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之轮回》六欲浮屠

3、孽缘

　　电光火石间的交锋让两人很快探明彼此深浅，平心而论，一步莲华略胜半分，但他意在拖延时间与转移注意力，并未主动进攻，点到即止，逼退九祸后便默立在旁。九祸暗暗吃惊，自己在魔界罕有敌手，却在这僧人手下占不了便宜，莫非苦境当真人才济济，遍地高手？她大为警觉，见对方无进攻之态，越发不敢大意。两人默默对视片刻，一步莲华道：“吾无伤人之意，冒犯之处请见谅，请了。”

　　见他转身离去，九祸迟疑片刻，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的步伐，渐渐离开了九峰莲滫。知她跟在后边，一步莲华也不点破，走至五里外方站定，头也不回地问：“为何跟着吾？”

　　“你是何人？”一入苦境，就碰上如此厉害的对手，九祸态度有些咄咄逼人：“苦境竟有如此高人。”

　　“不敢当。”一步莲华转身面对她：“芸芸众生，吾只是一名修行者。”九祸不语，犀利眼神逼视他。见她这毫不罢休的气势，一步莲华暗暗感叹，魔果然是执着的生物，答道：“吾名一步莲华。”

　　“一步莲华……”九祸点点头：“吾名九祸。”一步莲华略感意外，还以为异度魔界行事诡异，断不会主动暴露身份，没想到这位公主竟无此避讳。九祸上下打量他一阵，忽而一笑，化光而去。一步莲华站在雪地里，一声叹息。

　　魔，不过众生之一。

　　苍的伤势日渐痊愈，数日后便已行动自如，两人经此患难亦成好友。伤愈后，苍本欲亲往万圣岩致谢，一步莲华却婉拒了。自己此次伸出援手是个人所为，万圣岩并不知情，因此无须多礼。

　　九峰莲滫上寒梅已谢，冰雪初融，初春的风拂动两人衣襟，苍笑问：“好友的说辞不通，你不让我前往万圣岩致谢，可是另有想法”一步莲华歉然一笑，点头道：“瞒不过你，吾确有打算。好友通天命，应天时，自当明白时机未到，吾不便言明，此事你知我知即可。”

　　虽不知他有何打算，苍仍答允下来，再次谢过一步莲华相救之情便飘然而去，回道境复命。一步莲华撤去结界，返回万圣岩。

　　九峰莲滫远离尘嚣，山高水远，层峦叠嶂，山巅寒梅花开花落，林间碧草又染秋霜，转眼已是几回寒暑，春去春又还。俗世的时间无法在得证菩提的尊者身上刻下痕迹，一步莲华修行中曾两度游历苦境，路过九峰莲滫时，都会信步上山，看一眼苍曾养伤的洞穴，再接顺蜿蜒山路而下，恍惚间，仿佛正有人默默跟随在身后，而他也等待着，等待对方的疑问。

　　一步莲华停下脚步，回望来路，细碎飞雪中，寒梅开得正艳，雪地上只有自己两行脚印，天地间寂然无声。

　　吾有执念了。一步莲华叹息，那段插曲，包括与魔界之人的邂逅，在他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数年来，他总会刻意关注异度魔界的动向，但魔界却像凭空消失一般，再没有出现。若魔界就此放弃，四境不生战火也好，一步莲华心想。

　　他不知道，魔界并未偃旗息鼓，此时的道境暗流汹涌，平静中酝酿着风暴。

　　与九祸的重逢在意外中到来，这年初秋，一步莲华第三次回到九峰莲滫，月光澄澈如水，林间花影摇曳，在水潭边流泻出一池芳华。当暗红身影出现在他视线内时，一步莲华微微一愣，脑中有瞬间的空白，但他很快平静下来，缓缓朝对方走去：“许久不见了，九祸。”

　　十年，对普通人是一段漫长岁月，对魔而言不过白驹过隙。但记忆是很微妙的存在，它可将长变短，也将短变长。一步莲华从没想过，若九祸已不记得自己，这般贸然招呼是否妥当。他似乎一早便在心底认定：九祸记得自己，如同自己记得她一样。

