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之轮回》六欲浮屠

2、心魔

　　一步莲华在破晓前返回了万圣岩，没有人发现他曾离开。但他知自己深夜外出瞒得过别人，决计瞒不过善法天子，这位好友最近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是否察觉了自己对佛法的质疑？一步莲华感到一丝无奈，自己所质疑的并非正法本身，只是对一贯的求道之路产生了些许特别的想法，佛尊以身饲虎，难道仅是出于慈悲？地藏菩萨发大誓愿渡空地狱，难道只是在逆境中消极以待？

　　对于善法天子的来访，一步莲华丝毫不感意外。礼数周到地将善法天子让进房内，对其脸上隐现的担忧视而不见。“好友为何深夜外出？”甫一坐下，善法天子便问。一步莲华看着案头累累经卷，并不回答他，反问：“天子，汝对魔有何看法？”

　　“魔？好友指心魔？”天子心内一惊，最近莲华时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甚至在辩法中流露过对佛的质疑，让他十分担心。但自己就此私下询问师尊时，圣尊者却……

　　“师尊，吾观一步莲华最近心绪浮动，行踪不定，可是生了心魔？”

　　“何为心魔？”圣尊者微笑：“一念成佛，一念入魔。汝观一步莲华之心可如观己之心？心如明镜止水，森罗万象皆在其中，观万象如观己心。”

　　“……吾只是担心同修。”善法天子追问：“敢问师尊，若吾疑同修有心魔，可是自己有心魔？”

　　“汝嗔念过重，谨记明心见性，多多磨砺你的性子。”圣尊者语重心长，却未正面回答善法天子的问题。

　　“吾所言并非心魔，乃指魔界之民……好友怎么看？”一步莲华的声音将善法天子从回忆中抽离。不明好友用意，善法天子略作思索，正色道：“魔者，众生之一。”

　　“若魔祸众生，天子当作如是观？”

　　“若魔涂炭生灵，吾当以滔滔梵海涤其心志，以断罪真言斩其恶根，行无上光明法，佑世间正道。”

　　“好友果然慧根坚韧，刚正端方。”一步莲华微笑点头，如此正直之人，方不辱善法天子之名。只是，自己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怕是一辈子也不能得他理解了。见一步莲华陷入沉思，善法天子起身：“好友，你还未回答吾之疑问。”

　　“啊，好友你……”一步莲华放低声音：“你这性子很适合入执戒殿主事。难道，今日真要逼吾破戒么？”

　　善法天子暗暗摇头，一步莲华果然隐瞒了不少事。不愿好友为难，他叹息一声，转身离去：“罢了，你既不愿言明，吾亦不敢承担好友破戒之罪。”走至门边，回头对一步莲华道：“若日后吾当真入持戒殿，望好友谨言慎行，坦诚相对，不要犯了戒律才是。”

　　“吾明白，一步莲华绝不令好友难为。”对于善法天子总是包裹在严厉下的关心，一步莲华微笑以对。

　　目送善法天子慢慢消失在正午的阳光中，一步莲华返回房内，袅袅梵音在万圣岩上空弥散。静默冥思的一步莲华不知道，持戒修心的善法天子也不知道，他们最终都没做到这份承诺。

　　世间事往往如此，人们总将过去当作过去，而将现在看成永远。至于未来？你永远不知它是什么，当你发现它到来时，它早已静静化作了过去。

　　九祸想抓住未来。

　　她想扼住未来的咽喉，逼它吐出攸关命运的只言片语，给她一次超越的信心与勇气。

　　九祸伸出手，她眼前出现了一张脸，这名白衣男人朝她桀骜一笑，说……九祸在他出声前掐住了他的咽喉，在他脖子上撕开鲜红的伤口，看他的热血循着心跳的节奏从她手上汩汩流过。用力一捏，红色填满她的视野，血肉与骨头烟花般四散，跳跃飞舞。这情景抚慰着九祸焦灼的心灵，她微微一笑，眼前的一切便淡去了。

　　她只握住一把残雪。

　　九祸的神情微微黯淡下去，扔开雪团，继续在九峰莲滫附近寻找。昨夜下令返回，今日一早，她却独自来到这里。她坚信自己的判断：苍没有逃走，他不可能逃得掉。

　　昨晚她放弃搜索的抗命举动让银煌朱武不满。“难道你认为我判断有误？”朱武责问。

　　不，你的判断没有错，我也这么认为，但我死也不要被你知道。

　　九祸默默承受了战神的指责，她现在还不是正式的魔将，必须服从于已取得战神之名的银煌朱武。雪积得很厚，踩上去嘎吱作响，九祸不喜欢雪，雪让她想起银煌朱武的露城。她并不讨厌朱武，相反，不论文功武略，朱武都值得钦佩。但与战神之名对她造成的困扰和压力相比，朱武本人的优劣，就显得太渺小了。

