和那么多其他的,他所不认识的人,躺在一起。他墓碑上的那张照片很安详,嘴角带着一丝笑,像是尘世的俗事与纷扰,终于再也无法打破他的安宁。
      墓地的四周很萧索。
      我坚持着没有哭,直到栖歇的寒鸦,在四合的暮色里,发出一声哀人的悲鸣。我忽然感到很难过。我想起小的时候,父亲手把手的教我打高尔夫,想起他的胡茬,扎痛我的脸,想起妈妈离开后他一根一根点起的烟。然后他把我搂在怀里,抱的小心翼翼。
      我想问问他,是不是在惩罚我不肯回国的任性,是不是在惩罚妈妈移情别恋的不忠,为什么,要让我连最后一眼也看不见。
      我记得那天,我抱着周丞,把他的棉袄都哭湿了。他不停地拍着我的背,却止不住我的泪。
      我说,只要让我再见爸爸一面,我什么都愿意。真的,什么都愿意。
      而此刻,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呢?
      “好,我答应你。”
      我不知道是因为感慨,还是因为同情,但我答应了。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以示鼓励。
      他却立刻躲开我,仿佛我身上有细菌一般。
      我不解的看着他,他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车窗外。
      此刻,从我的方向看过去,他的侧脸很迷人。高挺的鼻梁,幽深的眼神,还是那股摄人心魄的凛冽气质。
      “那,你有没有跟你妈说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我尝试打破尴尬的氛围。
      “许佳。”
      我不禁笑了:“你编个好听点的名字行不行?邱闲庭是多么的文艺!”
      我故作夸张的向后躺倒:“开车吧,咱们速战速决。”
      那一刻,我看见徐君之的眼里闪过一丝光。
      很久很久以后,我也感慨自己实在愚笨,而他,又太过聪明。如若不是如此,我们的命运,或许就不会这样结在一起。

      车子饶了几个弯,终于在一处略显破败的居民楼前停了下来。黄色的油漆已经大片剥落,泛着陈旧的苍白。
      这地段,是大巴窑的最里层,住的全部是新加坡最穷的孤寡老人。
      我满脸疑惑的盯着徐君之,心想你一个开劳斯莱斯的人让你妈妈住这种地方,你有良心没有。
      仿佛看出了我的疑问,徐君之说:“我小的时候,就和母亲一起住在这里。后来我去了美国,她还是一个人在这里。我回来后,在武吉士给她买了房子,多次让她搬,她都不肯。”徐君之说的轻描淡写,却不能掩饰他声音里近乎无奈的情绪。
      武吉士是新加坡最好的住房地段,都是豪宅,好像很多歌星影星都在这里买房子。
      我暗暗吃惊,这是个什么样的老太太啊……
      “我母亲姓陈,你等会称呼她陈阿姨就好。”仿佛看出我的不安,徐君之淡淡的说。
      上了四楼,他正准备敲门之前,我红着脸牵住了他的右手。那瞬间,我感到他的身体抖了抖,像是寒冷一般。然后,他看向我。
      做戏嘛,也要有点做戏的样子。
      楼道很狭窄,橙色的灯光铺在他的脸颊上,有种不相称的暖意,他幽黑清澈的瞳仁,仿佛映出我的眉眼。
      “那个……这样……自然一点吧……”我尴尬的辩解。
      他没再说话,而是敲响了门。
      “来了来了。”
      门应声而开。
      一个头发花白的干瘦老太太,出现在我的眼前。她满脸褶皱,穿了一件花格子棉布衫,面色和善,让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这是佳佳吧,快进来快进来。”她说着,就来牵我的手:“呦,你这胳膊是怎么了?摔着了?”
      “陈阿姨您好。我没事儿,前两天不小心烫着了。君之已经带我看过医生了。”我驾轻就熟的搀着老太太往房里走。从小受到各种韩剧熏陶的我,讨好一下男主人公的老妈子这种事情,还是很在行的。
      “你别看君儿这孩子老大不小了,可不懂心疼人了。有什么照顾不周的,佳佳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君儿,你怎么还杵在那儿?快进来。”
      我猜想徐君之一定是因为吃惊而不能移动,不禁暗暗自喜。
      老太太的房间其实就只有一间房。左边是床,右边是炉灶和一张四人小桌。小桌上现在摆了几个盘子。床边一只破旧的小柜子上,放着一台黑漆漆的收音机和一只旋转缓慢的台扇。没有电视电脑,完全像电影里的六十年代。
      老太太拉着我在床上坐下,徐君之坐在床边的木椅上。
      “君儿说你是四川人?四川姑娘好,贴心。你是四川哪里的呀?”
      “我是重庆人。”我微笑着,把谎撒得面不红心不跳。
      “我年轻那会儿,最喜欢吃重庆的麻辣火锅。你也喜欢?”