　　九祸转身看向一步莲华，月光照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而清冷的轮廓。一步莲华在她面容上看到变化，她比上次见面时沉稳，眉间隐含忧色，总是掩藏在魔气后的双眼不再意气风发，反流露淡淡凄凉，整个人显得有两分憔悴。这不是高傲的魔界王族该有的样子，即便一步莲华修为精深，此时也起了一丝好奇，但他什么也没问。

　　默默对视，十年的时光恍如身侧流水，正从两人间潺潺而过。

　　“尊者，好久不见。”九祸打破沉默，不称高僧，改唤一步莲华为尊者：“尊者诚不欺我，果然在此修行。”

　　“出家人不妄语。”一步莲华点头致意。隔着十年岁月，再浓的火药味也消散了。

　　“吾观尊者不似出家人。”九祸向他走近两步，眯着眼打量他闪闪发亮的银发。“吾带发修行而已。”一步莲华为她解惑，淡然道：“不破不立，不舍不得，吾修行而不离红尘，对众生疾苦感同身受……”

　　九祸默默听着，这是她第一次接触佛理，不似想象中的虚伪枯燥，由曾有一面之缘的修行者在月下娓娓道来，本被魔界中人厌恶的佛理，也变得动听许多。

　　“尊者深谙佛理，可否为吾解一事？”九祸轻叹一声。

　　“嗯？”一步莲华颇感惊奇，心内默默提高警惕：“请讲。”

　　“如何离于爱恨之苦？”九祸声音平静，一步莲华却能听出她内心波澜。

　　“世间万象不过是空，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

　　“无爱……”九祸神色一黯，轻轻摇了摇头，看着别处问：“尊者可有爱过别人？”

　　“吾遵循佛理，佛爱世人。”

　　“那可有以世俗之心、男女之爱，爱过某个特定之人？”

　　“不曾。”

　　九祸哼了一声，轻笑道：“尊者既未爱过，为何将爱斥做苦痛？殊不知爱中亦有喜乐，如同……如同征战时所向披靡，势若摧枯。”

　　魔的血腥譬喻让一步莲华暗暗摇头，忍不住劝道：“昔日摩登伽女痴恋佛陀弟子阿难，被拒之后，意欲引诱阿难犯下色戒，为文殊师利法王子所阻。法王子对摩登伽女云‘若爱阿难，便要爱他的信仰。’摩登伽女遂入精舍与阿难同修佛理，数年后，摩登伽女大彻大悟，知红尘爱恨恍如云烟，虽同阿难日夕相对，再无淫心，终达涅磐之境。”

　　“吾明白了。”九祸思索片刻，说：“尊者意思是若有爱恨，便会心潮难平，患得患失，灭了爱恨，方能保持心境平和安定。”

　　“不错。”一步莲华暗暗赞许，对九祸的看法有些改观，她虽是魔，亦有慧根。“魔者，众生之一。”想起善法天子的话，一步莲华不由失笑，既是众生，为何不能有慧根？魔亦能成佛。倒是自己一叶障目，存了偏见了。

　　“尊者为何发笑？”九祸得他用佛理宽慰，渐渐化去不少心中郁积的悲苦，见他微笑，不由好奇追问。

　　“嗯？笑……”笑你有佛缘。这么说似乎不妥当，一步莲华首次词穷起来。见他神色闪烁，俊美白皙的面容上微露尴尬，九祸心底反生出几分喜悦，与朱武一起时从未有过的轻松慢慢弥漫她的心房。不为难他，九祸一笑：“多谢了，不叨扰尊者修行，暂别。”说完飘然而去。

　　一步莲华就此在九峰莲滫停驻，暂时中止了他游历苦境的行程。两天后，九祸再次出现。

　　很多很多年后，一步莲华依然记得那副画面……天高云淡，宁静的午后熏风袅袅，温暖明媚的阳光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影子，草叶开始泛黄，秋葵却开得正好。九祸从繁花碧树中走来，暖风拂动她的发梢，带来若有若无的香气。

　　她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一笑。