　　这时的朱武还远不是多年后的朱闻苍日。他年轻气盛，战神威名下承载的是无数注视与期望，因此，他没有对九祸的抗命手软，公事公办地训诫了她。看着她漠无表情的面容，年轻的战神忽有一种无力感，或许自己并不了解这位艳丽的邪族公主。

　　九祸停止搜寻，默默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大地。太静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自己与这个世界屏蔽开。她坐下来，静心感受四周微弱的气流波动，思索如何寻找突破口。冷风呼啸着卷起她的长发，九祸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平复心中因一无所获而滋生的些许烦躁。

　　这是与火焰之城完全不同的苦境寒冬，作为邪族继承人，九祸听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责任”。什么是责任？对现在的九祸而言，责任就是成为邪族的女王。事实上，如果没有银煌朱武，九祸将是异度魔界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一位。

　　但银煌朱武确实存在，他像雪落前重云深锁的天空，压得九祸喘不过气来。对彼此家族中有意无意将两人扯在一起的暗示，九祸从心底感到排斥。若族人不那么热衷于此，或许九祸还能平心静气地欣赏朱武，但现在，她甚至有将之除去的念头。她是邪族公主九祸，成为战神身后的附庸……寒风中的九祸突然有一个想法：与其成为战神背后的女人，不如培养一位自己的战神。

　　这想法如一道流星划过脑海，照亮她心底的灰暗深渊。虽知不太可能，九祸还是轻笑起来，对朱武斥责自己不懂大局的恼怒烟消云散。朱武训斥她时，她没有辩驳，只将怨气暗暗积在心里，但现在——九祸站起身，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雪峰，默默发誓：终有一日，我会比你更懂大局。

　　午后，一步莲华前往九峰莲滫看望苍的伤势，洞外结界完好无损，四周也无魔气，看来此处尚未被魔界发现。苍根基深厚，在此调养一夜，伤势比昨日已大有好转。两人谈起外间情况，一步莲华告诉苍自己昨夜所见，知魔界并未对他死心，劝他在功体痊愈前勿离开此处。苍闻言面色凝重，若有所思，一步莲华安慰他道：“不必担忧，吾布下的结界尚算牢固，魔界孽障似乎不愿在苦境滋事，不过秘查你的行踪，遍寻不得后自会退去。”

　　“吾并非忧心己身安危，若天命在此，苍万死不辞。只是魔界日渐嚣狂，迟早会引发战火，届时必使生灵涂炭。道境内玄宗声望鼎盛，看起来一派繁盛和平，内在却……”说至此，苍摇头不语。一步莲华见他欲言又止，似有隐情，但玄宗内部事务自己也不便打探，劝慰两句，让他安心疗伤，自行离去。

　　未行出两里，一步莲华就再次感受到了暗红的魔气。这团魔气比昨夜弱得多了，应是九祸刻意收敛，但异度魔界的气息还是在这片寂静山谷中显得格格不入。一步莲华回头看了眼苍藏身的洞穴，太近了，必须将她引开。心念闪动间，他迎着魔界的气息而去。

　　一缕圣气打破天地间的死寂，九祸精神一振，很快又陷入失望，这并非道者气息，而是佛门的味道。她看向雪地尽头，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一个身影，是位僧人，却又不像，银白的长发在风中飘荡，平静的面容上一派庄严安详。

　　九祸见过很多人，美丽的、丑陋的；高尚的、卑下的，却没有一个人如面前这人般圣洁端方，他的脚步很稳，又很轻，仿佛行走在无波的水面上。九祸定定看着他，像看一轮明月，又像看一抹朝霞，心里忽然变得空空的。

　　有一瞬间，九祸失去了防备，不知不觉间堕入一步莲华布下的结界中，她的手脚似乎钝起来，慢慢退到一旁，任由一步莲华在她面前默默走过。……不对！九祸在意识朦胧前觉察情况有异，眼中寒光一闪，周身魔气大盛，挣脱若有若无的束缚。

　　结界破了，一步莲华停下脚步，听得背后传来冷冷一声：“高僧留步。”

　　一步莲华散出佛气，慢慢转过身，见九祸嘴角带着血迹，佯做关切：“这位女施主受伤了？”

　　“不劳高僧费心。”九祸冷笑，好个妖僧，若非自己方才咬破嘴唇保持清醒，真会被他蒙过去，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做梦呢。“高僧修为不凡……”

　　“谬赞，吾常年在此清修，已历几多岁月。”一步莲华淡然推辞：“看汝不似苦境人士，此处荒郊野外，人烟稀少多有不便，请勿随意走动，免生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