      “喜欢!我们家啊,那是没辣的不行。”
      老太太眉开眼笑:“我就猜到四川姑娘能够吃辣,今天的菜啊,都加了些辣椒,你等会看看合不合口味。”
      “妈,我跟您说了别忙,有什么需要就让小梅来。”徐君之脸色很阴沉,但声音里满是心疼。
      这个冰窖子居然还是个孝子。
      “陈阿姨,应该是我给您做饭才对。您以后可千万别再动手了,我做给您吃。”我拉着老太太的手,笑眯眯的看着她,也逗得她眉开眼笑。
      我感到徐君之的目光落在我的脸颊上。
      “好好……咱们别顾着说,吃饭吃饭。”
      我随着她走到桌边,看见四个盘子里各是红烧排骨,青椒肉丝,红椒泡菜,宫保鸡丁,中间的大碗里是冒着热气的鸡肉炖山药。
      我的眼泪瞬间就要冒出来了:都是我爱吃的!
      这些好东西,美国新加坡连影子都寻不到。
      “妈,您吃什么?这些您都不能吃。”
      “我刚才吃过了,你们坐。”老太太笑眯眯的招呼我坐下,不停的嘱咐:“多吃点儿,多吃点儿。”
      “佳佳啊,你看起来好小,不像是二十四岁啊。”老太太眯着眼睛,上下打量我。
      我心虚的看了一眼徐君之,发现他视线低垂,根本不敢看我。
      “嘿嘿陈阿姨,我从小长了一张娃娃脸,谁见我都说小。”我故作镇定。
      然后老太太就笑呵呵的一个劲儿往我碗里夹菜,边夹边说:“看你这么瘦,多吃点儿,多吃点儿。”
      那顿饭吃的很愉快。我和老太太天南地北的聊着。老太太很健谈很精神,一点都不像癌症晚期的样子。倒是徐君之异常沉默,一个劲的往嘴里扒饭,那横扫千军颐指气使的态度荡然无存。
      末了,老太太拉着我的手嘱咐一定要常来。
      她拉我拉的很紧,我能感觉到她皮肤的粗糙,和她的寂寞,一起嵌进我的身体里。
      我反复答应着她,不停的说:“陈阿姨您好好休息。我下个星期就来看您。”
      然后,我们终于告别。
      出了门,徐君之走在我的身侧,沉默不语。
      “我们走走好吗。”他把手插在口袋里,神色黯然。
      我点头。
      于是我们并肩,走在大巴窑繁华的夜市上。
      道路两边的小店灯火通明,音像店播放着某个过气歌手的情歌。在这片喧闹中,我却能感到徐君之的孤单,那么浓重。
      “她不愿离开那个房子,因为她不想放弃过去。她总说,走出了那个地方,这个世界就不再属于她了。”
      他的声音很平淡,像在讲一个故事,让我想起以前和周丞一起看过的一部片子,海上钢琴师。赋有天分的钢琴家,一辈子在船上弹琴,最后宁可和船一起毁灭,也不愿踏上陆地。他说,阻挡我的不是我所看见的,而是我所看不见的。他勇敢决绝,也软弱无力。
      看片子的那天,我和周丞都哭了。
      我想我可以体会陈阿姨的心情。没有人希望被时代抛弃。
      “我小的时候,父亲就抛下我们,来新加坡闯天下,从此毫无音讯。母亲带着我,来新加坡找他,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时候,母亲每天跟人打三份工,日夜颠倒不眠不休,只为让我念书。我亲眼看见她因为欠债被人追打。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父亲,他飞黄腾达了,却也移情别恋了。母亲心灰意冷,不肯拿他一分钱。再后来,我考麻省理工,去了美国。我走了很远。我拼了命。我只希望她可以不那么辛苦。但是,我还是输给了时间。我甚至不能,在她仅有的日子里,给她真正想要的……”徐君之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的表情很冷静,在那片交织的灯火里,有种近乎淡漠的光。但是他的眼神是那么哀痛,让我也觉得悲凉。
      我想到陈阿姨的手掌和她的眼神,也想着,会不会当年爸爸去世之前,也是那般模样。
      “是父亲害死了母亲。”耳边徐君之的声音忽然抽的很紧,每一个字,都像是燃着仇恨从嘴里吐露出来。“你说,他是不是该死?”
      我有点害怕,皱起眉头:“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死来死去的?”
      他看着我,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们都该死。”
      那个笑容,轻蔑骄傲但又太过沉重,让我不知所措。
      我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呆呆的看着他出神。忽然我感到右手腕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向一边。身后传来推垃圾车的阿姨急促的道歉声–那个铁制的庞然大物,差点撞上了我。
      徐君之捏住了我的伤口。很用力,让我觉得很疼。
      我抬起眼来看着他,他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目光冷峻,像是要在我的身上挖出几个洞来。我觉得他今天有些怪怪的,仿佛情绪有点不稳定,但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徐君之?”我喊他的名字。
      他终于松开我的手腕,又把两只手插回裤子的口袋里:“我们走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君之知君(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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